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31

省城。

在城郊的一個工廠(公司)裡,人們看到一個農民模樣的人,手裡揮舞着一根棍子,追趕着年輕的副經理。車間裡的工人,一時都停下了手裡活,驚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這太讓他們驚奇了。

那個農民,當然就是金德旺。而那個被追趕着狼狽而逃的,就是他的二兒子,金建設。

金德旺是懷着一腔的怒火來到省城的,他事先沒有打電話給金建設,也沒有聯繫那位親戚。他想,他猝不及防地來,也許能當場抓個正着。他知道,喬娣娣還在省團校裡學習呢,平時他們一定有聯繫的。據說到了週末,還會一起去玩。

從黑槐峪,到省城,金德旺風塵僕僕。他下了火車就往廠裡趕。在廠辦公室,看到了穿了一身名牌的金建設。金建設對他父親的到來,顯得非常的意外。事先一點預兆也沒有。這和他父親過去的作派顯然是不一樣的。

“你和喬娣娣有聯繫嗎?”金德旺陰沉着臉問。

金建設一聽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嗯,只是偶爾打個電話。”

“偶爾打電話?”金德旺吼得要震翻了屋頂,一拍桌子,大聲說:“你鬧得就差全中國人都知道你在和她搞對象!”

金建設的臉色刷白,辯解說:“沒有的事。我什麼時候和她戀愛了?根本不可能……無中生有,沒有的事。”

“你他媽的還敢犟嘴?”金德旺氣得臉色發紫,操起一把椅子就砸了過去。金建設讓了一下,結果椅子砸在了對面的牆上,跌下來,又落到了辦公桌面的玻璃臺板上,把臺板砸碎了。

“我讓你到這裡來,是給我惹禍嗎?”金德旺氣得真的是要吐血。他本是讓他到這裡來學點本事的,想不到他卻和秦家振搶女人。這是反了天!

“我根本就沒有,你不要亂髮火!”金建設說。

見他還死不認賬,金德旺的火,就像被澆上一盆油一樣,氣焰一下子就竄得更高,簡直要燒上了屋頂。他一眼掃到門後有一根不知是幹什麼用的棍子,立即搶在了手中,朝兒子撲了過去。金建設也是眼尖腿快,迅速地就竄出了辦公室,奪路而逃。

金建設知道,要是他父親真的動了怒,打起人來,那是絕不手軟的。過去在村裡,爲了上學的事情,他和哥哥金建軍,沒少挨他的打。金德旺打起兒子來,那在他們那個叫石門坎的村子裡,是出了名的。尤其是在金建軍和金建設十四五歲的時候,捱打幾乎成了家常便飯。村裡人經常看到,瘦瘦的男孩子在前面飛跑,而後面跟着的是怒氣沖天的金德旺。

那成了一道非常有趣的風景。

男孩子在前面哇哇地叫着,而後面的老子則在咆哮。先是在村子裡兜圈子,繼而就是滿山遍野追趕。老子就像一頭兇狠的豺狼,而兒子則像是一隻靈巧的狡兔。豺狼和狡兔之間的追逐,分外好看,誰也不希望狡兔馬上就能落在豺狼的嘴裡。然而,他們又不希望豺狼的最後落空。開始時,村裡人都以爲一定發生了什麼大事。然而,後來才知道,就是芝麻一丁點大的事,比如說,兒子說了一句不應該說的話,頂嘴了,或者,把碗摔了,再或者,某件事情沒有做得很好。金德旺就冒火了,就要打。老爺子金萬三那時候就勸阻不住他。

大家都知道金德旺的家規極嚴。

嚴到了讓人覺得不可理解的地步。

自然,金德旺的家教起了作用。村裡人都看到,他家的孩子一個個都中規中矩,尤其是老大金建軍。老二多少還有些劣性不改,頑皮。老三則從來沒被打過,也許他天生就是乖順的,也許是他從兩個哥哥身上,學到了經驗,也許是他受了金德旺的偏愛。反正,他沒有像一隻兔子一樣被追過。

