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明安將離明月的屍體放在了教堂內室的冰棺裡。
誰能想到,教堂內室會放着一具冰棺,大小正合適。在牧師的指引下,蘇明安看到冰棺的一瞬間,就明白了……離明月是早有準備。
棺裡放着黃玫瑰與紫色風信子的永生花,把冰冷的軀體放下去時,蘇明安感到自己像是鬆開了一堆融化的霜雪。
祂坐在冰棺旁,忽而望見了牆壁上密密麻麻的文字——有矩令的轉接方法、理想國的合適區域、千年間的世事……
都是離明月的字。
【5年2月19日,3546時間線(643,164)座標,是放置理想國的區域之一,謹記。】
【9年11月3日,預計觀測800+伽馬,可供八級言靈及以下完成轉接。】
【13年4月11日,看到了自己的預期壽命,剩餘12271年,應當足夠支付代價……】
【14年12月31日,最後一次去看文笙的墓。】
【15年1月13日,最後一次確認條件無誤,勿忘最後給明安的祝祈詞,寫於此地:“天予昌平,地賦萬盛,請諸神祝福……”】
【……】
蘇明安無聲注視着牆壁,彷彿看到了離明月獨自一人爲自己安排死亡的模樣。
……祂很難想象,那是多麼龐大的孤獨。
離明月許多年來,應該就是獨自坐在這個窄小的內室裡,日夜思考着自己的死亡。他一筆一劃將要叮囑的內容,寫在周圍的牆壁上。他獨自一人收集各色永生花,將它們佈置在冰棺的每個角落。
他坐在冰棺旁,反反覆覆構思着這場萬無一失的死亡——
推算到底需要付出多少代價,才足夠轉接疊影的詛咒。
推算在最後的時刻,他要對孩子說出怎樣的話,才能讓孩子沒有太大的心理負擔。
推算在最後,他要給出怎樣美好的祝祈詞。
推算自己的死亡,如何才能利益最大化。
而他唯一爲自己考慮的地方,只有這一具冰棺。他爲自己佈置了一具美麗的冰棺,並告知牧師,請把他葬在這具冰棺裡。
這是他唯一的私心。
【你能融盡霜雪,因你足夠滾燙。——教父】
……
這是蘇明安發現的一張紙條。
祂以爲自己能在冰棺裡找到一些別的東西,比如蘇文笙遺留的物品,或蘇紹卿遺留的桃花釀。畢竟這是離明月精心佈置的沉眠之地,身邊應該會放一點孩子的遺物。
然而,除了那張祝福蘇明安的紙條,其他什麼也沒有。
望着離明月靜止的容顏,蘇明安突然明白了。
也許……離明月在最後都認爲,蘇紹卿和蘇文笙不會原諒他,所以不能將他們的遺物放在自己身邊。
“……”
蘇明安忽然感知到了類似苦痛的情緒。
耳邊一片寂靜,心臟彷彿開了尖銳而痛楚的小點,流淌着苦澀。祂不明白這是什麼。
祂最後看了一眼冰棺中的白髮人,離明月安靜地閉着眼,不需要整理儀容,本身就是最規整的模樣,衣領和袖口嚴格摺疊至教會規範的尺寸,白髮流瀉於黃玫瑰與紫色風信子的簇擁之間,像一場融化於春花之間的新雪。
他的雙眸微閉着,讓人以爲他還會睜開眼。嘴脣幾乎無色,連最後幾分屬於生命的紅潤都消失了。看起來睡得很安穩,像陷入了一場長夢。
蘇明安伸出手,將離明月冰冷的雙手交疊至小腹,將那本已經被牧師手抄過的《規則書》原書,緩緩放置在了離明月肩側。
既然你不願讓孩子們遺留的東西陪你安眠,那……
祂在揹包裡翻到了一個鮮紅色的蝴蝶髮卡,像黑鳥雕塑一樣,都是無用的雜物,不知是什麼時候放進了揹包。
但至少此刻,
……它可以是一曲屬於教父的安魂曲。
這枚蝴蝶髮卡放在了流淌的白髮邊緣,鮮紅色的蝴蝶停留在離明月臉側,像在親吻他。
“……晚安,教父。”蘇明安看了一眼離明月蒼白的臉。
……這真的是最後一眼了。
祂閉上眼,舉起命運之劍,揮下——
