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涅槃卷 第一百零五章 深局(第一卷完)

那女子一怔,隨即一笑,慢慢道:“緩兵之計?”

又道:“自己解決不了就喊男人?我原本覺得你夠厲害,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

她話聲雖然慢,動作卻不慢,伸手抓向秦長歌天靈,七色彩光,富貴畫屏般舒張開來,炫目如虹。

於此同時有人大喝:“將這個女子好生盤問了!務必將她底細摸清楚!”接着便是嗵的一聲,人體被摁倒地上的聲音。

手指再次一頓,女子緩緩笑了笑,突然喃喃道:“……有點寂寞啊……算了。”

她一拂袖,身姿極其輕逸的一轉,伸足一踏,人已在天窗外。

秦長歌仰首,也不見她作勢,只看見半空中長髮一展紅衣一颺?,她已如流星般電射出去,隨即慘呼聲不斷響起。

那呼聲速度極快,幾乎一聲接着一聲。換句話說,就是這女子殺人的速度也極快,無人是她一招之敵。

一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好驚人的武功。

隱約間聽見調兵之聲,呼喝之聲,弓弩勁射之聲,機關啓動之聲,蕭玦厲聲佈防而楚非歡低聲指揮關卡的聲音。

秦長歌仔細聽着,遺憾的搖了搖頭。

如果自己還是睿懿,如果非歡還是非歡,今日便可留下這女子,可惜……

一切沸騰紛繁的聲音裡,那女子的語聲突然清晰緩慢的響起,一字字道:“人,我沒殺,這個,我要帶走,誰攔,誰死。”

似是爲她的話做註解,又是一陣慘呼。

那女子是在踏血前行,語調卻平靜依舊,其餘人的聲音裡卻不可避免的帶上了緊張肅殺之氣,唯有蕭玦和楚非歡兩人,一個毫無畏懼繼續命兵攔截,一個聲音恆定,低聲而快捷的一道道安排啓動機關,機簧吱吱嘎嘎聲響裡,無數形狀各異的武器修攜着聽來各異的風聲,悍厲而殺氣凜然直襲目標。

流光星雨,耀亮夜空,人聲涌動,飛矢如瀑,火把照紅了半壁天空,太陛天牢三千鐵甲傾巢而出。

那女子移動的速度聽起來彷彿那是鬼魅——瞻之在前忽焉在右,所經之處要麼是慘呼聲起要麼是暗箭回射擊穿鐵甲的當當聲響,激銳的風聲裡她慢慢道:“好——不錯——可惜沒武功——”

聲音空曠而幽遠,最後一句已遠在數裡之外。

她衝出去了。

帶着重傷的蘊華,在三千鐵甲衛士圍攻和機關攻殺之下,漫不經心的衝出去了。

說“衝”出去只怕都不準確,聽她那語聲,始終平緩如常,大約連氣也沒喘一口。

雖說御林軍和鐵甲衛士因爲皇帝在場,主要精力放在了保護皇帝上,雖說機關多年未曾使用,開啓時不夠熟練延誤時辰,但是這個女子以一人對千軍,擡手漫步,頃刻殺人,那種人命在她手底直如草芥的漠視態度,那種強大到一定程度萬物都不在眼底的無謂,真真令人生寒。

大約她今天全部的損失,就是被秦長歌燒斷的頭髮。

秦長歌聽得她遠去,舒一口氣,直直向後一倒,用手指虛空按了按,做了個打手機的姿勢。

笑吟吟對着虛擬的話筒道:“半面強人,現在我來回答你剛纔的話,要知道胡亂逞強的女人才是最蠢的,何況男人這種生物,你不偶爾依賴一下,他會沒有成就感缺乏自信心,不利於他們茁壯生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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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噠數聲,三重巨鎖的牢門緩緩開啓,火炬的光芒被衣袂帶起的風吹得飄搖不定,蕭玦怒龍一般的捲了進來,秦長歌靠着鐵牀,懶洋洋的看着他,半響啞聲道:“太陛天牢需要再次改造了。”

蕭玦衝進來的時候什麼都來不及想,只想快些確定她此刻的安全,如今被她那雙永遠微笑平靜,寒意深藏的眸子一瞧,滿心的焦灼和熱切立時如遇冰雪般,熨帖的平靜下來。

平靜之後,那種細微卻又澎湃不休得激越情緒,再次從血脈裡激起,宛如怒濤拍岸般拍打心房,這種極其熟悉卻又睽違已久的感覺,自他初見小宮女明霜後,一次比一次明顯濃烈,反倒昨日大儀殿上,對着比明霜更像睿懿的假皇后,那種深埋於記憶中的欣喜,根本就未曾降臨。

這也是他心生疑竇的原因。

他對念念不忘的愛人的心靈感應,深入骨髓,歷世事,磨折風霜雨雪而不可抹殺。

然而,她呢?

