逞兇鬥狠,寸土不讓
嫁衣在還沒成親之前被人穿了,汐瑤雖愕然,卻並不覺得有多生氣。
相反的,望着眼前似個孩子般胡鬧的寶音皇太女,她對她的同情還多一些。
汐瑤輕揮了素手,將白芙她們屏退,自若的走到廳室中的沉木椅上坐下,動作翩翩遷遷,何曾因爲誰的舉動而惱怒半分禾?
末了,她擡眸來向寶音看去,嘴角微微上揚,讚賞的說道,“皇太女殿下穿我們祁國女子的嫁衣確實很美,若你喜歡的話,這身衣裳便送你了吧。妲”
別人穿過的,她不要。
見她雲淡風輕,寶音還真是覺得自己小瞧了她。
自然,慕汐瑤也將她看輕了,那樣的代價是很慘痛的!
走到她正對面的位置坐下,寶音極具異域風情的五官在沉靜時亦美得傾城絕世,她毫不避諱的與她相視,四目交接,有窺探,有打量,有無聲無息看不見的刀光和劍影。
這世間最小氣的就是女兒家的心了,更何況,她們看上的還是相同的男人。
方是靜了會兒,寶音先開口道,“看到我穿了你的嫁衣,你是不是覺得我瘋了,用你們祁國的話來說就是‘荒謬’,甚至你有些同情我,覺得我雖貴爲蒙國的皇太女,卻得不到心愛的人……”
祁雲澈確實是她心愛的人,只不過……
斂下的美目中有晦澀的光在閃爍,寶音神情淡然,一點也不似初初時候的理直氣壯,此時倒有了幾分蒙國皇太女應有的氣度。
她對汐瑤淺淺笑了一笑,接着道,“你會大方的將這嫁衣送我,是有把握圖亞會再置一套新的給你,只要你原因,他會滿足你想要的一切。”
言畢,汐瑤露出少許詫色,“既然殿下都知道,爲何還要如此做?”
在她看來,不屬於自己的嫁衣,就算是穿上了又有何意思?那根本都不是爲自己準備的。
穿了只會自取其辱,自欺欺人。
她以爲寶音只是太過養尊處優,一時無法接受祁雲澈要與自己成親,所以才做出這等毫無意義的荒唐之事來。
可眼下看,似乎不是的。
“慕汐瑤,你很聰明。不是任何女子都能在這一時心平氣和的說話。”寶音擡起一手,另一手拉起黑紅相間的廣袖,細細欣賞袖口邊緣好看的金絲紋案,嘴上的話說得漫不經心。
如是讚美,汐瑤並不想回應。
她上輩子是做過皇后的人,偌大的後宮,那麼多女人獨獨爲一個男人爭風吃醋,就算她將自己禁錮,也免不了耳濡目染,更要勸自己心胸開闊些。
而今她捏着祁雲澈的心,他許她獨寵,她怎可能爲此而動怒。
等了片刻不得迴應,寶音依舊好奇的看着身上穿的嫁衣。
衣裳上的紋案看似普通,卻與柔軟光滑的綢緞融成一體,渾然天成,無需周遭光亮映襯,它自會若隱若現的散發出高貴淡雅的光彩。
不愧是地大物博的大祁,連一套嫁衣都能別出心裁,炫目得令她心神嚮往。
只可惜啊……
這嫁衣不該她穿,她怎會不知?
短暫的思緒罷了,寶音美顏的臉容漾起嘲諷的笑意,說,“我堂堂蒙國皇太女,紆尊降貴穿你的嫁衣,真的是爲了給你添堵,抑或者愚蠢到這個地步,用這個法子來消遣自己麼?”
