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紅樓隔雨相望冷

"悵臥新春白跲衣,白門寥落意多違。

"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

窗外是深山清晨的淡淡霧氣,山風吹來木葉清冷的香氣。幽僻的山中,居然有一座白牆黑瓦的小小道觀,彷彿蒼翠山色中點綴着一粒小小的露珠。

紅漆已經剝落了大半的山門上,用娟秀的字體寫着"白雲宮"三個字。

碧紗窗下,一個素衣束髮的女子望着窗外的山色,已然沉吟了了許久。蘸滿了墨的紫毫輕輕接觸着雪白的紙,洇開了大朵墨色的花。而道裝束髮的女子彷彿在回憶着什麼,怔怔的出神,半個時辰下來,雪白的小箋上才堪堪寫了兩行。

畢竟已經到了深秋,室內雖然升起了爐火薰香,然而指尖依舊感到了寒意。

碧城山上向來清寂,今年的冬天,想來又會很冷罷?

臨窗的女子方當韶齡,明眸皓齒,然而卻穿着道家的長袍,一襲素衣片塵不染,漆黑的長髮綰於玉冠內,案上放着一卷李義山的《玉豀生詩集》。素手執筆,舉止幽靜從容,有曠然的林下之風,一望而知出身不凡。

此時正當靖朝晚期,朝中崇尚道教,王族貴家女子自請出家爲女冠之風頗盛,公主丐爲道士、築觀在外的也大有人在。然而一般即使出家,那些金枝玉葉的女冠也都停留在帝都長安附近,酬唱來往的都是倜儻蘊藉的文人雅士,風流之聲播於朝野——

而小小碧城山白雲宮,既不屬於名山大川、也不是什麼古廟名寺,冷僻的位於浙東深山,平日沒有什麼香火。這裡居然也有這樣的貴家出身的女冠,卻是讓人驚訝。

道裝束髮的年輕女冠對着深山上暮秋的景色出了一會兒神,方纔想要把李義山那首《春雨》繼續寫下去,卻聽到了門外急促的腳步聲。

難得的一刻寧靜又被打破,執筆的素衣女子嘆了口氣,隨便扯過一本《玉皇心印妙經》蓋住案上的玉豀生詩集,將寫了兩句的信箋收入懷中。剛擱下了紫毫,轉過頭來,便看見了幾個站在門檻外惶惶不安的師妹。

那些同樣道裝的束髮少女雖然一臉的焦急,卻知道二師姐華瓔平日的脾氣,不敢隨便開口叫嚷,只好在外面等着。

"唉……這麼急,又有什麼事情麼?"那個叫華瓔的女子低了眉頭,問。

"二、二師姐!不好了……掌門師姐和六師妹她們今日下山碰上了鼎劍閣的人,結果六師妹沉不住氣和他們動起手來最後就被他們擄走了——"說話的是三師妹華雲,她脾氣本來就急,此時變故一來心下更慌,說話簡直快的驚人。

"又是鼎劍閣的人?"有些不耐的,華瓔蹙了蹙眉頭——這些天來,天天聽說鼎劍閣的人要來對白雲宮不利,宮裡上下個個如臨大敵。然而,半途跟着師傅出家修道的她,卻不知道這個小小世外道觀和那個江湖中神秘組織的恩怨由何而來。

自從七年前那個大雨之夜,還是宦家千金的她跪求雲遊至此的師傅渡化,靜冥師傅慨然應承,攜她入山。

此後的七年,師傅雖然對她很好,卻從未和她說過這個白雲宮以往的事情。

自然,她也是沒有在意那些江湖間的恩怨——

她束髮皈依青燈黃卷,只是爲了離棄一切塵緣。

"出了這麼大的事,師傅知道了麼?"沉吟了一會,她問同門。

"師傅今日似乎又犯頭疼病了,在天心閣閉關靜坐,吩咐了不可打擾——師傅的話誰敢違背?所以我們才急啊!二師姐你說怎麼辦好?聽說這次鼎劍閣來的人是最厲害一個,又兇下手又狠,我擔心掌門師姐會不會被他們殺了?"

華瓔不過問了一句,華雲卻一口氣將所能說的都說了出來。

"最厲害的?"這才微微一驚,華瓔站了起身,手指在案上不自禁的拂過,卻碰落了筆架上那支湖州紫毫,"那麼說,是鼎劍閣閣主風澗月親自來了?!"

"哎呀,不是風閣主——雖然他是鼎劍閣的閣主,但是武功最厲害的卻不是他呀!"華雲見二師姐到了此時還一副懵懂的神色,也不禁急了起來,"二師姐你怎麼還這麼糊塗?你壓根把師傅再三要我們小心的-那個人-忘了麼?"

"啊,是那個-驚神一劍-!"終於華瓔記了起來,脫口道。

雖然在白雲宮七年,她道學和武學的修爲已經是同門之冠,然而對於江湖中的掌故和恩怨,官宦人家出身的她卻從心裡有些不在意,對於那些拗口之極的名號更是記憶淡漠。

然而儘管這樣,她還是記得這個名字——深山中潛心靜修的女冠並不知道這個名字在江湖中的神秘和份量,她只是記住了師傅閉關之前的再三交代:如果有鼎劍閣的人來白雲宮生事,那麼務必要小心,特別是那個被江湖中稱爲"驚神一劍"的年輕人。

江湖啊……這個所謂的江湖武林,看起來似乎和自己費盡了力氣才脫離的原來世界大不相同,然而,等了解了,卻發覺原來是一樣的。

那只是另外一張羅網而已。

華瓔嘆了口氣,掌門大師姐華清出了事情,白雲宮中以她爲長,這事情,她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推脫了——而她雖然平日淡漠閒散,華清與她之間也多有嫌隙,但是大事臨頭,她卻知道自己的重任所在。