明霜,長歌,不同身而同魂,她笑意晏晏卻清冷流光的眼眸,在歷經死劫,隔世重來之後,會以何等的目光,來迎接她前世的愛人?

長歌,長歌,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她從來都是不凡的女子,不凡到他常常覺得,世上任何荒誕的奇蹟發生在她身上都是有可能的,他覺得她永遠不會死去,正如日月星辰,亙古如一。

正是因爲這樣深切的瞭解和長久相處形成的強大的信念,使他在長樂大火之後始終不肯相信長歌死去的事實,犯下了他難以原諒自己的錯誤。

如今她終於迴歸,龍章宮無數個悽清夜裡失眠時的喃喃祈禱終成現實,他欣喜至不能言語,然而瞭解她如同瞭解自己掌紋的他,在即將靠近她的那一刻,突然開始心慌。

一切……不會那麼想當然吧?

沒能保護好她,令她喋血深宮,令她冤情難雪,令她深怨長埋,令她在轉世重生後,只得以羸弱之身辛苦萬端的尋找真相的自己,是在也無言要求那份“想當然”。

今日又因爲思慮不周,令她再次遇險,險些喪身。

那個紅衣女子出現在牢頂之上,咋一出手展示強大無倫的武功的那一刻,他連心跳都幾乎消失。

如果……如果再錯一次,他便是下九泉墮深淵,也難償滔天之恨……

……

蕭玦停在了秦長歌三步距離之外。

眼前女子淺笑盈盈,眼波流轉,是一抹煙一縷風一聲清音一絲馨香,是浩淼滄海是廣褒煙霞,誰都感覺得到,誰都不能妄想抓握得住。

她心明如鏡,照得見濁世纖毫塵埃。

這些年,前生後世,他犯下的錯,她心知肚明,如今,她會怎麼想?

她會……恨他吧?

想到這個可能,便如心上突然被人重重抽了一鞭,剎那間皮開肉綻傷筋動骨,又或者誰突然傾翻了灼熱的沸油,無遮無攔肆意潑下來,一大片熱辣辣撕心裂肺的疼痛。

有生以來從無畏懼,卻在這一刻近鄉情怯。

蕭玦只覺得那一步突然深如幽壑遠如天涯,灌了鉛的腳步難以飛度。

……試一次吧……無論怎樣的結果,他都接受,雖然內疚自責,無言以對,但是如果不試一次,此生永難心安。

她似乎也曾說過,連嘗試也不敢的人,是懦夫。

手緊握成拳,貼在袍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蕭玦面上卻強自平靜的一笑,目光深深凝注,問:“你願意再次親自改造一次麼?”

秦長歌擡眼,目光掠過他崩起青筋的手背,再掠過牢門口沒有跟進來,半側首看着遠處出神的楚非歡,他秀麗的容顏半隱在黑暗裡,一個沉鬱靜逸的輪廓。

情愁幾許,空自傷人,那些前生裡欠人的,被人欠的,都勾銷乾淨了罷,

至於以後……且待時光和心靈解答吧。

“深仇未了,哪有閒工夫搞建設?”秦長歌微笑起身,“明霜還是明霜,一個因爲舊時記憶戕害,目前爲止都還只敢清心寡慾的小女子,但未來會發生什麼,誰也無法預計,如果有一日明霜決定了什麼,自然會坦誠以對,現在,我要做的,是以重新開始的自由的前行路途,尋求一個隱於雲天之外的答案。”

她邊說邊向外走,在將近牢門前停住,一笑。

“但望諸君成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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緩慢的腳步聲行在幽深的牢房甬道之中,聽來猶如很多人在行走。