“既然不是,殿下有話就直說罷。”汐瑤委實不喜歡繞彎子。
起身來,寶音昂首一步步走近她,眼角眉梢間都是自傲,“你要知道,我是未來的女汗皇,圖亞是大祁將來的帝君,就算沒有你,他也會娶其他女人爲妻,爲後,我如何阻攔都沒有用,但是,無論他身邊的那個女人是誰,都改變不了一個事實——”
來到汐瑤面前,她雙手抓住她所坐的椅子兩邊,傾身的姿勢,氣勢逼人。
靠近,寶音身上特殊的香味兒瞬間沁入汐瑤的鼻息。
那是種她說不出的異香,極爲濃郁,她才嗅入少許就頓感恍惚,似在一瞬被輕易迷惑了心智,而又在下一刻清醒過來,患得患失的錯愕。
這香與寶音的人一樣,她看上去就是明豔動人的女子,一顰一笑都散發着極致的美,無需遮掩,更不用裝飾,她本
身就是‘美’的化身。
尤爲此時她穿着華美的嫁衣,紅彤彤的一片充斥在汐瑤的瞳眸中,香氣襲人,她話語蠱惑,“你可知,當今的女皇並非我生母,我存在的意義,就是爲了生下圖亞的孩子,並且讓那個孩子成爲將來北境的王。圖亞,就是祁雲澈。”
圖亞,就是祁雲澈……
生下他的孩子,讓那個孩子成爲北境的王……
錯綜的思緒從汐瑤心底滋生瘋漲,伴着隔世的回憶齊齊涌出,孩子,孩子……
沒錯,她記起來了。
前世寶音身爲皇太女時幾乎每年都會來訪大祁,每次她都住在皇宮裡,長有三個月,短則十天半個月,即便她後來做了女皇,這也不曾改變過。
猶記得在她登基的第二年初春,剛從祁國回到蒙國就有了身孕。
爲此汐瑤不解過的,她同舉世無雙的雲昭皇帝說,女皇來大祁並未帶任何一位王夫,怎將將回去就有了身子。
而那時祁雲澈是如何回她的呢?
他將她捲入懷中,笑語道,“蒙國的女皇一代勝過一代的風流,她肚子裡的孩子不論男女,都註定尊貴,若孩子的父親乃祁國人,對他們大祁百利而無一害。”
他說時,丰神俊朗臉容上竟是帶着絲絲捉摸不透的柔和笑容,汐瑤只當那是抹清淺的戲謔,而今想來,那該是期許。
是身爲父親,對他的第一個孩子的期許……
再得數月,女汗皇誕下皇子,蒙國舉國歡慶,祁雲澈派了祁明夏親自前往,送去奇珍異寶,稀世補藥。
多麼大的陣仗,多麼豐厚的殊榮,因爲那是他的孩子啊!!
想到這一點,汐瑤的心霎時落空,彷彿被誰生生掏盡了一般,疼得她連喊叫都不能。
她做夢都想有一個屬於他們的孩子,不曾想這背後還藏着如此大的秘密!
前世的她不但懦弱,還可笑,可悲!
不止因爲她的渺小無力,還因爲他早就有了自己的骨血,所以才狠心讓袁洛星害了她的孩兒?!!
耳邊,魔音清晰的響起,對她殘忍的說,“不止如此,我和圖亞的第一次都給了彼此,因爲女皇和祁皇的關係,在男女之事上,他似乎並不太隨意呢……慕汐瑤,你該感到榮幸,除了我之外,你是他的第二個女人……”
猛然間,汐瑤雙手使出渾身的力氣將寶音推開。
掙脫的姿態,痛苦的神色,魔魘般的記憶如同鋒利的荊棘將她緊緊纏繞,越掙越緊,越疼……
卻是在寶音離開她的瞬間,她大口的吸氣,喘息,才發覺自己差點窒息過去!
“你——”不可思議的看着數步外的女子,汐瑤擰眉,“你身上竟然帶着毒!!”
那毒差點亂了她的心智,將她拖入無法丨輪迴的地獄。
被識破了?
寶音面上露出一絲遺憾,卻又不得不出言多加讚賞,“能察覺得出來,算你有幾分本事。”
倘若再晚半刻,就是想將她推開都難了,因爲那時,她必死無疑。
平復着劇烈的心跳,汐瑤伸手在額上輕撫,竟拭出一把冷汗,不用看都知,此時她臉色必定差到了極點。
視線中搖搖欲墜,就連那襲紅影都看不清楚。
“我說到哪兒了?”走會原先的位上,提起裙襬端坐下去,寶音興致勃勃,“哦,你知道圖亞爲何身爲身份尊貴的王爺,卻不似其他親王那樣,偌大的雲王府連個侍妾都沒有嗎?”
汐瑤不會回答,因爲她根本沒力氣,更不想理會。
可這在寶音看來,就變成了不曉得如何回答。
難不成真的是雲王生人勿進?