離明月身邊的因果線,噼噼啪啪斷開。
爲了保證離明月身上的言靈不會被疊影收回,蘇明安需要切斷離明月身上的所有因果線。
下一刻,教堂那些精緻的壁畫、未寫完的福利院名單、爐上熱着的一壺酒、玻璃櫃裡的孩童塗鴉……都開始消失。
——在大衆的社會認知之中,離明月不復存在。
離明月的所有因果線斷裂,只有本質上是神的蘇明安與神靈能記得他,他存在的痕跡會被抹去。
這是因果上的“遺忘”,並非“抹殺”。
神話典籍上的“秩序天使”之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別的文字。“十三主理人”變爲了“十二主理人”。《規則書》上,“離明月”的姓名被抹去,人們更願意相信如此造福世間的書籍,是神明大人創造的。
不會有人記得他的付出與功績。不會有人記得這裡有一位白髮的教父,他籌備了一場萬無一失的死亡。
如果離明月沒有替蘇明安轉接言靈,此刻被遺忘的,就是蘇明安。
蘇明安忽然似有所感,拿出了自己的手機——這是祂初入副本,在蘇文笙房間裡找到的手機,是蘇文笙生前用的。
……
【夏嘉文(備註:大學的輔導員)】
【林雲亭(備註:心理諮詢中心負責人)】
【月(備註:教父)】
【請叫我魔王大人(備註:夢巡家蘇洛洛)】
【?(備註:不知道什麼時候加的好友,忘記是誰了)】
……
蘇明安盯着這五個聯繫人,望見第三個聯繫人的名字開始轉變——
……
【月(備註:教父)】
……
【……】
……
【?(備註:是誰?)】
……
“月”這個名字,變爲了“?”。
祂迅速撥打了這個電話,“嘟嘟”兩聲,原本能傳出教父清冷之聲的號碼,傳出了“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是空號……”的聲音。
這一刻,祂明白了“遺忘”的沉重。——祂好像忽然知道,爲什麼副本最開始,他看到聯繫人中有一個“?”。
……
【?(備註:不知道什麼時候加的好友,忘記是誰了)】
……
雞皮疙瘩驟然起了一身。
難道……
在祂到來之前,這種情形就已然發生過一次。這個被遺忘的人,是誰?
不過,探究這個已經沒有意義了。
這時,分身明走了過來。此時的分身明沒有獨立意識,因爲蘇明安早已把複製過的“自己”注入了分身明,完成了身體切換。
之前蘇明安被疊影困在九幽,他事先把“自己”複製在了分身影上,本體留在了九幽,完成了意識的脫逃。如今,他再度把“自己”複製在了分身明上,又一次完成了意識的脫逃。
不過,如果再被困住,就沒有額外的軀體讓他脫逃了。
蘇明安將意識轉移至分身明上,他睜開眼,望見了面前成神狀態下的自己。神明蘇明安雙目無神,滿頭白髮齊至腰間,潔白的觸鬚拖曳在身後,由於失去了蘇明安的控制,像一尊無生命的瓷器。
蘇明安將自己留在教堂內,意識重新切回神明蘇明安,向天空飛去。
祂的神情再度恢復了冷漠,沒有人知道他已然金蟬脫殼。
——這是最後的步驟了。
將這具神軀投入星空,脫離舊日之世的文明範疇,疊影就不能再直接攻擊這個文明。
至於蘇明安自身,他的意識可以切回留在教堂裡的分身軀體,安穩地度過這千年。爲了防止疊影順着其他人的因果線,順藤摸瓜找到蘇明安本人。所以,最好讓所有人都以爲,投向天際的神明蘇明安,就是蘇明安本人。
祂需要演一場戲。
——【神明爲了舊日之世,犧牲自己,投向了星空。】
這也許將是寫在神話典籍裡,舊神最後的故事。
……
被白色觸鬚摔了個狗啃西瓜後,蕭影逃跑了。
他沒能炸燬舊神宮,任務失敗了,本來已經做好了被疊影殺死的準備。他爲了母親的命,傷害了他純白的高塔,最後母親也沒能救回來。