自甲號牢房裡出來的秦長歌,堅持不要蕭玦的攙扶,卻首先提出要去看看關押了其他人的牢房。

當丙號牢房打開時,蕭玦退後了一步。

楚非歡臉色白了一白。

秦長歌只是負手立於牢門口,身後火炬的光亮飛揚如舞,映得她臉色倒有幾分紅潤,只是那目光幽深,宛如深淵。

火色跳動,鮮豔活躍。

不及那牢房一片烈紅刺眼。

人間地獄啊……

遍地碎肉,腦漿,鮮血,殘肢,一簇簇的頭髮在濃厚得淌出地面的血泊中飄搖,屍體們以各種詭異姿勢橫死於地,有的撞牆,有的自扼,更多的是互相殘害而死,你的手指捅進了他的眼眶,他的牙齒咬斷了你的舌頭,被拽出的內臟扔得滿地都是,血腥氣息幾乎在門剛開啓一線的同時,便猛烈如海嘯般衝了出來。

“啪嗒”一聲,火光突然黯了一黯,一個舉着火把照亮的侍衛耐不得這噁心驚怖的場景,失手將火把驚落在地。

更深一層的黑暗裡,人人面無人色。

蕭玦踉蹌一步,失聲道:“怎麼會……怎麼會這樣……”

秦長歌平靜的道:“音殺。”

怔了怔,蕭玦嘎聲道:“剛纔,剛纔那個女子?”

“恩。”秦長歌淡淡道:“很好,很強大,我很久沒遇見這麼強大的女子了。”

蕭玦的思緒根本不在她說的話上,只是怔然道:“剛纔……這音殺……你……”

秦長歌轉目看他,一笑道:“我聽見了。”

退後一步,後背撞到鐵門,門在鐵壁上撞擊出巨大的聲響,隆隆如嘯,蕭玦彷彿沒聽見,只怔然而立,突然沉默下去。

他素來挺直如劍的背影,這一刻劍鋒暗藏。

半響他低低道:“朕錯了……”

秦長歌當沒聽見。

蕭玦擡首,看着她眼睛,再次道:“我錯了……對不住。”

輕輕一嘆,秦長歌道:“此事陰錯陽差,並有他人作祟,原也怪不得你。”

蕭玦默然,秦長歌已道:“把隔壁牢房也打開吧。”

隔壁囚的是董承佳的遺孀,因是女犯另囚一室,蕭玦嘴脣蠕動欲待說話,終究沒有開口。

門開處,這回連秦長歌也震了震。

迎門鐵壁上,血寫的一排大字殺氣淋漓,每一筆畫都還在不住滴落濃厚鮮血,猙獰怨氣似可衝破這銅牆鐵壁,直達九霄!

“蕭琛,我夫妻定來尋汝!”

牆下,董氏屍身立而不倒。

久久凝注那屍體,秦長歌緩緩道:“此女不凡,她是諸多證人中唯一一個不需要任何挾制威脅許諾便自願出證的,數年來她身負丈夫骨骸中的一截和臨終血書,日夜思謀復仇,未曾有一夜安睡,那截骨骸我們看過,是黑色的。”

“這是烈女,長嘯如嵐意氣如虹。”秦長歌仰首,“對於其他人,我雖有愧疚,但他們多半各有私慾,事已至此,我自然會對他們所遺家小善加撫卹,只是此女,此生所求,唯報仇而已,我卻牽連她下場如此——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面色慘然的退後一步,蕭玦立於兩個牢房之間,目光再次在那些慘不忍睹的屍山血海中掃過,黑暗中隱約聽見骨節攥緊發出的細微的咯咯吱吱聲音,半響,蕭玦籲一口氣,冷冷道:“傳旨。”

趕來的夏侯絕立即上前俯身聽命。

“趙王蕭琛,欺君罔上,濫殺無辜,處事妄誕放縱不羈,構陷羅織陷人於罪,着革去王爵,由夏侯絕前往王府查看家產,暫囚天牢,待有司審獄獻定,另行發落。”

夏侯絕震了震,頭俯得更低,依言複述無誤後,匆匆而去。

曬然一笑,秦長歌道:“爲何不提睿懿被暗殺之罪。”

“朕不迴護他,”蕭玦神色痛苦,“但是你自己也沒列證據指證他殺你——長歌,你的目標不是他,是嗎?”

