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言悶哼一聲,不予回答,隨即一閉眼睛,將覡子羽的影像從瞳仁中趕了出去。他看了看壓縮一半的封印和已經沉陷到地面之下的大伾城,口中唸唸有詞,收了封天印。
“綱言牧,怎麼了?”姜重見他收印,奇道。
“反正他們破不開了,且讓他們恐懼兩日。”龍言道,“難道你不覺的,平時在腳下的地面忽然出現在額頭上,是很恐怖的一件事麼?”
姜重哈哈大笑,連連稱讚。聯軍忙乎了大半日,眼看天色早已大亮,敵人也被徹底封印,一個個都打着呵欠回營寨睡覺了。
少丘寂寞地站在風雪中,旁邊蹲伏着開明獸。這頭嗜酒貪吃的神獸,少丘不在的時候它免去了騎乘之苦,每日泡在藏酒的大帳裡暈乎乎的。待一覺醒來,主人回來了,大伾城也被封印了,它心中鬱悶至極。以它監察崑崙十方的洞察力,若是稍微警覺一點,哪裡會被封印?
大伾城中傳來戰士們狂呼縱酒的喧鬧,金系這幫人當真是把腦袋掛在褲腰帶上的鐵血漢子,眼看要囚禁一輩子了,倒也沒什麼懼怕之意,也沒外敵能進來了,乾脆就喝吧!大不了忍受不了寂寞時引刀成一快。
少丘撣撣身上的積雪,一邊在訓斥開明獸:“我說你這個傢伙,日後要戒酒。貪杯誤事啊!”
開明獸不服地哼哼了兩聲,大意是“你在的時候喝酒比我還厲害”。
“吆喝!”少丘惱了,朝着它的腦門拍了一巴掌,怒道,“你見過我喝醉誤事的麼?我就算喝醉了,腦袋依然清醒!”
開明獸又哼哼:“腦袋清醒時還沒喝醉。你精神力不如我,酒量不如我,憑什麼不醉?”
少丘氣得無語,半晌才道:“好了,咱倆不鬥口了。打起精神,待會兒見個朋友。”
“這大風雪天的誰會來。”開明獸懶洋洋地趴在雪地裡,舒服地嘆了口氣。崑崙的雪比這裡要冷多了,它頗爲習慣嚴寒。
少丘剛要說話,忽然臉上一凝,朝着封印外淡淡地道:“何必躲躲藏藏的,來了就來了吧!”
開明獸一驚,翻身躍起,卻見鵝毛大雪中,慢慢現出一個白色的人影。那人影裹在雪裡,幾乎與慘白的天地融爲一體。不細看,還真難以發現。
“我帶你來做什麼?”少丘惱怒地踢了它一腳,“就是讓你找這個人的,你又搞砸了!”
開明獸委屈不已:“你可沒說他是從封印外面來的啊!封天印隔絕了精神力,我能覺察到麼?”
少丘啞然。他倒疏忽了這茬。
那人影慢慢走進,到了近前摘下斗篷,卻是覡子羽。他默默地望着少丘,忽然道:“你知道我要來?”
“你定然回來的。”少丘淡淡道,“等龍言回來,繼續壓縮封印,我就永遠埋葬在地下了。你會不來跟我告別麼?”他悠悠地望着大雪飄舞的天空,“這是今年的最後一場雪了吧?我在這場雪中倒下了,待到春暖花開之日,從此大荒就是你一個人的天下,縱橫馳騁,想必會很快意。你定然會來跟過去告別,與未來握手的。”
覡子羽呵呵一笑:“你倒蠻瞭解我。”
“我不瞭解你,可是我明白你。”少丘道。
兩個曾經的少年就這樣默默地對視,一如空桑島上時他們的默契。但如今兩人的眼裡都寫滿了太多的滄桑,不復當年的模樣。無論得意也好,失敗也好,這大荒總會把它的痕跡刻在你的臉上。
“我來,是要問你一句話!”覡子羽大聲道,少丘點點頭,他繼續道,“你就這樣讓自己的旅程在大伾山戛然而止麼?”
