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覺得眼眶裡迅速染上一股溼熱, 也分不清到底是汗還是淚,拿着金瘡藥的手有點抖,他咬了咬牙, 一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嘴皮, 鮮血滲出來, 神志就跟着清醒了幾分。
而言久整個人已經不省人事了, 只有微末的呼吸昭示着她尚且還有一口氣在。
謝嶼抹去她傷口周圍的血, 將金瘡藥灑在言久的刀口上,藥物浸入皮肉裡,劇烈的疼痛讓她的身體猛地痙攣了下, 謝嶼趕忙按住她。
神醫荀彧的藥果然有奇效,鮮血很快被止住, 等謝嶼將言久身上其他的傷口也撒上金瘡藥並用棉布裹起來之後, 他渾身已是大汗淋漓。
謝嶼的耳朵靈敏地一動, 聽到一點動靜,他眉頭一皺, 趕忙將言久打橫抱起,飛身上馬,絕塵而去,他不敢往南,因爲勢必會有人往南追, 謝嶼帶着重傷的言久跑不快, 打不過, 只能儘量避開追兵, 一路往東。
濮城, 鴻來客棧。
蘇飛鴻焦頭爛額地在屋裡走來走去,穆若依朝他大大地翻了個白眼, 蘇飛鴻權當沒看見,半晌後,他忽然鄭重道:“不行,這麼久還沒消息,我得去問問。”
他一把將門打開,與正好過來報信的李懷險些撞在一起,蘇飛鴻愁眉苦臉,李懷更是一臉焦躁,兩人對上彼此愁苦的表情,臉上的痛苦就越發深刻了幾分。
蘇飛鴻覺得這廝來者不善,肯定不是來報喜的。
果然,就聽李懷道:“蘇少俠,我們在北江外面發現了十來具屍體,都是梁孟德的人,但是很可惜,我們去晚了一步,沒找到言姑娘和公子。”
蘇飛鴻整顆心頓時石沉大海,有點喘不過氣來。
穆若依趕緊追問道:“怎麼會沒有找到呢?難道言久去追殺梁孟德了?”
“沒有,”李懷搖頭,“據茶棚的那個老闆說言姑娘受了很重的傷,後來掌門趕到,便將言姑娘帶走了,我們發現還有不少人也在找他們的蹤跡,應該就是梁孟德的人。”
蘇飛鴻腦殼大了三圈不止。
“阿久到底怎麼想的?梁孟德是那麼好殺的嗎?掌門師弟也真是的,竟然就讓她去了,若是換做我,就是她打死我我也不會讓她去冒險!”蘇飛鴻悔不當初。
當時他就應該別管什麼信物,直接跟謝嶼一起去找言久,謝嶼不會武功,言久身受重傷,還有那麼多人想要他們的性命,他們隨時都面臨生命危險。
李懷捂嘴輕咳了聲,朝蘇飛鴻潑了一盆冷水:“你應該是攔不住言姑娘的。”
蘇飛鴻:“我怎麼攔不住?”
穆若依白眼一翻:“因爲阿久一掌就把你劈暈了,你還想攔阿久?你一天到晚腦殼裡都在想些什麼不切實際的事情呢?!”
蘇飛鴻怒火沖沖,卻知道自己拿穆若依根本沒辦法。
他打不過人家。
“那現在怎麼辦?”蘇飛鴻急了。
李懷:“我們已經派人四處尋找了,掌門應該會給我們留下尋找他們的線索,只要他們沒有落入梁孟德手中,相信很快就會有消息傳來。”
蘇飛鴻稍稍鬆了口氣:“希望他們沒被抓住纔好。”
言久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條船上,耳邊是潺潺的水聲,天空萬里無雲,一陣風吹過,撩起大海的氣息,她輕輕地嗅了嗅,感覺還挺好聞的。
只是身上實在是痛,有種傷口上被塗了辣椒的灼燒感,燒得她很想兩眼一翻,再次暈過去,可惜這疼痛實在是太過明顯了,她就算真的暈過去了,也得給生生痛醒。
她就是痛醒的。
渙散的記憶回籠,言久的眼珠轉了轉,隱約聽到一點動靜。
然後她就聽到謝嶼輕快的聲音,那大傢伙湊到她的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笑問道:“你醒啦?我剛熬了魚湯,你正好喝一點。”
言久壓根兒不想動,雖然肚子餓得咕咕叫,但渾身的疼痛讓她一根手指頭都不想動。
謝嶼就笑道:“你不動沒關係,我餵你喝。”
然後他不知從哪兒變出來一個勺子,用勺子舀起小碗裡的魚湯,放在脣邊輕輕地吹了吹,繼而遞到言久的嘴邊,笑眯眯道:“快喝。”
言久木頭似的張開嘴。
這傢伙也不知道怎麼熬的,在一艘破船上熬出來的魚湯非但沒有腥味反而十分鮮美,溫熱的魚湯緩緩地流進胃裡,讓身體虛弱無力的言久能明顯地感覺到了力量的迴旋。
“是不是舒服了很多?”謝嶼笑問。
言久機械地點點頭,謝嶼十分有耐心,一勺一勺地喂她,一小碗魚湯很快就被言久喝了乾淨,然後,她把剩在鍋裡的魚湯也盡數喝完了。
謝嶼覺得自己養了頭小豬,還是頭溫柔可愛的小豬,心裡美滋滋的。
言久喝完整鍋魚湯,讓謝嶼扶着她坐起來,她就坐在甲板上,望着一望無際的大海問謝嶼:“我們怎麼到這裡來了?這裡是哪裡?”
