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黎明*作品相關 章105 日月無偏照-3
從幽州到臨潢,近千里路程,多是在戈壁或草原中跋涉。?
隊伍在一處莊院補充食物和水的時候,好幾個契丹人在周圍轉悠,用挑牲口的一樣眼光打量着這些宋國俘虜。俘虜們則雙目無神,麻木地坐在地上。這樣的事已經屢見不鮮了。除了數百名宗室、重臣之外,大部分俘虜都陸陸續續被人買走了。五千餘名需要押到上京的汴梁工匠,也因爲沒有簿冊,早在南京道就被遼人的工坊一搶而空。?
“有會打鐵的嗎?”“做木器活兒的有嗎?”?
“只要會一門手藝就行!”“會燒磚窯嗎?”“會用織機嗎?”?
漢兒隨從探頭探腦詢問,莊園管事臉上帶着迫切的神色,目光在人羣臉上掃來掃去。契丹貴人不需要太多糧食,因此,大部分遼國莊園種莊稼田地並不多,除了大片牧場,便是種植棉花、桑麻、瓜果、苜蓿等。許多宋國的工匠被擄到北方後,原先只有宋國才能製造的精美瓷器、絲綢等,現在遼國也都能製造,只不過價格同樣不便宜。遼國莊園需要的糧食少,但契丹貴人好講排場,對奢侈之物的需求簡直沒夠。耶律大石南征以來,南北貿易幾乎斷絕。在遼國各地,契丹貴人紛紛開設工坊。大小小的工坊多役使奴隸幹活兒。但是,普通的奴隸易得,技藝高超的匠師卻不易得。因此,在契丹主人眼裡,手藝高超的奴隸匠人是非常有價值的財產,生活待遇不但超過別的奴隸,還超過普通契丹族人,甚至超過了原本在宋國的待遇。?
從汴梁出發隊伍中,十餘萬宋國俘虜大部分都是各種工匠,但走到此處,還剩下不足十分之一而已。若非這些工匠必須要押解到上京道臨潢府,早在半路上就被契丹貴人買走了。繞是如此,沿途還是不斷有當地契丹貴人前來蒐羅工匠。越往北走,遼國人開設的工坊就越缺少技術嫺熟的工匠,開出來的價碼也越來越高。到了後來,在重金誘惑下,押解的軍官開始合謀謊增報工匠死亡的人數,將一些工坊稀缺的匠師高價賣出去。?
按照對契丹貴人有用的次序,俘虜隊伍中的宋人地位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遼軍善待有價值的“貨物”,不但給予工匠更好的食物,宿營的條件也比較好。相反的,但宋朝宗室和重臣,要麼身無長技的,要麼年老體衰,則得到了最差的待遇,不但要捱餓趕路,宿營的住處也都是低窪溼寒之地,若因此病累而死,不管是王爺還是大臣,丟棄在路旁也不掩埋,任憑野獸啃食屍體,名冊上圈去此人而已。?
“等到了上京,”魯不古拍了拍李若冰的肩膀,“那邊的女人你隨便挑幾個。”?
三個月走過來,魯不古徹底覺得這小子是個人才,走遍許多地方,李若冰總能連比帶畫和當地人交流。這樣的人在閉塞的契丹部落是十分罕見的,只有那些走南闖北的商人才做得到。因此,魯不古決定花點本錢將李若冰留下來。李若冰卻似乎並不太賣帳,每次有契丹貴人來挑選奴隸,魯不古都擔心他主動站出來賣身。要知道,大部分漢人都希望留在南邊,哪怕同樣在遼國境內,哪怕同樣是奴隸的身份。在冰天雪地裡,每北走上一里路,都好像是要了他們的命一樣。好在李若冰一直跟着隊伍,並沒有半路留下來的打算。?
這段日子,李若冰都是在煎熬中度過。從前的一顰一笑,早已如深深刻在他的心底。如今的對面不識,更讓他心如刀絞。自從那天目光交錯後,皇后有意閃避着李若冰的目光。這讓李若冰更加心難以自制。凍死人的寒冷天氣,完全比不上他內心的煎熬,讓他幾乎要發狂。君臣大防,又讓他不得不將這熔岩一樣的感情埋在心底。自從束髮讀書,習聖人之道以來,李若冰非但約束自己言行舉止,更讓思慮心神也要合乎聖賢之道,在朱穎被選入宮中之後尤其如此,然而,這道心中的提防越來越有有搖搖欲墜之勢。每天李若冰都在冰與火之間受着煎熬,他只有埋着頭趕路,偶爾看一眼囚車中那熟悉的身影,都次只敢一瞥而過,哪怕再多一刻,他都怕自己忍不住要奔上前去,將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容顏捧在掌中。就這樣一直走走停停,這支混合着各色人等的俘虜隊伍足足走了將近四個月,纔到達上京臨潢府。?