"他們在哪裡扣住了大師姐和六師妹?"她站起了身,轉到屏風後,換下了寬大的道袍,取過平日練劍時才穿的勁裝,玄白兩色的衣服映得她柔美的臉陡然間多了幾分英氣。

一邊問,她一邊擡手取下了壁間掛着的長劍,微微一抖腕,"嗆"的一聲白光如同游龍般掠出,在她指間遊走不定。拔劍在手,華瓔低首凝視劍鋒上那一縷淺碧,眉目間有肅然之色,氣度從容沉靜。

衆位師妹都屏聲斂氣的看着二師姐,眼神又是佩服又是羨慕。

凝碧劍是白雲宮的三寶之一,也是師傅隨身不離的佩劍,甚至大師姐華清都沒有被允許碰過。然而在一年前的月夜,華瓔修習劍法滿五年,按照宮中的慣例、與師傅在天心閣內,坐在蒲團之上,各以兩柱檀香爲劍,切磋劍道。

檀香的氤氳的煙氣與那一星火光,在黯淡的房間內以驚人的速度盤旋迴擊,畫出另旁觀師姐妹們目眩的圖案。

所有觀看的人,包括身爲掌門師姐的華清只能勉強看出二師妹和師傅之間用極其迅速和巧妙的劍法在相互試探,瞬息流走萬變,卻看不出每一招每一式的走向。光線陰暗的房間裡,只能看見漫天的紅光流轉。

天心閣裡一片寂靜,連呼吸聲都幾乎聽不到,所有人都汗溼重衣,一眨不眨的看着紅紅的黯淡光點在以驚人的速度遊弋——雖然是同門,但是旁觀者沒人能想象,同樣是本門的白雲千幻劍法,居然能達到這樣的凌厲而神妙的境地。

一刻鐘後,如同風一般、師傅手中拿着的檀香從空門中刺入,直刺二師姐眉心,然而華瓔師姐卻眉目不動。

那一柱香,直點入華瓔秀麗的眉間。

衆師姐妹驚而上前,卻看見一向嚴厲肅穆的師傅驀然微笑起來,將手中的香扔到了蒲團上——香已滅,灰已冷。有些怔怔的看了地上的殘香半晌,師傅感慨地開口:"華瓔,你居然勝了爲師!"

一語出,周圍皆驚。

"師傅在上,徒兒不敢言勝。"依然如平日那般恭謹的,端坐在蒲團上的華瓔緩緩俯身行禮,低聲道,"請師傅原諒徒兒冒昧。"

師傅臉上的笑意更深,冷肅到有些枯槁的臉色都有些溫潤起來,擡手撫摩着徒弟漆黑柔順的長髮,嘆息道:"方纔如果你接我那一招,必定能震斷我手中檀香。然而你天性純和,不願看師傅在衆位弟子面前失了面子,只是用劍氣滅了我香上的火光,而任爲師點中你眉心——是也不是?"

"弟子不敢。"沒有料到師傅會當衆說破,沉靜的女子也有些窘迫起來。

靜冥道長輕輕嘆息,然而嘆息聲裡卻是滿懷的柔和與讚賞:"華瓔,我沒有收錯你,你是爲師的好徒兒——"

嘆息聲中,師傅忽然解下了佩劍,遞給剛出師的女弟子:"現在,以劍技論、你比師傅更配得上這把凝碧了……好好帶着它。"

"師傅……"華瓔吃了一驚,擡頭間看見了一衆師姐妹又嫉又羨的眼色。大師姐盯着她的眼神裡,幾乎要飛出刀子來——也難怪她如此,凝碧劍是白雲宮的寶物,一向只有宮主才能佩戴,如今師傅傳給了華瓔,和奪了華清的掌門師姐位置有何不同?

華瓔還要推辭,師傅的眼色卻瞬間冷了下來,又回覆到平日那種冷肅枯槁,令所有門下弟子又敬又怕,不敢違抗:"掌門師姐還是華清當着,只是凝碧劍歸了你——你也不用不安,劍這個東西,必然要歸了能收服它的主人才好,不然必定反受其害。"

她轉過頭看着大弟子:"華清,你雖然處事幹練,可武學修爲還差着火候呢——這也是爲你好,聽見了麼?"

華清師姐諾諾應承着,然而瓜子臉上依舊帶着冷銳的表情。一幫師妹們看着她手中那把凝碧劍,雖然覺得二師姐平日對人很好,但此時眼神也難免流露出又嫉又慕的神情。

華瓔將衆人的神色都看在眼裡,心裡便是一冷,暗自幽幽嘆了口氣。

但願,自己永遠都不要用到這柄劍纔好。

然而不出一年,大事臨頭,便已然不得不出手。

拔劍在手,華瓔秀麗的眉間緩緩凝聚起冷肅的氣息,眸中有光芒明滅不定。這個貴家出身的女冠,此時彷彿宛如換了另外一個人。

想了想,她挑了華雲等幾個師妹一起趕去救人,其餘的人被她吩咐去守着天心閣——畢竟師傅在那裡閉關,還有宮裡的寶物青鸞花也在那裡,萬萬大意不得。

碧城山離臨安有一百多里路,待到趕到城裡,已經是薄暮時分。一行道裝的年輕女子匆匆地走在路上,華雲領着路,急切的解釋。華瓔靜靜地聽着,眼睛雖然平靜,卻是一刻不停地從周圍熟悉的景物上一一掠過,手指扣緊了腰間的凝碧劍。

