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127 含笑出簾櫳 4
南海戰船依次駛入琉球南港,戰船如一座座高大的堡壘,將港口停泊得滿滿當當。
港區沿岸長約三裡,外港有一道環礁拉住了大風浪,內港的海水顯得深邃而平靜,這是一處天然良港。不遠處的岸邊,新的棧橋正在往海里延伸。遠處的山丘是幾座半完工的炮壘,壯丁正按照圖樣趕修炮壘的外牆。這面向大海一面的炮壘。港區周圍是丘陵地形,在沿海平原周圍,突兀的山勢如同城牆環繞,漢軍在山上也構築了好幾個炮壘。登上高處的炮壘可以俯視港區,蛛網般的大小道路、壕溝,將內外炮壘和港口連貫起來,各個炮位的『射』界相互交叉重合,裝入蜀國製造的重炮後,這裡將形成一個以重炮爲主的完整防禦體系。
夕陽的餘暉映照着林巒疊嶂,殘霞如血,別有一番壯美的韻味。
天『色』逐漸由蔚藍轉爲陰暗,海波微微『蕩』漾,海船桅杆林立,散『射』着古銅『色』的光輝。
南海聯合水師八十餘艘戰船,水手不足萬人,安置鑄鐵船炮多達一千兩百多門,一次輪番齊『射』就要消耗火『藥』七餘千斤。鑄造這些昂貴的鐵炮,在各處港口建立配套的冶鐵場、修造船廠、火『藥』庫,水師船隊每隔數日一次的實彈演練,其耗費之巨就足以令戶部和輜重司恨不得將它立刻裁掉。每條戰船都是宋夏兩國的財富堆積出來的,每一隻都是用鋼鐵和火『藥』武裝起來的海上兇獸。在趙行德的目光下,南海水師已經由一盤散沙淬鍊成型,即將在波濤洶涌的大海中證明自己的勇敢,用鮮血和財富在證明它的價值所在。
各條戰船點名過後,開始從船舷上放下小艇,水手們可以輪流在上岸休憩數日,下一次離港,也許就不是十天半個月能靠岸了。碼頭上人聲漸漸喧囂起來,趙行德合上水師都督的記事簿,方入鐵盒中,鐵盒外面塗着厚厚的蠟層。鐵盒中既有趙行德個人的種種記錄,也有官兵的功勞簿。如果戰船沉沒,將士們與船攜亡,他們的功勳還能留下來。
他站起身來,門外卻響起了敲門聲,趙行德皺了皺眉,重新坐下,喝道:“進來。”
“都督大人,”馮糜見帥案上空空如也,躬身拱手道:“卑職打擾。”
“沒什麼。”趙行德擺了擺手,隨意道,“有什麼事,你說吧。”
漢軍水手們正匆匆地跳上碼頭,片片緋紅的晚霞下,棧橋上站着牽着孩子的母親,對鏡梳妝的美人,心情忐忑的少『婦』。水手家室大都不在此處,也擠在船舷上看碼頭的『婦』人,嬉笑之餘,流『露』出豔羨之『色』。馮糜年尚未婚娶,爲人端方,對這種船和港之間吸引,一時還並不理解。
“這是各船早晚會講的題目。”馮糜雙手將一張公文呈上。
“這麼快?”趙行德掃了一眼,點頭道:“不必這麼趕,過兩天交過來也是一樣的。”
他將雖然聽從了馮糜的諫言,不開將軍干涉清議的先例,但仍然要求各船將每天議論的題目呈報給他。馮糜便以節度使直秘閣的身份,每天謄抄各船學官報上來的議論題目及要點。趙行德一開始只是下意識地不願徹底放手,後來卻能從從這些枯燥的文字中,感受到許多思想的火花,也算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他甚至有些期待將來卸下軍職,能像從前一樣參與這樣的議論。
趙行德將文書放入卷宗,馮糜還未告退,不由面『露』異『色』。
“有個題目不在報告裡,”馮糜躬身秉道:“不過,卑職想請趙大人賜教。”
“你先坐。”趙行德點點頭,靄聲道:“說,什麼事?”
馮糜坐下來,對面的目光落在身上,他不自覺地挺直腰板,並將雙手放在了膝蓋上。
“會講的時候,杜指揮說了句話,引起了不小的波瀾。”馮糜沉聲道,事情涉及到杜吹角,他略微猶豫一瞬,回想起這位老兄滿不在乎的神情,便將事情的原委緩緩說了出來。趙行德面『色』平靜,一邊聽,一邊點頭。馮糜說完以後,直言問道:“卑職想知道,大人是怎麼看的?”