金老大和金老二也就是在十四五歲的時候被追打最多,到了十七八歲的時候,父子們基本上就停止了這種追逐。一來可能是老金習慣了兒子們的作派;二來可能是因爲受了父親和老婆的指責,說兒子大了,這樣不雅觀,影響名聲,將來兒子不好找到媳婦;三來可能是他自己也追不動了。三種可能性都有,而最根本的可能還是第三種。最近的一次追逐也是在四年多前,金德旺追打老二金建設。因爲金建設未經他同意,拿了四千多塊錢,去縣城買了一隻從韓國進口的手機。金建設逃得比強壯的野兔還快,而金德旺雖然兇狠得還像一頭豺狼,但卻已經是一頭非常疲憊的豺狼了。氣喘吁吁,嘴丫子裡全是白沫。

誰能想到,多年以後,在省城,一個文明城市裡,會發生這一幕呢?

金建設可能是受着一身名牌服裝的限制,逃的速度並不太快,也可能是他心裡並不相信他的父親能追得多麼快,自己並沒有全力奔逃。而金德旺追得不快,一方面是因爲年齡與體力的顧忌,另一方面是他不知道如果追到大街上,會不會有警察來干預。

父親倆最後在廠房前面的一個已經破敗的花壇前停住了。

對峙着。

“你別這樣,這樣多難看?”金建設說。

“難看?你還知道難看?”金德旺手裡持着那根棍子,氣喘吁吁地說,“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

“我真的沒有,只是她在這邊,我們偶爾見見面。”金建設說。

“偶爾?你偶爾?你當我是聾子還是瞎子?整個黑槐峪的人都知道你在談戀愛。”金德旺吼着。

“就算我和她談了,也不是什麼死罪。怎麼啦?”金建設說。

“怎麼啦?”金德旺吼着,“還‘怎麼啦’?她是什麼人你不知道?!”

“她過去是什麼人我不關心,我只關心她現在是什麼人。”金建設爭辯說。

“現在是什麼人?她現在還是秦書記的小女人。”金德旺說,“你老子我,還要在人家胯下挖煤掙錢呢,你卻去挖人家的女人,你是不是瘋了?”

“你不要聽人家胡說。”金建設說。

“畜牲!你還犟嘴?!”金德旺氣得發抖。

在他們爭吵的過程當中,不斷地有工人從他們身邊走過。面對眼前的情景,他們感覺有些莫名其妙。他們有個最直覺的判斷,那就是這個鄉下老頭一定和他們的副總經理有着一種非常特殊的關係。他們並不上前拉架,只是看着。也不是那種駐足觀看,而是邊走邊看,一如過去的那些村民,希望有新的爆發。

就在這父子倆對峙進入僵局的時候,他們家的那個遠房親戚,也是這個機械有限公司的總經理,從外面回來了。老薛一把就抱住了金德旺,說:“您這是幹什麼呀?怎麼了?來來來,快到辦公室裡坐。”

“反了!反了!這個畜牲簡直是反了天了!”金德旺咆哮着。

“有話好好說呀,”薛總說,“來來來,有問題我來批評他。這到底是怎麼了呀?您消消火。跟他一個孩子氣什麼呀?能有多大的事啊?”

金德旺見已是僵局,也只能就坡下驢。

32

村子裡永遠都是老樣子。

老樣子,老故事。

當然,事實上也不全是。

時間一點點地在流逝。

金老太爺不知道自己生命的時鐘會在哪一天突然停止。

肯定會停的,只是時間的早遲問題。

彷彿是突然之間,老人家不再懼怕死亡了。眼睛早就花了,耳朵聾了,牙也掉得只剩下三四顆了。頭髮鬍子早白了,四肢無力,運動起來顫巍巍的。

苟延殘喘了。

雖然眼睛花了,耳朵聾了,但是,家裡發生的一些事情,他還是能感覺到的。首先,他知道二孫子金建設惹惱了他爸爸。其實,兒女大了,有些東西就可以不管了。管也管不上。兒孫自有兒孫福。他感覺兒子金德旺這樣管束孩子是不對的,管得太緊了。