臨安……是的,臨安。

多少年了……除了五年前母親亡故來了一次,到如今她還是第一次回來。

"下雨了。"陡然間,感覺有涼絲絲的東西飄落在臉上,七師妹華陽仰頭看了看天。暮雲四合,煙雨迷濛,近處的湖面上騰起了淡淡的水霧,宛如夢幻。

故鄉雲水地,歸夢不宜秋。

在第一滴雨水落在臉上的時候,華瓔心中猛地震動了一下,彷彿有一隻無形的手撥動了心中那根看不見弦。她驀地回首看着湖面上那道長長的、長着楊柳的堤子。

然而,秋柳只是蕭疏的在雨前的冷風中飄搖着,空寂無一物。

"二師姐……"不知道過了多久,耳邊聽到了四師妹華雲沉不住氣的低聲提醒,"我們打聽過了,鼎劍閣這次來的七個人,都住在臨安城的望湖樓裡。"

華瓔猛地驚醒,手一鬆,凝碧劍鏗鏘的落到了青石的地面上。

她的手裡……她的手裡抓着劍?!——

不錯,今日的華瓔,已然不是昔年的薛楚妍。她是江湖人,是佩劍入城,來解救她同門的!

雨開始下得更大的時候,她們已經走進了望湖樓。

"各位,樓上的公子說他在三樓東頭的雅閣裡等着你們。"樓下的小二彷彿知道這一行道裝佩劍女子的來意,只說了這麼一句就避到了一邊。華瓔領着師妹們走進去,發覺偌大一個望湖樓裡面居然空空蕩蕩——鼎劍閣好大的派頭,居然包下了整層樓?

華瓔暗自握緊了手中的劍,想着對方來人該有多高的身手,心中暗自緊張。

她並不是很瞭解所謂的"江湖",甚至這樣直接的捲入紛爭是非也是罕有的事情。以前有幾次,大都也是師傅和師姐出面,她只要在一邊幫忙即可——如今要自己單獨出面,不由有些忐忑不安。

望湖樓並非孤樓,幾個樓閣亭榭連綿相接,飛檐畫角,俯瞰着煙波縹緲的西子湖,景色極佳,一向是臨安城中游人登高飲酒的所在。

華瓔帶着師妹們登樓而上,女子們的足音,在空蕩蕩的望湖樓裡孑孑而響。她有些心慌,感覺手心沁出了冷汗——她不敢去想今天的事情會怎樣解決。

他們會不會動手?會不會逼得她殺人?

殺人——多可怕的事情!父母如果知道他們的掌珠、那個知書識禮的女兒如今居然能拔劍殺人,會有多麼的震驚啊——她當年那樣堅決的說要出家修道,可到頭來卻是拿起了殺人的利劍……

華瓔想着這些的時候,已經登上了二樓,在那裡看過去,暮色中的西子湖煙波四起,她極目而望,想看見白堤那一頭垂柳中的深鎖朱門。

母親死後,父親如今應該已經離開臨安另覓府邸了吧?即使能看見故居,留下來的也不過是一幢空宅,然而,暮色中,即使是那一幢空宅,也是看不見了。

華瓔帶着師妹們,默不作聲的在望湖樓中走着,已經快到了最高的三樓。

忽地腳步一緩,心收縮了一下,感到了凌厲的殺氣。本能的拇指輕挑,輕輕一聲響,凝碧劍彈出了吞口。

華瓔在樓梯上頓住了腳步,從樓梯邊的窗口擡頭看上去,看着三樓。

隔着江南深秋繁密的雨絲,最東邊的窗口上,她看見了一個男子的背影。那個人也是倚窗遠眺,看着白堤盡頭的方向。從樓梯上隔窗看去,只看出對方紫衣黑髮,前面的茶几上橫放着脫鞘的長劍,在暮色中光芒四射。

那個人用一條銀色的絲絛束着長髮,整個人在暮色中看來清冷而寂靜。

然而她卻抽了一口冷氣——那樣凌厲的殺氣,就是從這個人身上散發出來的。而且……不知爲何,這個人的背影,居然有一種讓她莫名恐懼的熟稔。

華瓔不由自主的在樓梯上停下了腳步,身後跟着的師妹們也停了下來。

"你們不用妄想!白雲宮的青鸞花絕對不會給你們這羣畜生的!

"你以爲師傅會因爲我們兩個人就答應你們麼?

"告訴你,師傅說過了,鼎劍閣和白雲宮是世代的仇家,寧可毀了青鸞花,也決不可落在你們這些畜生手上!"

然而在此時,卻聽到了六師妹華嫦清脆的嗓子響起在樓上。

白雲宮的女弟子大都因爲清修而沉靜寡言,像六師妹那般牙尖嘴利的還是罕見。

"我們只是想借青鸞花一用——花兒明年還會再開,但是我們閣主不及時服藥就會死!人命關天,你們師傅怎可如此不通情理。"

隔着窗子看去,那個紫衣男子還是倚窗而望,沒有作聲,樓裡響起的是另外一個鼎劍閣子弟的聲音,也許因爲焦急,調子高亢,還微微有些發抖。

華瓔微微一驚:原來,這一次鼎劍閣大舉逼近白雲宮,是爲了那朵青鸞花?

青鸞花爲碧城三寶之一,據說能解至陰之毒,天下僅此一株。向來培植於天心閣內,由師傅親自看護——不過那人說得也有理,花可以再發,人死不能復生。但是鼎劍閣和白雲宮結下樑子多年,師傅爲人清高孤僻,想來也是不肯將寶物拱手給仇家。

華瓔暗自嘆了口氣,心裡有些不以爲然。

原來,自己竟是爲了這麼一株花被逼得動手?