“他是親王,依朝廷律例,有議貴議免死之權,”秦長歌淡淡道:“我沒什麼說的,總之,天意森寒,切莫等閒,冥冥中自由安排,對於某些人來說,有些懲罰比死更難受——不過我有一個要求,請在太陛天牢暫押之時,爲他安排我呆過的那間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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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邁進龍章宮,便看見龍牀上呼呼大睡的包子,秦長歌俯首看了看那張睡得噴紅的臉蛋,似笑非笑道:“瞧他睡的這個香,被賣了都不知道,擔心我?這個沒心沒肺的小子。”

“誰被賣了?”包子霍然睜眼,“需要我幫你數錢嗎?”

“你被賣了,”秦長歌沒好氣,“不僅沒收入,我還虧本。”

包子瞅瞅蕭玦,咧嘴一笑,抱住秦長歌脖子,在她耳邊悄悄道:“虧什麼?趕明兒我踹他下臺,皇帝輪流做,今年到我家,我封你做太后,一三五我垂簾,二四六你聽政,咱哥倆一天吃三百八十道菜,不吃窮他不算完!”

“得了吧你!”秦長歌同情的望了一眼因爲耳力很好所以現在臉色很古怪的蕭玦,一拍兒子屁股,“都是睡前故事說多了,你現在越發貧嘴,誰跟你哥倆?還有什麼你垂簾我聽政?你這什麼智商?”

包子攤手,“我沒辦法啊……我落差啊……我空虛啊……我剛剛知道我是太子啊,有點不習慣來着,對了,太子都應該幹什麼來着?你好像說過一個什麼……九龍奪嫡?”

“哦,”秦長歌斜瞟了一眼蕭玦,“如果你覺得你很閒,你是可以建議你父皇再給你添八個弟弟,搞一出西樑版九龍奪嫡,記得要把老二生得庸碌無得,老三生得愛好文學,老四生得刻薄冷酷,老八生得賢良深沉,老九生得陰險狡猾,老十生得魯莽粗暴,老十三生得狹義英烈,老十四生得英武善戰……哎呀,問題大條了,你是老大?最蠢的那個?”

包子立即抗議,“搞什麼?生那麼多做什麼?種馬啊?”

秦長歌別有意味的一笑,瞄了瞄蕭玦,包子疑惑的打量了一下蕭玦,突然想起老爹的職業,恍然大悟,也上下瞄了瞄他,極其奸詐的嘿嘿一笑。

……蕭玦被這對母子的天馬行空的對話和橫空出世的神情早搞糊塗了,只聽懂大約是在說自己納妃的事情,面上不由微微一紅,心道長歌連這個都和兒子說,難怪這小子才幾歲,就葷素不忌了。

轉念又想到長歌去後,各宮妃子都還在,心中怕她誤會,有心解釋一下,但是當着兒子的面實在開不了口,卻聽秦長歌突然道:“非歡你去哪裡。”

蕭玦愕然回首,這纔看見楚非歡已經行至殿口,而長歌正目光復雜的望着他背影。

停在殿門前,楚非歡並沒回首,只淡淡道:“恭喜陛下一家團圓,如今長歌即已脫險,也沒有我的事了,請容我告退。”

他語聲平靜,背對着衆人,無人見那清澈雙目中深意蒼涼,曾幾時心花零落,羅衣消盡舊時香,幾多深恨,幾多深恨也只能長此深埋,那些一家團圓的,言笑晏晏的,兩情相許的,如今已不敢奢求擁有,但希望可以不必讓我看見。

……離開吧,讓那些團圓的,更美滿吧,何必做個畸零的礙事之人呢?

楚非歡擡首,月光如水,浸透他秀麗容顏,他亦是一輪淺淡的月色,照得寂寥樓頭那些無聲而隱忍的夢境,更多淒涼。

“不行,”

接口的是秦長歌,語聲乾脆,“要走一起走。”

蕭玦一驚,未及說話,秦長歌已回身,深深看着他,一字字道:“先前我已說過,明霜還是明霜,請相信我這麼做有我的理由,我希望,一切都重新開始。”

手指緊緊扣住身側的銷金寶鼎的飛龍把手,不顧那鱗片棱角刺痛掌心,蕭玦亢聲道:“可你也應給我一個公平的機會——長歌,我對不起你,我沒能做到當年我對你許諾的那些,我知道你心裡怪着我,所以我不能勉強你,也不當要求你回來,但是長歌,看在那許多年傾心相伴,看在你我曾兩心相許,看在溶兒面上,你最起碼,該給我個機會!”

