章126 呼來上雲梯 4
“四爺,那些鬧事的都回去了。”
黃運亨微微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眼中閃過一絲不屑。佃戶們來黃府哀求,在祠堂長跪,黃四爺都不放在眼裡。鬧事?黃家高牆保護,莊丁護院有數十人,還有刀箭弓弩,自是不懼刁民。他們造反最好,縣百團練的兵強馬壯,正好牛刀殺雞給猴看。黃四爺只擔心桑園開張以後,這些心懷不滿的窮客戶雞零狗碎的搗亂。若是平常,少不得要給這鬧事的一頓教訓。不過,黃四爺有更爲重要的客人,也就寬宏大度,不與這些窮客戶計較了。
“黃員外有事?”魯姓客人隨意地問道。
“小事,”黃運亨不以爲意,笑着問道,“這批貨我要了,什麼時候到?”
“五天之後吧。”魯昌盛看了看左右,低聲道:“這批貨只有市面上三成的價錢,黃員外只要囤上一段日子,那就賺得盆滿鉢滿啊。魯某先恭喜員外了。”他端起茶杯輕抿了一口,吐了口氣,微笑道,“做生意講的是信用,黃員外只需準備好銀兩便是。”
“下次有這樣的買賣,魯掌櫃還要想着黃某啊。”
二人一起笑着寒暄了幾句,魯掌櫃便起身告辭。黃運亨送他從小門離去後,便召來管家劉三兒,吩咐道:“這幾天將庫房安排出來,五天後,有一批重要的貨物要送到莊上來。”
“老爺放心。”劉三兒恭謹道,“這事兒在小人身上。”
黃運亨點點頭,又低聲叮囑道:“小心些,別讓惹人注意。”
這批貨來路不正,是確鑿無疑的,只怕是賊贓。魯掌櫃的東家,邱大瑞與黃運亨有些交情,手段卻遠比他狠辣。黃運亨原先聽說他去了關西和遼國做買賣,後來遼軍南下,邱大瑞聯絡東南的商販爲其籌措糧草,搜刮民財。黃運亨走他的門路,也着實發了一筆橫財。遼軍退走後,邱大瑞再也沒出現過,黃運亨還以爲他跟着遼軍退到了河北,熟料他的人卻找上門來,介紹了這麼一樁暴利的買賣。
“貨色繁雜,只怕是銷贓啊,卻不知是哪路的贓?”黃運亨沉吟道,“難道遼軍退走是遺留下來的?或者......姓邱的什麼時候和海寇搭上了關係?這人可真稱得上手眼通天了。”想了半天,想不出個所以然,他雖然後怕,但總舍不下這七成利。高利貸的利錢雖然高,但窮鬼們早已榨不出油來,否則,黃運亨也不必收回佃田改建桑園。
“貨物又沒刻名字,管他呢,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
黃運亨自言自語道,將心中的恐懼壓下,仰倒在躺椅上,長出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天色灰濛濛的,雨點淅淅瀝瀝,小船在宣州府靠岸,魯掌櫃打着油紙傘匆匆下了碼頭。青石路上行人稀少,沒人注意他行色他匆匆地走入高升客棧,在青黑的屋檐下甩幹了油紙傘,店小二討好地將他迎進了店裡,魯掌櫃反而放慢了急匆匆的腳步,一副不緊不慢地樣子,舉步登樓,在天字一號房外面輕輕叩了幾聲。
“進來吧。”
這聲音令魯掌櫃心神微震,屏息推開了房門,龍腦香味撲面而來。
天字一號房朝着正南方,雖然是陰雨天,屋裡仍十分明亮,紫銅爐細細冒着香菸。店小二隻道住店的大官人講究,卻不知只這麼細細的一炷香,就比他辛苦一個月所得的工錢還要多了。淡淡的煙氣中,一道目光看過來,魯掌規規矩矩地站在當口,恭敬地秉道:“東家,黃運亨答應了。屬下和他約好,五天後把寶貨送過去。”
屋中寂寂如空,魯掌櫃絲毫不敢擡頭看東家的臉色。
邱大瑞最恨別人盯着看他的臉,因爲他只有一隻眼睛,另一隻眼睛,據說遼宋交戰的時候,一根流矢扎透了眼珠,力道已盡,只差一點就穿透了他的腦袋。魯掌櫃也不敢斜視,邱大瑞也恨人家盯着他的袖子,籠在袖子裡的左右兩隻手,一隻手剩有四個指頭,另一手還剩三個。那是他跟隨漠北蔑爾勃部做買賣時,遇到暴風雪生生凍掉了的。
遼軍退走後,他冒險留在了江南,行賄、收買、威脅無所不用,居然他在遼軍入寇時以極低的價格買下的大部分產業都保留了下來。富貴險中求,對自己狠,對別人更狠,這一身就是最好的明證。若非如此,他怎麼能經歷了起起伏伏之後,聚斂出堪稱富可敵國的身家。
“做得不錯。”一聲稱讚,魯掌櫃如蒙大赦,躬身道,“都是東家的面子。”