巧雲最近有變化。

他感覺出來了。

那種變化是悄悄的,金德旺和楊秀珍都蒙在了鼓裡。劉璐璐也感覺到了,有一次對他說:“爺爺,你看巧雲現在是不是有變化?”他就咳嗽着,裝作沒有聽見。她再對着他的耳朵吼,他就說,“我知道,我老了啊,一老就糊塗了。”

就在金德旺去省城的第二天,黑槐峪下了大雨。雨是在後半夜開始下的,第一滴雨打在屋頂上的時候,老爺子就聽到了。然後他一直在聽着雨的聲音。他在想,千里之外的省城會下雨嗎?也許不會。當然,事實上也的確沒有下。省城的天空是晴到少雲。五點多鐘的時候,他聽見楊秀珍出去了。她要趕到好遠的一個地方去,在那裡的基督教堂做禱告。

大孫子建軍沒在家,前一天他就歇在窯上了。

窯上的事多。

窯上不能出事,要出事就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因此,他一直希望兒子能收手不幹。已經掙了很多錢了。人要那麼多錢幹什麼?要是兒子把窯轉包出去,還能賣出一大筆錢來。

一切都是爲了錢。

巧雲吃完了早飯,也匆匆走了,她說要到鎮上去。可是,外面可是下着大雨啊。但是她說是和人約好了的。她能和誰約好呢?這樣的風雨無阻。

“一定是戀愛了。”劉璐璐說。

應該戀愛了,她不小了,他想。

一切都顯示着好兆頭。

金巧雲和方洪兵在小鎮車站碰頭的時候,雨突然就停了。

到處都是溼漉漉。

太陽出來了,於是,溼漉漉的地表,就披着一層金色,閃爍着。

新鮮,蓬勃,生機一片。

這是一個具有決定性意義的一步,大膽,而且危險。

車上都是陌生的面孔,沒有一個人是認識的。

金巧雲和方洪兵就幸福地坐在一起。

他們是到縣城裡去。

這是一個早就計劃好的行程。從金巧雲來說,她早就想去了,可是方洪兵一直不肯答應她。每次約他,他總是以沉默來對待她。不說同意,也不說不同意。他這個樣子,把她氣得牙癢癢的。他的性格太看不明白了,她想。

對於這場戀愛,連她都不怕,他怕什麼呢?她想:大不了,他就是被趕回家,不做窯工。其實,不做窯工纔好。這兩三個月來,他只要在井下幹一天,她就多一份擔心。再說,她也想好了,如果他被趕回家,她也就跟着他走。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兩人的手握在了一起。

這是他們第一次如此自由地單獨在一起。

“我是什麼都沒有的,”方洪兵說,“這樣不好。”

金巧雲說:“我們家過去也很窮的,你別把我想成一個財迷。我看中的是你的人。人好就行。人好比什麼都重要。”

“那你跟着我要受罪的。”方洪兵說。

金巧雲笑着說,“你放心吧,我父母是不可能看着我受苦不救的。”

方洪兵說:“我可不想沾這個光。”

金巧雲說:“我知道,你是個大男子漢,有骨氣,了不起。”

方洪兵也就無話好說。他真的越來越愛她了,他感覺她是處處依着他,哄着他。儘管事實上他比她要大。但她卻像個姐姐,或者是母親一樣地,哄着他。毫無疑問,她是一個很好的姑娘。她對他是真心的。他爲她對他的這種真情而感動。甚至,好到他感到了慚愧,因爲自己實在沒有什麼可以回報她的。

自己真的是一無所有,他想。

金巧雲當然根本就不在乎他有什麼或者沒有什麼,她只是愛他這個人。也許,她愛得真的是一點道理都沒有。然而,偏偏是這種沒有道理的愛,才最是純潔的。對於這件事,她只和她在村裡的一個最好最好的閨友講過,女友對她這件事的結果感到一種擔憂。她覺得金巧雲的父母根本不可能同意她這樣的親事。“我不管他們怎麼看,”金巧雲對女友堅決地說,“反正是我嫁人,將來是福是罪都是我自己承當。”