“哦?”少丘不動聲色,淡淡道,“繼續說。”
覡子羽一滯,忽然覺得自己童年的夥伴有種高山般崔嵬的感覺,彷彿不可撼動。無論你想做什麼,他那種淡定自如都會讓你進退失據——他不會走到你的面前,無論什麼陰謀只能你自己走到他的面前。
“沒什麼。”覡子羽淡淡道,“你若是不願被永久封印,我可以讓你出來。沒有你,這個大荒太寂寞了。”
少丘搖搖頭,呵呵笑道:“條件。”
覡子羽也毫不隱晦,直接道:“一,桑兒之事從此不得干涉;二,助我滅掉我所有的敵人;三,我成爲覡門之主後,你必須退居三苗,以淮水爲界,永世不得逾越——”
“免談!”少丘沒待他說完,便揮手打斷了他,臉上一副傲然之色。
“你真不考慮自己的死活麼?”覡子羽怒道,“別忘了,眼下只有我才能救你!而救你,是需要付出代價的!別忘了我現在的處境!我是一個覡者,帝堯對覡者憎恨至極,眼下我的周圍都是帝丘聯軍,隨時都可能被人發現!我冒着這麼大的風險來救你,還不是看着兄弟之誼!”
“是麼?”少丘淡淡道,“多謝你啦!但是你一定要明白,第一,我不會拿感情之事來做交易,你葬送桑兒的幸福,我會不計代價與你作對;第二,你成爲少覡氏的旅途中血跡斑斑,我不會成爲你手中的一把刀;第三,我對三苗沒有統轄權,所謂三苗之帝只不過是誤傳。”
覡子羽冷冷地道:“哪怕自己被封印一輩子,也不會改變?”
“我會被封印一輩子麼?”少丘眨了眨眼睛,笑道,“看着大伾城的地面向下陷,只怕你和姚重華比我還急吧?”
“這是何意?”覡子羽一呆。
“聖覡大人。”少丘從容道,“你別和我遮遮掩掩啦!帝堯真正敵人是誰?難道是我少丘麼?難道是我這一萬軍團麼?是你的覡門和虞部族!你們纔是帝堯的心腹大患!帝堯封印我之後,四萬大軍,挾着封天印的神威,鐵蹄將奔往何方,只怕你比我清楚吧?”
覡子羽幾乎要苦笑了:“幾日不見,你怎的精明如此了?”
“我不精明。”少丘坦然道,“只不過恰好是因爲你和姚重華我太瞭解了。你們擅長謀略,卻不擅長直接對抗;謀略有餘而勇氣不足。失去我這把鑿穿炎黃的長矛,你們敢於直面帝堯的打擊麼?”
覡子羽悶哼一聲:“善戰者以智不以力勝。大荒的百姓本來就苦,我和虞君又怎麼忍心讓他們再被戰亂所摧殘。能和平奪位,乃是上佳之選。”
“好,好,好。”少丘舉起了雙手,“我鬥口不如你。要不你看着辦?我就在大伾城中喝酒,什麼時候想救我了,通知我一聲。”
覡子羽幾乎要氣瘋,他面對少丘時從來都有着智力上的優越感,一向認爲這童年夥伴不如自己,被自己耍得團團轉,沒想到今日卻屢屢處在下風。
“你這廝……”覡子羽搖頭苦笑,“大荒真會改變人啊!誰能想到當年傻乎乎的少丘如今竟是一身的梟雄氣質。”
少丘悲哀地看着他,緩緩道:“其實我這個人沒有變,變的是對待你的方式。”
“怎麼講?”覡子羽眉毛一挑。
“從前你覺得我天真可欺,那是因爲我以赤誠待你,如今卻是在和你談交易了。”少丘眼中露出一絲水霧,含笑看着他。
覡子羽一震,默默地看着他:“我和姚重華會想辦法破掉封天印,救你出來。到我們再一次來的時候,希望你考慮清楚。”
少丘含笑不語。
兩人就這般在風雪中悄立良久,彼此對視,卻彼此無言。也不知過了多久,覡子羽一聲長嘆,飄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