“雖然他不曾說過,可是我看得出來,圖亞很在意母皇與祁皇將他當作棋子擺佈呢。他不願承認他們之間有情,若自己的阿爹和阿孃是有情的,他又算什麼呢?母皇有十幾位王夫,身邊的玩寵就更加不計其數,所以圖亞討厭她。”
寶音眉飛色舞的說着,臉上滿是自得的色彩,不時,她就會向汐瑤遞去示威的眼神,痛快極了。
這些都是她知,
而她決然不會知的!
長長嘆了一口氣,寶音繼續道,“於是我想圖亞許諾,在我還沒有懷上他的孩子之前,只與他一人歡好。”
說道這兒,她狡黠的頓了頓,探身問汐瑤,“你猜,我們初次是何時?”
不待人回答,她揚起臻首,美麗的面孔盡是愜意,“好像過得太久,我也記不清了,只我時常到燕華來,圖亞總會陪我,你纔將做了他的女人,應該還不知在那方面他可是相當喜歡,圖亞迷戀我的身體,每次都與我難分難捨,從入夜纏綿到天明……”
她滔滔不絕的說着,每一句都那麼刺耳,那麼剜心。
不知怎的,就與袁洛星的話重疊在一起……
——你一心以爲皇上只愛你一個,根本不將我們其他妃嬪放在眼裡,呵……你還真以爲自己是皇上的妻了?不怕實話告訴你,是我親自在你安胎湯藥中落了一味藏紅花——
——若非先皇賜婚,怎會有你慕汐瑤在後宮獨佔皇寵的份?你可知,皇上每次去了傾鳳宮之後,都要到攬星宮來與我纏綿至天明時分,你連龍體都無法滿足,還沒臉沒皮的以‘最愛’自居——
原先,原先她還以爲那是袁洛星爲了氣惱她,故意編造的話。
如今想來,恐怕……不假!!
“怎麼不說話了?”見汐瑤臉色越發蒼白,扶在椅邊的手死死緊攥,惱怒嗎?心痛嗎?
寶音根本不是來與她爭搶的,而是來告訴她一個鮮血淋漓的事實!
靜。
榭臺外被風漾起的湖面發出輕微的水聲,一陣陣的傳了進來。
寶音以爲,她贏了。
倏的,一聲極清極淺的笑聲響起,全然是氣息在嘲謔,仿若連開口都是奢侈。
“你笑什麼?”看向慕汐瑤,她的表情已不如之前那麼痛苦和憤恨,反而舒眉溢出淡笑。
這讓寶音意外之餘又有些不悅,權當她在強撐。
“不知皇太女殿下想我說什麼?”將頭無奈的搖了搖,擡眸淡淡望了過去,汐瑤打趣道,“謝謝皇太女殿下,嗯……不吝講述您與雲王之間的牀第之事?”
她是很惱火,心間的疼痛更是揮散不去。
可她亦是清楚,那痛來自前生,至於而今……
聽出汐瑤話中諷刺,寶音冷哼了聲,理直氣壯道,“我們蒙人不似大祁有那麼多規矩,男女之間相愛就會做那樣的事,沒什麼好遮遮掩掩的。”
“相愛?”汐瑤笑了,不可置否,“祁雲澈愛你嗎?不,是圖亞,你的,他愛你嗎?”
她向她質問,靜淡的眸中彷彿飛出無數鋒銳的兵刃,登時就將寶音置於極寒之地,僵得她說不出話來。
愛?
愛是什麼?
不等寶音多想,汐瑤語態平緩,不慢不緊的說,“上次在雲王府有幸與皇太女相見,那時多有冒犯,殿下教訓我亦是應該的,不過……請問殿下,您那條造工美麗,威力非凡的九節鞭到哪裡去了?”
“你——”
“若一個男人愛那個女人,無論她做出怎樣逾矩的事,男人都不會計較,甚至還會默默爲她開脫。”
她還敢說那是愛嗎?