爲了向女友證實自己所愛的人是值得的,金巧雲有一次還特地把她帶到窯上去,等着下工的方洪兵。女友對方洪兵的肯定,更加堅定了金巧雲要把戀愛進行到底的決心。情人的眼裡,是沒有缺點的,所有的東西,都是無比的美好。

金巧雲眼裡的方洪兵,就是一個最好的小夥子。雖然他只是一個窯工,但是,絲毫也不比她的父親和哥哥差,甚至比他們還要好得多。

方洪兵一點也不清楚金巧雲要把他帶到縣城裡去幹什麼。他以爲她只是創造一個機會,好讓兩人在一起。誰知道金巧雲卻是有目的的,她要把他帶到縣城裡的那個大賣場去,給他買上好多好多衣服,包裝他。

在服裝大賣場裡,攤主對這一對青年男女顯然是非常的意外。看上去,他們毫不起眼,可是,結果發現那個姑娘花起錢來簡直是眼睛都不眨的。花得邊上的那個男青年有些手足無措了。他在努力勸說那個姑娘不要買那麼多,可是那個姑娘卻根本不聽,好像這些衣服不要錢一樣,可以隨意撿,拿了一件又一件。甚至,連二百塊錢的襯衫也敢買(這差不多是城市裡大商場名牌襯衫的價格了)。

“這些衣服,我哪能穿得上呢?”方洪兵滿臉通紅了。

他真的是有些羞愧了。

“誰說讓你下井榦活的時候穿了?”金巧雲說,“你可以在平時穿。”

“我哪有‘平時’啊?”

金巧雲說:“你想挖一輩子煤?”

方洪兵啞巴了,心裡,卻像是有一隻小蟲子在咬。

灼亮的陽光下,一切喧鬧都是那樣的平淡。

33

在親戚老薛的斡旋下,金建設向老子金德旺保證,從些以後不再和喬娣娣往來。“就算是她以後主動找你,你也要注意分寸。”金德旺教導說,“保持距離。也不要得罪她。但是,只是一股的熟人關係。”

“我來負責監督他,”薛總經理說。

“照你這樣說,她還嫁不了人了呢。”金建設說。

“她嫁得了嫁不了跟我沒有關係,我只知道反正你不能和她談戀愛。”金德旺說。

“也未必就像別人說的那樣,”薛總經理說,“鄉下的一些傳言未必就是可信的。我好像見過她,看上去挺不錯的一個姑娘。”

金德旺說:“問題不在於這個。”

“問題在於這件事情可能會得罪我們秦書記,”金德旺說,“我還要在人家胯下過日子呢。眼看着,有事情就卡在人家手上。”

“不急,不急。”親戚老薛說,“工作是可以慢慢做通的。”

也就是這一次,老薛讓金德旺看到,這個並不起眼的小企業在他手裡,已經很活氣了。就像一個經過了冬眠的蟲子,現在伸開了腿腳。接下來,就應該是大幹了。

老薛也在這種管理中獲益,第二年,他就在這個廠裡領取了四萬多塊錢的工資。金德旺覺得也還說得過去,不算多,但也沒有虧待他。自然,他也知道,實際上,老薛也一定不止這一些。但他不深究。金建設在這裡還是有些作用的。

面對以後的發展,老薛又向金德旺描述了將來的種種打算,前景很好。金德旺聽了,也很感興趣。

“將來,你們全家肯定是要移到城裡來的。”薛總經理說,“所以,最後是肯定要放棄那些小煤窯的。那麼這個廠子就很重要了。要想辦法把這個小小的機械企業做大,做強。照目前的形勢看,這肯定是有可能的。”

金德旺覺得這個親戚所言極是。

真的是要有雄心,有雄心就一定能幹好,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