只有契丹人才能住在臨潢府城內,宋朝俘虜不能進城。遼國北院將工匠各分工坊,宮女貴婦也大都分給了工坊,在城外面劃了一塊土地安置宋帝后妃及隨行臣子。這裡是遼國腹地,四面都是草原,北院不擔心宋國俘虜逃跑,只在簡單地以樺樹皮搭了幾十間棚子,外面圈一道柵欄。平常趙柯被關押在一處簡單院子裡,趙柯不得出這道柵欄外,后妃、宗室和臣子可以四處走動。鄂州相府尊奉趙杞爲皇帝后,耶律大石對廢帝趙柯的興趣也大爲降低,到了上京後未曾召見過一次。相應的,趙柯的待遇也一落千丈。趙柯、朱皇后,以及有封號的后妃,每人每天只發給三升陳谷,還要自己舂後方能下嚥。其他的臣子,如趙質夫、秦檜等人,每天只有一升半陳谷,每天還要採摘野菜才能充飢。據說開春以後發給谷種,宋國臣子都要自己種糧食吃,過了夏天就不再給口糧了。?
魯不古信守了承諾。在北院的俘虜簿冊上,宋國鴻臚寺少卿李若冰已是個死人,而北院樞密使耶律鐵哥管轄的日連部落裡多了一個叫“查幹”的投靠蠻子,被北院登記爲契丹人。?
日連部族的牧場就在附近,契丹人本來以遊牧爲生,但現在是嚴冬時節,牛馬羊駝等牲畜都被圈起來,只在天氣好的時候放一放。就這樣,李若冰在日連部落藏了下來,在外貌上,他已經完全像一個沉默寡言的牧人,滿身髒污的羊皮襖子,滿臉都是亂糟糟鬍鬚,一身馬糞和羊騷.味。他常常將羊羣趕到圈禁宋皇的柵欄附近,那兒有一條冬天不結冰的熱河,在如煙似霧蒸騰的白氣中,他都看到那個在河邊漿洗衣物的身影。兩個人雖然一句話沒有說,但就像是約好了一樣,每到天氣晴好時,或早或晚,都會出現在這條河流旁邊。李若冰起初只是遠遠地眺望,漸漸地,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的,然而,卻始終跨不出去那最後的幾十步。?
“也許在她眼中,”李若冰看着那個身影,“我只是一個異族的牧人罷了.....”?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天又一天,直到有一天,那個身影漿洗完衣物,並沒有徑直離去,而是筆直朝自己走來,李若冰竟有些驚慌,朱穎蒼白的臉龐,一直來到面前,擡頭看着他,李若冰忽然明白,她一開始就把他認出來了。這一刻,理智的堤防轟然倒塌,李若冰猛地伸出雙手將朱穎的雙手抓在手裡,這雙手曾經如此柔軟,現在卻紅腫而佈滿凍瘡。他再也忍不住,用力將嬌軀緊緊地抱在懷裡。?
“穎兒.....”李若冰沙啞着念道。?
“若冰,李郎.....”朱穎猶如夢囈一般念道,忽然渾身一顫,用力將李若冰推開,顫聲道,“李郎,自重.....”她不敢看李若冰的臉,咬了咬牙,朱穎低聲道,“妾身自辜負李郎厚意,李郎勿再自誤了......”她本性乃是柔弱中帶着剛強,說到此時已經泣不成聲,轉身欲去。當初李若冰被奸臣所害,放逐出京,朱穎爲等他荒廢了許多青春,當李若冰終於蒙赦回朝之日,卻是朱穎被選入宮成婚之時,兩人咫尺天涯。李若冰早已過了而立之年,至今都沒有婚配,朱穎每次聞聽他的消息,也只能暗自飲泣吞聲,暗中祈願他早覓良配。?
“穎兒,”李若冰卻把她拉住,看着朱穎道:“我再不能離開你了。”?
“李郎,你的恩情,妾身只有來世再報了。”朱穎喃喃道,看着遠方山上一片的枯黃,搖頭泣道,“花未放,花已謝,難再開。我不能再害你了。”用力將李若冰的手掙脫,跑到河邊拿起洗衣物的木盆,她心碎欲絕之下,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卻頭也不回地跑開了。?
“花未放,花已謝,難再開......”?
李若冰望着她的背影,喃喃重複着。他彷彿被一柄利劍刺穿了心,巨大悲哀充滿胸懷,堵得他再也忍受不下去。李若冰朝天舉起雙臂,仰頭看着彷彿近在咫尺的天空,他像那些孤獨的牧人一樣“啊——”放聲大叫,悲涼而憤怒的聲音,迴盪在空曠的草原上。迴音之中,卻又好似有人在嘆息:“花已謝,難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