“況且——”低頭掩去一笑,汐瑤全當作笑話來說,“那時我與你的圖亞還不的絲毫關係。”
你的圖亞,寶音怔得啞口無言。
汐瑤擡起手腕,將手鍊的最後一枚寶石揭開,露出裡面淺淺的凹槽,那當中有固體的白色膏藥,味道清澀微苦,是能夠緩解各種毒性的良藥。
她慢條斯理的嗅了嗅,頓時覺得通體舒暢些了。
不經意間,再掃向那僵滯的人兒,倒不是汐瑤於心不忍,從來她都覺得這樣的事不得什麼意思。
只來人咄咄相逼,她不予以回擊,怕是別人會覺得她太好欺。
約莫想來,這寶音好似長自己兩歲,莫提慕容嫣、袁洛星那等狠角色,就是張清雅她都比不過。
至少這人沒與她在背地裡使絆子,算個光明磊落的了。
她
和祁雲澈,一個註定是北境蒙國的女皇,一個必然做大祁的國君,只能站在雲端上彼此遙望……
再者說了,祁雲澈要不要和她對望,汐瑤還不清楚麼?
從前他和哪個先有了肌膚之親,她實在計較不來,只不過今日……
即便她想忽略,那刺目的紅真真讓她火大!
“殿下怎不說話了?”汐瑤貌似關懷的問,話語輕巧得像是展翅翩然的蝴蝶。
迴應她的唯有寶音憎惡的怒目。
汐瑤歡喜的應下,她不想說,她卻有滿腹的話沒道完呢!
“你開不了口是因爲毫無底氣,你以爲穿了我的嫁衣會惹怒我,至少在我心裡留下一個結。你更知道,只要我一句話,他就會爲我重新置來更美的嫁袍,誠然,我就是這樣想的。”
別人碰過的東西她不稀罕,祁雲澈會給她更好的。
“以前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我無法阻撓,可是你來到山莊這些日子,莫說理你,他連半眼都不曾給你,還不夠清楚嗎?至於將來……”
汐瑤想了想,到底做不到那樣大方。
遂,她直視寶音,坦坦蕩蕩的說,“我不願意你生下他的孩兒,他就不會。即便,和蒙國開戰。”
……
虛虛晃晃,這一天又過了大半。
汐瑤沒想到自己會把寶音說得眼淚婆娑,掩面而去。
待她回了赤昭閣,翼宿跑來稟她道,皇太女殿下決定回蒙國了,他們青龍部的死士要送她到邊境。
走了也好,免得大家互看生厭。
走得剛剛好,方便她安下心來收拾某個……
嫁衣雖美,她是不願意再碰半下。
白芙說山莊裡雖有頂好的菱緞,卻沒有裁縫,短短的時日,也繡不出那樣精美的刺繡,想來明日是成了不親了。
加上發生這一件,汐瑤確實沒了那絲興致。
只不知道祁雲澈去接來哪個貴客,倒是要遠道而來的客人空歡喜一場。
吩咐翼宿好生送寶音離開,再喚白芙來,讓她先將莊中那些裝飾扯了,間隙,又得顏莫歌聞訊趕來逞口舌之快。
汐瑤不得精神和他多言,索性喚來飛墨和凌歌將他趕走。
之後,她便獨自坐在閣樓裡的小花園中,身旁一盞茶,一坐便是將近兩個時辰。
……
申時盡了,天色灰暗了起來。
也不知怎的,這下午的光陰她反反覆覆想起很多從前不記得的事情。
那些微小的細節,哪怕祁雲澈一個恍惚間的眼神,在聽了寶音的話之後,此時再回味,即便隔了一生一世,卻清晰得仿若前一刻發生。
前世,他到底騙了她多少,多久?
如今汐瑤不恨了,無處可恨,憶起那一樁樁,一件件……體會他良苦用心。
而後思緒忽閃,回到今生。
其實哪個祁雲澈都一樣,貌似穩重可靠,可實實在在狡猾得很呢!
酸楚和可笑的滋味糾纏在一起,她哭不出來,更笑不出聲,直到身後傳來交疊的步聲。
來人止步在她身後,大概有些許距離。
汐瑤聽得出,卻不想回頭。
而身後的人似與她僵上了一般,她不吱聲,他也打定主意不說話。
罷了罷了,想必他回來後白芙定將一切都告知,橫豎今日沒這心情與他慪氣,人是懶懶用手撐在石桌上,支着腦袋,頭也不回的說,“明兒個不成親了,晚膳清淡些吧。”
話音剛落下,她就聽到有誰差點忍不住噴笑的聲音。
“想笑就笑啊,憋着多難受。”她悶聲道,竟開解起人家來了。
祁雲澈看看身旁的人,復再看看她,如實道,“我知道你惱我,不過你先回頭,看看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