“哼,黃運亨是個膽小如鼠之人,你若是不得力,只怕他也不敢接呢。”邱大瑞冷笑道,“不過,他家業都在哪兒,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做了這一次,將來做不做也由不得他了。”他話語中透着一股陰寒,令人不寒而慄。魯掌櫃分明還記得,不久前一個掌櫃因爲辦事不利,被邱大官人綁起來沉到了海底,而那個不識擡舉的鄉下財主,更不明不白被土匪殺了全家。
“若不是他那個狗窩的位置剛好藏我們的貨,我也不會擡舉黃運亨這個鼠輩。”
邱大瑞沙啞的聲音透着輕蔑,吩咐道:“這件事交給你辦了,這幾天我會出門一趟。”
“是。”魯掌櫃忙答應道,“東家放心。”
邱大瑞揮了揮手,魯掌櫃這才戰戰兢兢地退出了房門。看着關閉的房門,邱大瑞臉上露出厭惡地神色。自從被軍情司通緝以來,他再也不敢以本來面目在外行走。這些年下來,他反而越發習慣了這種的生活。他常年和漠北蠻部混在一起,心態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越發將弱肉強食視爲尋常之事。爲了勢力和財富,沒有什麼不可以捨棄的。尤其看不起這種謹小慎微,只因爲妻兒老小的性命,就半點不敢違逆的宋人。
過了一會兒,另一個心腹掌櫃叩門進來。
“準備去杭州的船。”邱大瑞吩咐道,“致信蒲大官人,這批貨我們都銷出去了。”
“是。”掌櫃的恭聲答應,準備出去辦事。
“慢着。”掌櫃立刻站住,恭恭敬敬地等候,似乎十分習慣這樣的情形。
一隻眼睛狠狠地盯着前方,彷彿那裡是一個陷阱,又彷彿那裡是一個寶藏。邱大瑞在做最重要的決定之時,素來不會給自己太多的時間猶豫。就在掌櫃等候的這一小會兒,腦子裡將躊躇不決了許久的諸多考慮一一掠過,他深吸了口氣,道:“請蒲大官人爲我說項,我要拜訪法阿圖大都督。告訴蒲大官人,此事若成,我必有重謝!”
掌櫃的退下去了,邱大瑞望着窗外的雨簾,幾隻燕子瑟縮在屋檐下的窩裡。
他眯縫起了眼睛,嘴角浮起一絲冷笑。他從來都覺得,商人只有站在強大的勢力身邊時,才能賺到最快最多的錢,所以,他賺錢的時候不希望自己和所依靠的強者隔着一層,能貼多近,就貼多近。聽蒲阿賓說,大食水師在泉州大搶了一把後,上下都很滿意。現在只能信風偏轉,就會滿載虜獲物返回大食。不過,邱大瑞卻覺得這並不是最好的結果。如果大食水師能夠留下一部分戰船,不斷騷擾宋國和大食之間的海路,他們這些商人既可以幫助銷贓,又能壟斷大食與宋國這兩國之間的寶貨貿易,那纔是真正的日進斗金。
鄂州,皇宮大內,趙杞臉色陰沉地看着殿中跪了一地的宮中侍從。
“陛下,不是小人們不得力,委實相爺有命,這些宮女都是好人家女子,入宮來服侍陛下,既不是妃子,也並非賣身爲奴的,若陛下不冊封她們爲后妃,就不得臨幸。就算陛下要冊封妃子,也得附和禮制,遵照着祖宗家法,行過了大典後才能臨幸。陳相爺說了,陛下做了任何荒唐的事情,都是身邊小人勾引的罪過。九五之尊不受朝廷的刑罰,小人們就要給陛下抵罪啊,陛下,您就可憐可憐小人吧。”
內侍們一邊哭訴,一邊磕頭,額頭都磕腫了。一個宮女臉色慘白,容顏尚帶幾分稚氣,抱着膝頭縮在寢殿的角落,驚恐地望着這個場面。趙杞素有寡人之疾,猶其喜好臨幸稚女。前幾年一直顛簸流離,他還顧忌着君王的體面。第二次大禮議在即,卻幾乎沒他什麼事,皇帝的火氣越來越旺,漸漸就犯了老毛病。本來他要臨幸誰,宮女也就含羞帶怨地接受了。今天這個宮女偏偏不願,不但拼命掙扎,還呼救引來了侍從。趙杞勃然大怒,下旨讓侍從按住這個賤人的手腳,熟料這些侍從居然每一個敢幫忙的,反而跪下來叩頭勸諫不止。他們勸便勸了,還擡出相府來壓他,簡直是悖逆不道。
“你們,你們,”趙杞臉色鐵青地指着這些磕頭蟲,“到底是聽相府的?還是聽朕的?”
一句話如晴天霹靂,房中衆人都不敢接口。爲防內侍干政,相府特意挑選目不識丁的人入宮,但再怎麼樸實的人,也曉得根本的厲害。皇帝不過是主家而已,連宮女都不能隨意臨幸,處死內侍更不可能。如果心口開罪了相爺,那纔是命不久矣。不過,這樣的想法只能在心裡,誰也不敢說出來。竹簰門就立着的砍頭機,好幾個內侍都是看過殺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