"呸!風澗月那傢伙死了就是死了,和白雲宮有什麼相干?誰叫十五年前他打不過我師傅來着?活該——"伶牙俐齒的華嫦,聲音清脆,一連聲的反駁下來。

"啪"!忽然間,一聲響亮的聲音後,六師妹的話驀地中斷了。

華瓔一驚,看見靠着窗子的紫衣人身子微微動了動,彷彿擡手拍了一下前面的案几,桌上的劍鞘跳起來,橫掃出去,毫不留情的打上了華嫦的臉。

好漂亮的身手!

華瓔想搶身上樓,然而不知爲何卻不敢舉步。只是隔着繁密的雨絲,看着閣樓東頭那個窗口裡紫衣的背影,臉色有些蒼白。

"你、你……你打我!"華嫦彷彿被那一下子打得傻了,過了半天才帶着哭腔開口。

"我都要殺你了,爲什麼不能打你?"那個靠着窗口的紫衣人終於開口了,聲音也是清冷的,卻帶着一股逼人的殺氣與傲氣,"你敢罵閣主,就算是女子我也一樣打!恃寵而驕,你師傅怎麼教你做江湖人的?"

"好啊,反正鼎劍閣的都不是好人……我纔不怕死,你殺了我好了!"六師妹向來倔強,被人一罵,反而更加咄咄逼人起來,"殺了我,你們閣主也不會活過來!"

"華嫦,閉嘴。"低低的,聽到了旁邊的大師姐終於開口喝止。

然而六師妹已經橫了一條心下來,說的越發尖刻:"驚神一劍算什麼?你不要以爲你本事好我就怕你——告訴你,你給我師傅提鞋子都不配!就是我們二師姐的武功,也強過你呢!"

那個人卻不答,只是冷冷哼了一聲。

"二師姐,那個驚神一劍就在上面!"看見上面吵得越發厲害,華雲生怕六師妹有什麼不測,連忙擔心的催促怔怔出神的二師姐。

然而,聽到那個人的聲音後,華瓔的身子卻猛然一晃!

雙腳彷彿被釘在了樓梯上,寸步不動。她聽着樓上傳來的聲音,在樓梯上看着東邊窗子裡的背影,怔怔的出神,連師妹的話都似乎沒有聽見。

彷彿被這個俘虜的利嘴激起了火氣,紫衣人隱約冷笑了一聲,擱在窗櫺上的手一動,隔着雨絲,華瓔看見有一道雪亮的光芒在黯淡的室內橫空而起。

"呀!"這時候,身爲二師姐的她纔回過神來,搶身上去已經來不及,她的手迅速在鬢邊一掠,食指輕彈,"叮"的一聲,那道白光忽然停滯了一瞬。

"誰?"樓上有人喝問,走動聲急促的響起來。

"二師姐!二師姐,是你們來了麼?"華嫦的聲音驀然驚喜的響起來,掌門師姐卻是一言不發的沉默着——華清師姐向來高傲,自然不肯出聲示弱。

樓梯口一陣腳步聲,已經有幾位鼎劍閣白衣黑氅裝束的弟子搶到,爲首的濃眉高挑少年一抱拳,招呼:"是白雲宮的各位到了麼?這邊請,我們二公子久候多時了。"

然而,素衣佩劍的女子站在樓梯上,率領着一衆年輕女道士,卻依然寸步不動。

她只是轉頭看着斜上方的窗子,臉色漸漸蒼白,有恍惚震驚的劇烈變幻交錯而過她清麗無雙的臉。華瓔緊緊咬着嘴角,單薄的脣抿成了一線,眼色飄忽不定。

衆人被她臉上的神色所震懾,片刻間居然誰都不敢出聲打擾。

跟來的幾位師妹順着二師姐的視線看出去,穿過寥落的秋雨,看見了斜上方閣樓最東頭的那扇窗子。天色已經完全的黯了,望湖樓裡點起了燈火,一片透亮。

散着光的窗口上,那個紫衣男子還坐在那裡,然而卻已經轉過了頭,也定定看着這邊。

他年紀已然不算很輕,然而少年般的冷傲和鋒芒依然停留在眼角眉梢,固執地不肯收斂。眉骨很直、鼻樑很直,臉部的線條利落乾淨,彷彿案上那柄古劍的劍脊,有一種疏狂傲世的意味。