“我沒有怪你,”秦長歌一笑,“天爲棋盤,星矢爲子,你我屬於的這一番棋局,縱橫六國,非單薄人力可挽,怪你又有何用?至於機會……好吧,我雖然不入宮,但會以另一種合理並公開的方式留在你的視線之內,也方便將來行事,溶兒也可以常來陪你,你可以公開他的身份。”

“你指的是……”蕭玦目光閃動,“溶兒恢復身份,你呢?太子活了,皇后的去向如何解釋?”

“有很多理由可以解釋,”秦長歌一笑,“悉聽尊便,我只有一個建議,你去和蕭琛談談吧。”

“恩?”

秦長歌將目光緩緩調向太陛天牢的方向,目光似憎惡似疑惑,“也許你去,會另有些什麼收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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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如此短促,卻又如此漫長。

短促如昔年最美好的記憶,漫長得,彷彿便是一生了。

蕭琛坐在秦長歌坐過的位置,仰首看着月光一格格移過天窗,不可追及的遠去,突然很平靜的笑了下。

天窗已經修補過,太陛鐵甲衛士的速度果然很快。

蕭琛盤坐半響,默然起身,執了一盞油燈——這是守牢人因他的特殊身份送來的,再一次細細看牆上的那些字。

他看得很認真,彷彿想將那些字都一字字看進心裡,再帶着血,帶着恨,刻進心裡。

然後,他慢慢的,抹去了那些字。

“睿懿……秦長歌……”他近乎呻吟的低語,燭火明滅,映上他清雅的容顏,那隱在半邊黑暗中的目光,一片蕭瑟的森然。

“你想逼我說……”他慢慢綻開一絲微笑,“我爲什麼要讓你高興?我,不,說。”

“將來……”他笑容裡滿是惡意,惡意裡漸漸多了一絲興奮的喜色,“你就等着哭吧……”

那喜色又漸漸散去,他似是想到什麼,突然輕輕的顫抖起來,“不……不……”

睜大眼,彷彿看見未來某個驚悚的畫面突然逼近眼前,眼底浮起一層青色的驚恐。

良久,蕭琛緩緩彎下身,抱住了雙膝,黑髮散落,落於瘦弱的背脊,那麼一個牢牢保護的姿勢,他將自己欲待出口去死也不願出口的那句話,連同自己的所有難言的沉默,都死死的藏住了。

……蕭玦已經在牢門前看了很久。

先前夏侯絕來報,宣旨是,趙王素衣散發,於府中清波亭中獨自撫琴,聽了旨意,只淡淡哦了一聲對着手下琴看了半響,衣袖一揮,將琴推入湖中。

一聲水花也未濺起,絕世名琴永久沉落。

“長弦已斷,名音失聲,即已無人傾聽,何須再留?”

趙王俯首看着平靜毫無波瀾的湖面,最終只說了這句話。

夏侯絕將當時趙王的言語,神情,姿態,鉅細靡遺的一一回報給蕭玦,稟告完他半響不敢擡頭,殿上的天子側身而立,遙遙望着遠方,身姿依舊如常筆直,然而他卻隱隱覺得,陛下這一刻內心裡,有什麼已經崩斷了。

隨後蕭玦再次要他帶領着來到太陛天牢,身後於海捧着金樽玉盞,一壺碧青的酒液,在玉壺中盪漾。

夏侯絕連一眼都不敢看那酒,開了門,便躬身退下。

在牢門前怔立半響,蕭玦緩緩擡步,走了進去。

蕭琛聞聲擡頭,看見是他,也不奇怪,一笑道:“你來的好快。”

他一眼看到於海手上的酒,面色一變,隨即極其古怪的一笑,道:“很好,有酒。”

於海的手指微微顫抖,細細觀察着蕭琛的神色,想起剛纔秦長歌離開龍章宮時囑咐他的話,只覺得額上的冷汗,一滴滴的冒出來。

他縮在陰影裡,一動不動的站着。

一掀長袍,在蕭琛對面坐了,蕭玦半響不言語,只深深凝注着他,半響道:“阿琛,你何苦來。”