“東海,”謝嶼回答,“梁孟德派了不少追兵追我們,往南不安全,我只好往東了。”
言久微微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乾淨的衣服,謝嶼也不知道從哪兒找來的一身白衣,穿在身上還挺合身的,只可惜她臉色不好,雪白的衣衫將她雪白的臉色稱得像個女鬼。
她慢悠悠地問:“我身上的衣服是你幫我換的?”
這是個非常敏感的問題,女兒家的名節是極爲重要的,但是當時那種情況,言久渾身是血,若是不脫了她的衣服,他根本不知道是不是還有被他漏掉的傷痕。
名節再如何重要,也比不上性命。
謝嶼很無辜:“我也是沒有辦法,那身破爛的黑衣早已經被鮮血和汗液浸透,穿在身上只會讓你的傷口感染,況且我得給你上藥,不脫衣服怎麼上藥?”
“那我身上的衣服哪裡來的?”
謝嶼臉不紅心不跳:“偷的。”
言久表示理解,偷衣服這種事,她自己也幹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好在並不算多麼傷天害理,她勉強還能接受,只要忽略掉她已經被謝嶼看光了的事實。
江湖兒女,性命當前,實在不必計較那許多。
如果她臉上不自然的潮紅能立刻消散那就更完美了,言久暗戳戳地想。
“咳!”謝嶼捂嘴,佯裝輕咳了聲,凝着言久緋紅的臉蛋,心頭忽然生出一抹得意,笑問道:“阿久,你是不是害羞了?”
言久眼觀鼻鼻觀口,假裝自己是個聾子。
“阿久?”謝嶼又假惺惺地叫了兩聲,言久還是沒理他,她覺得有點難爲情,好像女兒家最重要的東西已經離她遠去了,但奇怪的是,她竟然並沒有感覺到多麼難過。
難不成因爲對方是謝嶼?
這個想法一冒出來先把言久自己給嚇了一跳,她倏地轉頭朝謝嶼望去,雙目中透着一種奇怪的光彩,好像謝嶼是擁有三頭六臂的怪物,那眼神,看得謝嶼渾身發毛。
他不自禁地抱緊自己,作瑟瑟發抖狀,忐忑問:“阿久,你想吃我嗎?”
言久:“……”
她輕輕轉回目光,癟了癟嘴道:“我不吃人肉。”
兩句玩笑的話,她臉上因嬌羞而生起的潮紅眨眼間就退了個乾乾淨淨,重新換上那張女鬼似的慘白麪孔,心道:“我是不是瘋了?”
她偏頭再次朝謝嶼望去,男子的面孔長年累月在太陽底下暴曬,竟然仍舊能看出幾分白皙,不像蘇飛鴻那二貨,太陽曬一曬立馬就能化身包公。
難怪別人都喜歡稱謝嶼爲“公子”,這小白臉跟“少俠”兩個字還差得遠。
但無論怎麼看,謝嶼都是好看的。
他渾身上下有種凌雲直上的氣度,頗具王者風範,有時候只是稍微往某處一站,就能成爲所有人的中心,好似能振臂一呼天下應。
謝嶼這次任她看來看去,他順勢在言久旁邊坐下,享受着言久打量的目光,春風得意地問道:“你這麼看着我,是不是愛上我了?”
言久一愣,心說:“這不要臉的又要開始自戀了。”
然而,她表面一套背地一套,並未將心裡真實的想法說出來,而是顧左右而言他道:“我讓你好好保管的東西呢?”
竟然沒有張口反駁……
這是個好兆頭,謝嶼臉上的笑容像是春風過境一樣花枝燦爛起來,他道:“回去的路上遇到了蘇飛鴻,交給他了,幸好我不放心你,否則你現在已經在跟閻王嘮嗑了。”
言久的注意力被蘇飛鴻吸引了過去:“你讓他下山的?”
“他自己。”
言久點點頭:“蜀山在經過一次大亂後蘇飛鴻也算一夜有所成長,做事不像以前那樣莽撞了,多時都是有商有量的,追小姑娘的心思也淡了,我回蜀山的那大半年,他幾乎整日都在繞着蜀山的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打轉,一樁樁一件件,竟然還辦得頗有條理。”
“所以我是打算將掌門之位交給他的。”謝嶼道。
“那倒不必,你可以讓他當個蜀山的大總管什麼的,將蜀山所有亂七八糟的事情都交給他處理,你掛個掌門的職就行了,畢竟蘇飛鴻吊兒郎當慣了,在蜀山的弟子們中既沒有威信也無法用武力鎮壓,他恐怕頂不住掌門的頭銜。”
謝嶼:“有你在,沒人敢對他有所置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