驚神一劍衛公子。這個名字在江湖中成爲傳奇已經有將近十年的歲月,閱歷和風霜在他眉目間浸過了一遍,然而沒有將那錚錚眉弓磨出溫潤圓滑,反而更凸現了不羈與冷銳。

鼎劍閣的二公子,紫衣衛公子拔劍能驚神泣鬼,平日來去如風、不留形跡。

然而,在此刻,此地,此間,高樓上憑窗回首的他,眼神卻是那般……悲欣交集。

外面的雨越發大了,然而南方的雨即使下的狠了,也不會如瓢潑那般暴烈,只是更加的繾綣細密,宛如一張細細密密的網,將萬物網入了手底。

"懷冰……"在樓梯上,身邊的師妹聽到了華瓔師姐脫口而出的低呼。

"小妍?"在高樓上,手指輕輕收攏,感覺到手心裡那粒藍瓷耳墜緊緊壓迫着手骨,另一個名字從衛公子口中吐出。

黯淡濃密的雲聚集在西子湖上方,雨絲默不作聲的傾瀉而下,在兩個人交錯的視線中織起厚厚的屏障,雲中隱隱有雷聲滾滾逼近。

往事忽然如閃電般照亮心底。

軟轎是顫顫巍巍的前進着,然而坐在轎中的少女卻絲毫不顧搖晃,手中握着一卷書看得入迷,還一邊低低吟誦不休。

"阿妍,九里鬆就到了,一路坐得累了吧?"正在看得入神,忽然聽見轎外父親的詢問。錦衣華服的少女手一顫,慌忙將書扔到地上,踢入裙下藏好,坐直了身子。

"稟父親,妍兒不累。"她含笑垂眼,低頭,細聲回答。

轎簾被揭起,騎馬隨行的父親探頭進來,看見小女兒溫雅的儀態,滿意地點了點頭。

大靖開國已經將近一百年。先王死後,宮廷鬥爭愈發激烈,王室衰微,宦官把持朝政,政令廢弛已久,各位節度使坐鎮各方、手握大權,漸漸不聽朝廷節制。

而淮南節度使薛昭義,在江浙兩地來說已然是一方霸主。

雖然貴爲一方霸主,但他最可誇耀的就是這個女兒——德容言工無一不出類拔萃,天性純孝柔和,見過的人無不交口誇讚。

明年太子加冠,女兒也到了及笈之年,選妃之事,也早在他的打算之內了。

然而薛楚妍今年十六歲了,雖然明豔無雙,卻不知怎地少了一種神韻,彷彿一張沒有上色的美人圖,單薄而黯淡,缺乏一股生氣——

或許不該長年將阿妍藏在深閨裡、連個陽光都照不到罷?

權傾一方的淮南節度使摸着鬍子,想。

今日是踏青,聞得西湖邊上桃花開的好,便將在家裡悶了一年多的女兒也帶了出來。夫人陳氏身子弱,不能隨行,便只帶了一個貼身的容婆婆。

等父親的臉從轎子邊消失,薛楚妍才舒了口氣——前些日子從父親書房偷偷帶了一本《玉豀生詩集》出來,這幾日正看得入迷,連遊春都帶了出來連路看,卻不料差點被父親發覺。

那些《女則》、《女誡》、《列女傳》之類的東西,她已經看了整整十五年,一年前纔好容易從父親書房裡偷着帶出第一本詩集,從此便偷偷摸摸的迷戀了下去。

看的時候幾次被陳氏撞見,但是母親慈愛,也不會如何——可如果換了被父親看見她讀這些東西,一定會被狠狠的責罵的呀。

那些《無題》啊,《錦瑟》啊,在父親看來都是會教壞了女兒的淫詞豔曲罷?

可是義山的詩,真的很美呢。

待父親的馬蹄聲離開的遠了些,薛楚妍忙忙的低下頭,探手去轎子地板上摸那本忙亂間扔下的詩集。然後,她的臉色微微一變——書不見了。

居然、居然掉出轎子外了麼?

糟糕……爲了換那本玉豀生詩集,她偷偷抽出書後填了一本平日讀的《女誡》進去,以免父親一眼發覺書架上多了一個空檔。如果這本詩集居然丟了的話!……天呀。

當晚住在西湖邊的別院裡,想想終究不能丟了這本書,一來父親如果發覺無法交代,二來她愛極了義山的詩,丟了也實在可惜。輾轉到半夜,她終於做出了一個令自己都吃了一驚的舉動——

踮着腳,偷偷地繞過外間,拿了一盞放着的琉璃燈。隨行的容婆婆日間累了,正睡得酣,絲毫沒發覺這個平日乖覺安靜的小姐正準備着生平第一次的冒險行動。

然而,走出別院後門才一會,薛楚妍就後悔了——

她不認識路,更不用說在夜裡摸索着回到九里鬆那邊。

剛下過雨,白堤泥濘的小道非常難走,一步一滑,讓她幾次差點摔倒。

不知走了多遠,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裡,眼看眼前還是一片漆黑,後來她乾脆就站在原地不動了——鞋子上滿是污泥,衣服也髒了,明天怎麼和榮婆婆說呢?

自己真是沒用,一件事情沒有補救好,另外一個破綻又出來了。

十六歲的節度使千金怔怔的提着琉璃燈,站在西湖邊的柳樹下不知如何是好。

"咳咳,淒涼寶劍篇,羈泊欲窮年……"陡然間,風裡忽然傳來兩句熟悉的李義山的詩,低吟的聲音悠長而清冷,伴隨着悉簌的翻頁聲,近在咫尺。

她眼睛一亮,想也不想的,接了下去:"黃葉仍風雨,青樓自管絃——"一邊說話,一邊擡起頭,順着聲音的來處看了過去——

前面柳樹上,似乎影影綽綽倚着的一個人。

聽到她脆生生的回答,那個坐在樹上的人似乎也吃了一驚,放下了手中的書卷,擡眼看她。他的身影藏在千絲萬縷的柳枝後面,唯有眼睛閃亮如星,指節突兀的修長手中握着一卷脆黃的書。

"哎呀!那是我的書!快還給我……"一眼看見對方手裡那一卷書,薛楚妍忘了平日裡被千叮嚀萬囑咐過的談吐禮儀,脫口而出。

樹上的男子終於坐起了身子,拂開柳枝,饒有興趣俯身看着樹下提着琉璃燈的少女,薄如劍身的脣角泛起了淡淡的笑意:"咳咳……是你的書?小姑娘你、咳咳,你也喜歡李義山麼?"

星光淡淡灑落在樹上男子臉上,薛楚妍看清楚了他的臉。不過二十多的年紀,有一張很清朗的臉,眉骨很直、鼻樑很直,臉部的線條利落乾淨,雖然臉色有些懨懨的病容,卻依舊氣勢逼人。

"賈氏窺簾韓掾少"——

不知爲何,這句詩忽然就跳入了十六歲少女的腦海。那一句詩裡的韓掾,應該就是這樣的吧?