“我聽不懂您的意思,”蕭琛已經恢復平靜,微笑如常,“陛下,我現在不想提我的‘罪行’,總之,都由得你,如果你還念着幾分兄弟舊情,你就最後陪我一次談談家常吧。”

怔了怔,目光在酒壺上一瞟而過,蕭玦知道蕭琛誤會了,只是此時也沒有心情解釋,總之等會他便會知道自己不是那個意思,他輕輕頷首,道:“你說。”

“說什麼呢?”蕭琛任於海給自己斟了一杯酒,輕輕端起酒杯,沉吟半響,突然一笑,“有很多話,放在心裡好久好久,每日每夜都要咀嚼一遍,想着終有一日能和你細細的說,那該多好,可是真的輪到最後這個機會來說的時候,卻突然發覺,原來已經不能說了,原來說也是沒用的了……”

是的,說什麼呢?

說那年半夜無眠,想起曾聽丫鬟姐姐說擷梅園梅花開得好,只是裡面住的四少爺整天武槍弄棒,好生粗魯,一時興起爬起來,去了擷梅園,那梅花開得真好,嫩黃淡紅潔白盈綠,映得楚天清澈,香雪千枝枝幹橫斜,一枝枝都是詩意……朔風裡夜香暗飄,同時飄起的還有劍光。

劍光如電,亮白之電,羿射九日之疾,海寧青光之斂,那少年身子頎長勁健,步履輕捷靈動,翻覆長劍輕若無物,滾滾光華圍繞着他飛旋,似鳳舞似龍翔,步履輕捷靈動,似墨筆名家淋漓盡致的寫意,筆筆都是吞吐風雲的豪情,漫天的各色梅花爲劍氣驚起飛舞,再被劍光絞碎成芬芳嫣然的碎雪,落了他一身。

那一肩的梅花雪啊,從此幽香不散,時時不請自來,叩問他的夢端。

或者,說之後的書房相伴?

他不愛讀書,夫子的功課他總嫌浪費練劍時辰,自己便替他做,先寫了他的,再寫自己的,從此學得和他相似的字體,夫子的功課真多,他總在寫啊寫,手都酸了,偶一回頭,見他風一般的捲進來,塞過來一顆果子——給!那樹上最高的地方摘得!最大最紅!

……他摸摸手腕,好像還在酸?那果子也好酸……他一口口吃了,瞅着他笑,他也笑,嚥着口水。

那樹上,就一個果子。

這一生,再也吃不到那樣的果子了啊……

或者,說那年石板橋上的霜?

從璟姐姐那裡知道他要走的時候已經遲了,他怕趕不及,半夜匆匆起身,連大氅也來不及披,穿着便鞋便奔了出去,等了好久,便見他和她過來,一男一女,黑衣雪裳,在早秋的掛了霜色的楓樹林中馳騁,那楓葉紅得華麗喧囂,卻不及他們男的俊美女的絕色,好一對鮮明美麗的璧人,他那是第一次見她,倚着橋欄,對上那雙清冷冷的目光和那明顯與目光不符的微笑時,他便知道,她註定是他一生的敵人。

他贏過,最終還是輸了。

因爲,他愛她。

那年,回家之後,他大病一場,後來風溼不去,深入肺腑,久病難醫,其實就算沒有這一遭,他也活不久了……

蕭琛淡淡的笑起來。

值得嗎?值得的。

他神情淒涼而欣喜,悵然而滿足,帶着複雜的惘然疼痛赭色,透過蕭玦的眼睛,看向遙遠的,他也許再也看不見的將來。

蕭玦一直注視着他的神情,耐心分享着他的沉默,見他如此蒼涼的微笑,忍不住道:“阿琛,你爲什麼要——”

“我說了我今天不想說這個。”蕭琛打斷他的話,將酒杯晃了晃,笑道:“哥哥,你來殺我,還想我老實說話,你弟弟沒這麼好欺負的。”

傲然一笑,神情間光風霽月,蕭玦道:“你以爲這是毒酒?朕是這樣的人?你不信?朕陪你喝。”

他正要斟酒,卻爲蕭琛攔住。

擡眉靜靜看着蕭玦,蕭琛道:“是我誤會了哥哥,我給哥哥斟酒賠罪。”

一笑鬆手,蕭玦道:“也罷。”

細細的斟了酒,蕭琛又拿起自己的杯子,對着蕭玦舉杯一照,“咱們兄弟很久沒在一起喝酒了,幹。”

“幹!”