“他說得對。”趙行德神情自然地答道:“我們是袍澤,好友,可以相托生死。我們的官階雖然有高低之別,但各持自守之道,我不視他爲部曲,他也不依附於我。其餘諸將也是如此。”他看着馮糜,沉『吟』着一字一句道,“趙某人戎馬倥傯,統帥十萬之衆。不過,我沒有一名家將,也沒有一名私兵,我身邊的人,只是袍澤和朋友,或許,還有盟友吧。”
馮糜臉上卻有疑『色』,問道:“難道大人就不需要忠僕走狗嗎?”
“所謂忠僕走狗,難道真有絕對效忠某人的嗎?”趙行德搖了搖頭,隨手翻開一本《春秋》,緩緩道:“易牙烹子獻食,在齊桓公看來,算是忠得不能再忠了吧。可是後來呢?當桓公餓死病榻,身軀腐爛,蚊蠅縈繞的時候,他大概就會知道,世上根本沒有無條件的忠誠。別說是一個人,就算真是一條狗,在很多時候,也會反咬主人的。既然如此,何不一開始就已君子之道待人,期人亦君子之道待我,彼此心安自得,而能善始善終呢?”
“忠義還要條件?難道君臣大義也將條件。”馮糜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那與買賣何異?”
“君君臣臣,君不君則臣不臣。本來就可以視爲一個約定。”趙行德搖頭唏噓道,“雖說率土之濱莫非王土,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然則,桀紂之君,則同舟之人皆爲敵國也。同樣道理,百姓繳納賦稅,服從朝廷的,也是講條件的。朝廷若殘民以逞,天下人自當然揭竿而起。這便是《尚書》所言,‘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這個天命,說白了,也就是一個約定罷了。有約定,就是條件。世上不僅沒有無條件的忠誠,世上也沒絕對的事。又或者,沒有絕對,這就是唯一的絕對。”
“趙先生,”馮糜一直驚訝地聽着,這時方纔『插』了一句道:“既有例外,那便不是絕對。”
“既然這句話也不絕對,哪還是說,世上沒有絕對的事,可這樣又成絕對的了。”趙行德搖了搖頭。已經很久沒有遇到過邏輯悖論了,他嘴角不禁浮起一絲笑意,“雖然如此,但我們知道,至少在絕大多數的時候,凡事都要講條件的。”他身體向後靠在椅背上,看着馮糜道,“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要求別人裝出無條件的忠誠。正人君子多不屑於裝假作僞,這樣做唯一的結果,只會使身邊多了很多諂媚倖進的小人而已。”
“那趙先生以爲,”馮糜皺眉思索,問道,“忠於社稷與忠於天下,到底有何不同?”
“千古紛紛無定解的問題,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答案。”
外面的喧譁聲漸漸遠去,大部分不當值的水手都已上岸。清談可以竟夜,但若再逗留不去,只怕韓凝霜就要久等了,懷着身孕的女子,無論身體還是心情,都比平常要脆弱很多,哪怕不讓鬚眉的巾幗也是如此。
趙行德站起身,馮糜也站起身,跟隨他出了書房,從船樓走到船舷,趙行德一直沒有說話。
眼看他就要踏上繩梯,馮糜按捺不住,躬身恭敬道:“請先生指點。”
“很多事情,別人的答案,不能代替你自己內心的思索和答案。”、
趙行德看着這個年輕的軍官。當初之所以將他保下來,他看重的就是這股固執之心,在他的身上,趙行德似乎看到了當初張炳的影子。他看着那種灼熱的眼睛,嘆了口氣,低聲道:“忠於天下,不但要擔當,更要自己看得明白。這條路太險太陡,而且一失足成萬劫不復,所以你只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你還看不清楚的時候,踩着大多數人的腳印走路,忠於朝廷便好吧。”
他拍了怕馮糜的肩膀,轉身爬下了繩梯,跳上了小艇。親兵用槳將小艇撐開,然後奮力划槳,深水泊位距離棧橋並不遠,很快就將趙行德送上了岸,漢軍的旗牌官已經牽着坐騎在港口等候,趙行德低聲叮囑了親兵幾句,便上馬隨着旗牌官前往漢軍南港大營。韓凝霜因爲身體不適,近期已經從座船搬到岸上。
趙行德時常不帶隨從親兵,留宿在漢軍大營之中,水師諸將到也慢慢地接受了。
大家都知道漢軍炮船的厲害,一艘雙層火炮甲板的炮船,足以抵擋三艘普通的宋軍戰船,漢軍的炮手更爲精銳老練,開炮的速度幾乎是普通宋軍炮手的兩倍。周和等人以爲,京東路趙行德的舊部與漢軍有結盟之勢,而南海水師也要借重漢軍炮船巡海,所以,趙行德對漢軍示以親厚也是自然而然之事。唯有杜吹角等遼東過來的舊將,才隱約猜到其中的原因,而且全都抱着樂見其成的態度。
作者:昨日章節有一處“石庭堅”,爲“劉志堅”之筆誤,已經更正過來了,抱歉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