等她明白過來自己想的是什麼,臉立刻紅了——天呀,父親說得沒有錯,這些詩詞,是會教壞人的呢。

"這位公子……請、請把書還給我吧。"心裡一動,她驀然紅了臉,低下頭細聲道。

琉璃燈映着她的側臉,一明一滅。

"二師姐!二師姐你來了……這個傢伙他、他敢打我!師姐你要幫我!"一見到華瓔,六師妹便叫了起來,眼睛亮晶晶的。

白雲宮的弟子都見識過二師姐和師傅那一場比劍,所以在華嫦心裡、覺得二師姐既然來了,那便是比師傅親自來了還可喜:自己和大師姐如今的狼狽樣子,大大丟了師門的臉,如果師傅看到了回去一定要狠狠的責罰。幸虧來的是清閒和順的二師姐,自然不會回去多話,更不會攛掇師父責罵。

然而她只顧着高興,卻絲毫沒有看見華瓔師姐蒼白的臉色和明滅不定的眼波。華清畢竟老練一些,看出了二師妹的反常,只是心裡暗暗擔心,只道是二師妹江湖經驗不夠,見了這等場面先自心怯起來。

華瓔苦笑了一下,看着被點了穴道的大師姐和六師妹——華嫦的臉上還留着一長條紅色的印記,大約便是方纔被鼎劍閣這位二公子所打的。

連女孩子都下手打——

果然,這個人的脾氣一點都沒有變,依然還是率性而爲、無所顧忌。

"貴幫扣留白雲宮女弟子,強索靈藥,未免太過無禮了。"她暗自吸了一口氣,力圖讓自己的聲音清靜平穩,這些場面上的話,對於自小受過詩禮家教的她來說是熟極而流,"衛二公子,今日華瓔和師妹們前來,便是要帶回我們的姐妹。"

她的一番話如珠玉般清亮的落在樓裡,然後手指握緊了劍鞘,等着倚窗而立的那個人回答——一瞬間,華瓔只覺得心裡翻江倒海。

如若他不答應放人——依他那樣的脾氣,是絕對不會輕易退後一步讓人的——

那末,難道她真的只能對他拔劍麼?

然而,她的話放出去了,半晌,那個站在窗前看着外面雨簾的人卻沒有回話。

連旁邊站着的鼎劍閣弟子都覺得當家的未免太凌人——畢竟風閣主病入膏肓,解藥還要靠着人家手裡的那株青鸞花,這般的不給面子,只怕白雲宮真的會惱羞成怒了。

許久,當窗而立的紫衣人攤開手心,低頭看了一眼,忽然頭也不回的冷冷笑了一聲:"原來,如今你竟是叫-華瓔-!"

"不錯,小道七年前束髮入山學道,師傅賜予道號華瓔。"素衣玉冠的女子垂下眼睛,淡淡的回答着,然而握着劍的手卻因爲用力而有些蒼白,她的眼睛瞄着桌上橫放的出鞘利劍,古樸的劍鋒依舊澄澈如水,只是上面"流光"兩字已經更加的模糊了。

"原來衛懷冰,便是鼎劍閣四大名劍裡的衛二公子。小道孤陋,竟是今日才知。"她的聲音裡,亦然有微微的譏刺鋒芒和遼遠的嘆息意味。

然而,聽到她直接叫出二公子的表字,所有樓上的鼎劍閣弟子都不由微微一驚。在座的除了幾位堂主以上的人物,都根本不知道二公子除了本名外,居然還有這樣的表字。

"在下姓衛名莊,懷冰是我的表字,不足爲外人言。"窗邊的人冷冷說了一句。

不等華瓔回答,他驀然回頭,看着佇立在樓中的素衣束髮女子,看着她一身道袍和手中那把長劍,眼神停滯了片刻,忽然振眉大笑:"小妍小妍,你看看你今日是什麼樣子!——堂堂淮南節度使的千金,知書識禮只可妻王侯的薛大小姐,居然這種打扮?不怕令尊震怒令堂悲泣麼?"

華瓔的眼睛裡漸漸結起了一層薄冰,一直低着的眉眼微微一擡,眼色如風:"衛公子,家慈已經仙逝五年了,請莫妄語,議及亡人。"

怔了一下,衛莊緩緩地,收斂了笑意,然而那層冷銳依舊停留在眼角眉梢。他長長吐出一口氣,負手回過身來:"沒想到居然是這樣的重逢——薛小姐成了武林中人,帶人攜劍前來爭論江湖是非?有意思,真有意思……我記得令尊最看不起的便是江湖人,是也不是?"

"修道之人塵緣已斷,衛公子何必多問世俗往事。"華瓔沒有回答他的問話,然而秀眉微微一蹙,似乎有一絲絲的痛楚鑽入心底。

看到了四周大師姐和衆位師妹們好奇探究的眼神,華瓔不想再說下去,長劍平舉:"華瓔今日冒昧前來,是要將同門姐妹帶回。青鸞花是白雲宮之寶,能否贈與、全在師傅一念之間,衛公子若是講理之人,便不該強行扣留人質。"

"我本就不是講理的人——你應該知道。"他脣角有似笑非笑的表情,也不看她,長袖一展,捲起案上的長劍,錚的一聲入手扣緊,"話不投機。如此,那麼按照江湖規矩,劍底分高下便是——

"華瓔道長,請教了!"