“陛下!”

於海突然出聲,手一伸攔住了蕭玦欲待飲下的酒。

燭光下他滿面汗水,神情緊張的盯着杯中盪漾的酒液,彷彿那不是酒,而是蝕骨穿腸的毒水。

蕭玦怔了怔,正要發怒,一擡眼看見他神情,不由一驚,對面蕭琛一驚冷笑起來,道:“怕我下毒麼?”

蕭玦長眉一皺,怒道:“於海,你昏了!你吃了雄心豹子膽!敢這般僭越!”

“陛下!”老於海噗通一聲,“是……是明姑娘的囑咐……陛下萬乘之體,不可輕忽……請容老奴……容老奴一試……”

聽到明霜這個名字,蕭玦頓時皺了眉,蕭琛的冷笑卻更加森然。

於海只當沒聽見,見蕭玦默許,抖抖索索自懷中掏出秦長歌給他的銀針,往蕭玦酒杯裡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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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線黑柱,淡淡浮現於明光燦爛的銀針之上。

有毒!

蕭玦霍然擡首,逼視蕭琛!

蕭琛卻怔在了當地。

冷冷凝視蕭琛半響,蕭玦默不作聲的站起,一腳踢翻酒壺酒杯,頭也不回的離去。

他走時步子太急,捲起的風,吹滅了本就微弱的燈芯。

黑暗如幕布唰啦啦的籠罩下來,遮住了所有驚愕至不敢置信的神情。

蕭琛僵硬在了黑暗中,半響,緩緩伸出手,去觸摸已經碎了的酒杯。

他的骨節彷彿在這一瞬間突然僵死,每一動作都艱難的發出細微的聲響。

半響,他仰首,一聲長笑。

悲憤如斯。

“好!你好,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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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三年年末,一個不平靜的年末,一個暗潮翻涌,捲起無數浪底沉渣,其影響深遠註定要蔓延至今後漫長的歲月,蔓延到六國天下,蔓延出戰火、蒼生、爭奪、殺戮、種種不可抗拒的風潮的年末。

這一年帝國一直被遙遠的陰影籠罩着的天空,因爲一個布衣女子的一出驚天狀紙,隱隱翻卷起獵獵彤雲。

她昂起的下頷,以一個堅定的姿態,便撬起了帝國最爲信寵隆重的親王的全部根基。

還有些一時無法看見的牽扯變動與連根拔起,將如裂縫般,在將來的歲月裡,無聲洇染拓展開去。

風雷將起,九州激盪。

乾元三年十二月初四,旨意明發天下:“趙王信重,欺君罔上,擅殺無辜,處事妄誕放縱不羈,構陷羅織陷人於罪,革去王爵,圈禁安平宮。”

旨意同時載明,當年長樂大火,系奸人設計所爲,然國母洪福齊天,睿懿皇后未死,明宣太子無恙,皇后忠心部署,多年後歷經艱辛將太子送歸西樑,現太子重居冠華宮,元月初一舉行冊封禮,皇后因三年前重傷未愈,現於海外仙居之地待復原後鳳駕再返。

西樑百姓聞訊沸騰,連續三日自發上街鼓舞歡慶,當今在位多年,但一直無嗣,全西樑都在擔憂他的承嗣問題,如今太子迴歸,國祚有繼。何能不樂?

更有很多百姓如潮般涌向聖德護國寺,爭先爲國母祈福,無數人捐香油點長明燈,佛前拜求開國皇后早日迴歸。

……

新年新氣象,新年的陽光,早早染上棺材店後院的花牆。

花牆上,早早的開了一朵新桃。

桃花嬌豔,粉色嫣然,桃枝遒勁,姿態清美,花下清衣散飛風韻秀致的女子,深深凝注着那朵桃花,目光邈遠,如湛藍天際雲捲雲舒。

聽得身後輪椅聲響,她回聲,一笑亦如桃花開放。

“一切看似結束,一切剛剛開始。”

(第一卷完,下卷,六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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