他不想活下去。
但他沒想到……即使他什麼都沒做到,疊影也放過了他。
疊影出現在他面前,淡淡道:“等到一切結束,我會把你和你的母親都送去一個安全的文明。現在,離開我的視線,找個安靜的地方待着。你自由了。”
雖然說着不耐煩的話,疊影卻許諾了祂本不用付出的諾言。
一個東西甩了過來,蕭影接下,是那個黑鳥雕塑。他原本把它丟了,因爲他不想再看到這種罪惡,卻沒想到疊影撿了回來,還給了他。
他已然得償所願,卻彷彿沒從夢裡醒來,呆呆地抱着黑鳥雕塑,好像丟了魂魄。
“滾吧,我還要繼續入侵。”疊影消失在他的眼前,迴歸天幕之上。
蕭影閉上眼睛。
抱着黑鳥雕塑,一步,一步往回走。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身爲主理人,他本該和朝顏他們一樣,牢牢守在天空,抵抗入侵。
然而,蕭影的心中空茫一片,什麼都沒有。
最開始是主辦方的脅迫,隨後是舊神的賭約限制了自由,最後是疊影的脅迫……爲了媽媽得救,他一次都沒有爲自己活過。現在,他終於得償所願。
只要他一直向前走,離開聖城的範疇,他可以活得很自由。
這時,他聽見了人們的驚呼聲——原來是消失了一段時間的神明,重新飛上了天空。
蕭影停下了腳步,呆滯地望着那道純白的身影……祂真的成了一座純白的高塔,神聖、公正、美麗。
他忽然意識到,他已經不再被脅迫了——所以,他想大膽地表達自己的真實想法。
他要對那座高潔的白塔說——
我對不起你。
是我無法放棄母親的命。
我拼盡全力懇求疊影更改了任務,如今我仍然希望向你贖罪。
蕭影扔掉了黑鳥雕塑。
原本視若珍寶的家鄉之物,卻被他自己扔掉了。他大步向着聖城中央跑去。他想直面自己的罪孽,哪怕蘇明安不原諒,至少……他想要傾吐自己的歉意,哪怕他這一週目還什麼都沒做。
他有完美通關帶來的強大實力。餘下的千年,蘇明安肯定需要戰力,他可以爲蘇明安戰鬥千年來贖罪。
他們還有千年的時間,他會盡力彌補的……
但他沒想到的,是蘇明安的下一句話。
蘇明安仰望星空,看向疊影。
“我答應你。”蘇明安說:“我跟你走,你放過舊日之世。”
蕭影睜大眼睛。
所有聽到這句話的人,都呆在了原地。
他心中正在思考的千年贖罪計劃,破裂了。
神明連接受他歉意的時間都沒有……祂爲了舊日之世,選擇了獻祭給高維者。
……不行。
蕭影向前跑。
青石板被他踩得啪啪響。他用盡全力跑着,想跑到那片天空之下。
像是放學路上無數次跑過積水的泥潭,他大步向前跑,熾烈的風吹起他的黑髮,他一時間恍惚覺得,自己彷彿又成了那位追趕麒麟的虹貓少俠。
……對了,位格……位格!
他的位格也很高啊,如果讓他成爲“代價”,能不能幫蘇明安轉移言靈?母親已經被救下了,他已經沒有活下去的慾望,如果讓他死……能不能保下蘇明安?
這種想法一旦冒出來,一發不可收拾。他開始思考怎麼轉接言靈,怎麼救下蘇明安……
“嘩啦啦,嘩啦啦。”
青石板的積水,濺溼了他的皮靴。
但他根本想不到的是,就連這種贖罪的方法,都已經被一位教父實踐過了。他即使想付出生命,蘇明安也不再需要。
而且就算作爲代價,他也遠遠不夠。
……
疊影聽到了蘇明安的話,露出了愉悅的神情:“……真的?”
蘇明安點了點頭。
“——蘇明安,我們不需要你去犧牲自己,你要是實在救不了,就拿着我的生命權柄離開。”旁邊的朝顏反對。
“神明大人,您就算跟疊影走,祂也未必信守諾言。”李御璇也在勸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