長劍入手,在樓中流出萬縷清輝,如同流光飛舞。衛莊振眉冷覷對面道裝的女子,看見她臉色白了一下,似乎有些無措的咬了咬下脣,貝齒噬得朱脣一片慘淡。

畢竟沒有什麼江湖經驗……雖然手裡拿着凝碧劍,只怕還沒有殺過一個人罷?

然而那個熟悉的動作,還是讓衛公子振起的眉峰微微收斂了一下,瞬忽之間,有什麼又冷又銳利的東西、如同鋼絲一般蜿蜒刺入他心底。

"我撿到了就歸我,爲什麼要還給你?"

七年前,西子湖的疏柳冷月下,他一手按着傷口,一手握着那捲脆黃的書,不知道爲什麼,居然用如此無賴的口吻對着樹下的少女說。

那時"驚神一劍"的名號震動江湖已有三年,一襲紫衣來去於江湖之間,只憑掌中的劍快意恩仇、笑傲天下。

他衛莊雖然不拘於甚麼江湖道義,但是這般強佔一個女孩的區區一本書,卻也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果然,他看見柳樹下那個提着琉璃燈的少女微微蹙起了眉頭,有些無措的咬了咬下脣角,一頓足:"你、你這人怎麼這樣不講理啊……"

頓足的時候,她手裡的琉璃燈猛烈的顫了一下,燈火明滅,映得少女的側臉美得幾乎不真實——一個恍惚,他居然想起了此地的種種傳說,比如白娘子,比如梁祝和西子。

臨安,本是傳奇之地,然而他卻在此遇到了他的傳奇。

"我給你銀子,你把書賣給我好不好?——沒了書,父親知道了可了不得呢。"她想了半天,終於想出了她認爲唯一能解決的方法。眉目間滿是委屈,幾乎要哭出來,偏偏硬生生做出平靜從容的樣子,怕被人看輕了,讓他看了忍不住要失笑。

真是天真到無知的女孩子,只怕又是什麼大戶人家的千金——深更半夜一個人在如此荒僻的地方遇到陌生男子,居然不知道害怕,還爲了一本書如此認真的爭論?

他想笑,然而一笑就感覺右胸的傷口被扯得劇痛,想想自己也是,今日剛料理了那樣厲害的對頭,趁着長江水幫的人沒有追上來,該是好好養傷的時候——居然還有心思和一個稚氣未脫的丫頭開玩笑?

他嘆了口氣,將手中的書卷丟給了她:"好了好了,可別哭啊……喏,還你就是。你快回家去,別讓爹孃擔心。"

她連忙伸手去接,接到手裡,先自吃了一驚:脆黃的書卷上,有一片殷紅的豔色,刺目驚心。

"哎呀,你弄髒了我的書!"她蹙起了秀眉,連忙拿出絹子去擦拭書頁,然而很快的,白色的絲巾上也染上了一片,溫熱而溼潤。

那是、那是——血?

她心裡驀然害怕起來,握緊了書卷絲巾,擡頭向樹上那人看去。

"咳咳……不好意思。撿來放在懷裡,剛纔受傷時濺上了。"樹上那個紫衣的男子有些抱歉地笑了笑,靠着柳樹坐着,將一直捂在右胸上的手放了下來——滿襟的鮮血,從手指間沿着衣襟、樹幹緩緩流下來,一片殷紅。

她還看見他的身側擱着一把劍,古樸簡潔,然而卻有令人懼怕的凌厲氣質從中滲出——

他、他難道殺了人?

抓緊了書卷和琉璃燈,女孩驚惶失措的退了一步。

就在這時,她在寂靜的荒野裡聽到了人聲。

擡起頭,就看見前方有一行火把和燈籠,遠遠的沿着白堤蜿蜒過來。風裡傳來了刀兵的鏗鏘聲和搜索的叱喝聲,聲勢不小。

"該死的,這麼快就追到這裡了……"她正驚慌之間,卻聽到樹上的紫衣男子低低說了一句。耳邊風聲一動,卻看見那個人已經從樹上一躍而下,站到了她身邊,負手握着那柄冷芒四射的長劍,淡淡道:"你快走,被捲進去就麻煩了。"

慘淡的月光下,映着琉璃燈明滅不定的光,她有些怯生生的看着這個人,血從他衣襟上一直流下來,染上地面。而他的目光卻是雪亮的可怕。

那一柄劍,在他手中流轉出清光萬千。

前方的人羣漸漸逼近,火把照亮了一湖澄淨的碧水。她看見那些人都拿着亮晃晃的刀槍兵器,似乎是一路追得急了,每個人的臉色有些扭曲猙獰。她嚇得腿都軟了,只是呆呆的看着圍上來的人。

"在這裡!姓衛那個小子在這裡!兄弟們,爲幫主報仇啊!"火把的光投射到了她臉上,她有些懼怕的退了一步,躲到那個紫衣人身後的陰影裡,聽見那一羣人中有人高聲大喊。

"唉……"看着那羣人,又看看臉色蒼白呆看着的少女,紫衣男子嘆了口氣,搖搖頭——今晚本來已經夠麻煩了,居然還要捎帶上這樣一個累贅?

她手腳都有些發軟,然而依然下意識緊緊握住那捲書。忽然只覺得身子一輕,騰雲駕霧般的飛了起來,等反應過來,已經坐在了柳樹上。

"你好好在上面呆着,別亂動,等我料理完了他們再送你回去……唉唉,真是的,麻煩死了。"一邊嘆息,那個紫衣人解下頭上的銀色絲絛,束緊了頭髮,將絲絛的末端咬在嘴裡,眼色冰冷的看着來人。

"嗆"的一聲,拇指輕輕彈在劍柄上,凝碧劍有靈氣般的從吞口中跳出,在空中一個轉折,分毫不差的落入她的手中。她轉過手腕,劍尖指地。

華瓔依舊是垂着眼睛,看着劍尖,臉色有些蒼白:"既然如此,那麼,衛二公子,多有得罪了。"

她雖然只是隨隨便便的拔劍指地,然而衛莊的臉色卻略微變了變:在他看來,凝碧劍的劍尖在不停地顫動,每一次變幻的去勢都極端快速和巧妙。

白雲千幻。

看方纔小妍拔劍的手法和如今的起手劍勢,她使的居然是白雲宮秘而不傳的那一路劍法!——

十五年前,大哥風澗月就是傷在白雲宮掌門大弟子靜冥的一招"空山靈雨"下,傷勢之重,十幾年後至今未愈。

年輕的女冠素衣白襪,拔劍指地,微微低着頭,眼神寧靜空靈,眼裡除了手裡的劍、劍尖的那一縷碧色,全無它物。

白雲千幻劍法講求的便是這"清、空、幻"三字,看來她已經深的其中精髓。才七年不見,記憶中那個嬌贛秀氣的節度使千金小姐,居然能領悟這樣精妙的劍法了。

小妍……本來就是一個靈慧的女子啊。

那一夜他殺的昏了頭,西子湖帶着桃杏芬芳的空氣中瀰漫開濃重的血腥味。手中的劍一次次穿透那些人的身體,帶出一蓬蓬的血花。

不知過了多久,一切慢慢安靜下來。他站在血泊裡,最後掠了一眼那些或死或傷的人。慢慢來到湖邊,蹲下身用碧水沖洗着劍上的血跡。

"好了嗎?"忽然,聽到樹上有人怯生生的問了一句,帶着微微的哭音。

他一怔:方纔殺的性起,居然忘了那個女孩子還呆在樹上。

他擡頭看去,此時天已經微微泛白,朦朧的煙水籠罩了西子湖,在氤氳的水氣霞光之間,他看見垂柳上那個女孩子仍然抱着膝,將頭埋在膝蓋上,悶悶的問。一粒藍瓷耳墜,在她漆黑的鬢邊晃晃蕩蕩。

他不禁笑了起來,然而一笑就扯動了大大小小的傷口,他皺了皺眉頭:"好了,你可以擡起頭來了。"

"我不要看……"樹上的少女依然固執地將頭埋下,聲音裡面已經帶了顫音,"你一定殺了很多人……你不是個好人!我不要看,我要回去找父親來抓你!"

濃重的血腥味飄在空氣裡,伴隨着桃李花芬芳的香味,顯得詭異而瑰麗。

紫衣的劍客大笑起來,收起劍攀上柳樹來,坐在另外一個枝杈上:"你也看到的:那個時候我不殺他,他便要殺我。你說我是不是該站在這裡等着被他砍成十塊八塊、纔算是-好人-呢?何況…嗯,他們本來也不是什麼好人來着。"

"他們是壞人,所以你才殺他們,是不是?"陡然間,彷彿明白了過來,伏膝的女孩一下子擡起了頭,恍然的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有些止不住的興奮,"你是俠客,是不是?就像荊軻刺秦、李寄斬蛇那樣,是不是?"

他怔了一下,對於她那樣的比喻實在是有些哭笑不得——什麼荊軻刺秦、李寄斬蛇啊?這個大家小姐,大約是書讀的胡塗了。

這不過是江湖恩怨而已,誰是誰非一時如何能說清楚。只是長江水幫,平日的確倒是做了許多不乾不淨的事情,在武林裡引起了公憤——所以,這次雖然是爲了閣主的命令斬殺幫主李騰蛟,但是說是替天行道……那個,似乎也有一點點的沾邊吧?

他懶得費力說明,便含含糊糊的點了點頭,當作默認。

少女的臉陡然明麗起來,手指緊緊抓着那本玉豀生詩集,彷彿舒了一口氣似的微笑:"啊……我就知道,你喜歡讀李義山的詩,哪裡會是個胡作非爲的歹人?"

他好笑的側頭看看她:原來,她是愛屋及烏。

"嗯,天快亮了,我送你回去罷。不然你父母要着急了。"雖然有心繼續逗她說話,但是看看時辰不早,他不得不出聲提議——其實他也是怕一直呆在此地,天明以後被人看見了有麻煩。

那個少女一下地,身子就軟了一下,連忙擡手撐住身邊的柳樹。看到地上血污狼藉,臉色蒼白的咬着牙,差點叫出聲來。

"唉,來,我扶你回去。"他只好對她伸出手去,出乎意料的,那個少女臉微微一紅,白了他一眼後自顧自的舉步走開。

"我進去了。"到了別院的後門,覷着那裡還沒人早起經過,她依舊是低了頭,有些不好意思的對他說。他只是隨意的揮揮手,應了一聲。

"我、我回去了。"她莫名其妙的重複了一遍,腳下卻沒有動,似乎一直等着他說什麼,然而等了片刻,不見他開口,臉便白了一白,還是低着頭,微微躬身行了個禮,終於退回到側門背後。

硃紅色的門緩緩闔起。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他能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正從身邊擦身而過——那是他一生之中都難得遇見的"真",此刻抓不住,那麼便是永不復返。忽然間,他擡手,撐住了那扇將要關上的門。

"我叫衛懷冰。"他低下頭,對着門後那個人一字一字的說。彷彿知道這個名字一旦說出來,便是如刻入石上般無法抹去。

那個少女似乎吃了一驚,依然沒有擡頭,但是他看見,有紅暈慢慢地升上了她的側頰。

原來,她一直都在等自己說這句話——

"我、我姓薛……叫薛楚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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