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犇和班主任老師找到平安的時候,平安正在默默的發愣。
這一節的體育課已經進行了一半。
因爲天氣很好,太陽照射在人身上暖烘烘的,也因爲測試跳高,有些同學爲了取得好名次,提前穿了運動短褲,在那踢胳膊撂腿摩拳擦掌的。
女生也有穿短褲的,不過不多。平安已經測試過了,被老師安排在杆的一側看護,這樣做一是防止有人將杆碰倒要將橫杆趕緊的復位,二是做好救援,防止有人摔傷。
平安發愣的原因是所處的這個位置角度上有些刁鑽。
儘管老師一再的強調和示範了,還是有很多同學的動作極不規範,大傢伙衝刺過來過杆的動作就千姿百態,落下去的模樣也各式各樣。但凡有男同學測試,被大家笑罵是羣魔亂舞醜態百出,而一旦輪到了女同學,幾乎所有的男生都不吭聲了——因爲都在注意女同學奔跑時曼妙的姿勢和身體某些凸出器官一抖一抖的姿態。
而平安在的地方正好就能將女生翻身上杆時候分開腿的動作看的一清二楚。
平安近水樓臺的能將一些女同學白淨大腿一覽無餘,過足了眼癮,心裡不免就有些心潮澎湃,而輪到米蘭,她跳過去的時候動作很規範,不過落下後她卻哎呦了一聲,躺在那裡好大一會不起來。
於是平安趕緊過趴在墊子上問:“是不是摔着了?”
平安不問還好,一問米蘭簡直臉紅的像是被抹了血,並且趕緊的蜷縮起來夾緊了大腿。
儘管米蘭動作迅速,平安還是看到了,米蘭穿着短褲的腿下面似乎流血了。
“真的受傷了?”平安也急了起來,正要叫老師,米蘭抿着嘴用蚊子嗡嗡一樣的聲音說:“把你上衣給我!”
“——快!”
米蘭前面那一句聲音很輕很輕,這個“快”卻幾乎像是在喊。
平安“哦”了一聲,想都沒想將外衣脫下,米蘭用平安的校服外套將自己的腰一裹,像是被流氓追着要調戲一樣的起身,在別同學沒有圍過來之前,捂着肚子晃着白白的腿一溜煙跑得沒影了。
平安和幾乎所有的男生都莫名其妙,有人還打趣問平安你小子離得那麼近,將米蘭同學怎麼了,是不是用了頂級的內功傷人於無形?而女生們和老師卻知道,米蘭是大姨媽來了,這麼一蹦一跳的,就出醜了,那還不趕緊跑,哪能讓大家圍觀呢。
平安稀裡糊塗的到底也沒想清楚米蘭究竟是怎麼了,爲什麼那樣躺着,爲什麼要自己的衣服又爲什麼跑掉。
就在他腦子裡懵懵懂懂的時候,班主任老師在遠處叫他過去。
馬犇等平安過來,伸手在他身上拍了一下,眼神裡說不清是什麼內容,對班主任說:“那,就這,你忙,我和平安先走了。”
班主任點頭,看着平安說:“平安,你要堅強。去吧。”
平安更加的莫名其妙,什麼堅強不堅強的?不過沒等他問,馬犇已經往前走了。
馬犇是平安家小區那一片的片警,他這人平時就不愛說話,這會開着警車,臉色陰沉的像是誰欠了他幾百塊錢,一路上不理平安,悶得像是葫蘆,一直將平安拉到了醫院。
接着,平安看到了自己父母的遺體。
平安的父母遭遇了車禍,死了。
平安愣愣的看着父親母親血肉模糊的樣子,好大一會腦子裡一片空白,一個交警這時到了平安的身後,說:“撞你父母的司機已經被帶到交警隊去了,根據當事人的說法,他早就按喇叭了,可是你母親卻就是不聽,你父親爲了拉你母親,也被撞了。”
馬犇在一邊看着交警,交警也看看馬犇,顯然兩人認識,交警又說:“當然這都是當事人的一面之詞,我們還要調查的,不能採信,我當時就訓斥他了。不過……”
年輕的交警頓了頓,繼續說:“今天街上人很多,人流量大,我們去了事故現場後,圍上去了很多人,我錄了五個人的筆錄,這幾個人的說法和肇事司機的說法是一致的。”
“他們說,你父親和母親沒看路,在吵架,這邊的大車基本都慢了下來,可是你媽媽卻……”
“什麼意思?”平安愣愣的問:“你是說我媽想自殺?還是說我媽帶着我爸一起自殺?”
交警的眼睛撲閃撲閃的,能看出是個很聰明的人:“我沒這樣說,我只是覺得有些蹊蹺……不過你放心,該賠償的還是要賠償,畢竟,人不在了。”
平安憤怒了起來,要見那個肇事司機,但是交警不答應。
這個交警剛上崗沒多久,可他有前車之鑑。前一段一個村銜接國道那裡發生了一起車禍,那個村的村民將肇事者圍住了,村裡人看見好好的人突然變成一團模糊不清的血肉,氣憤不過,說了些過激的話,可那個肇事者也是個沒眼力的,竟然和村民吵起來了,想和村民理論說責任不在自己,結果村民不和他理論,你一拳他一腳的,最終竟然將肇事司機給打死了。
儘管當時交警在場,也儘管全力保護肇事者,但好漢難敵四隻手,於是一條人命搞成了兩條,處理事故的交警也被上級處分了。
所以,所有的交警都得到了一個教訓——堅決不能讓肇事者和受害人家屬見面,不論在何種環境、不論在什麼時候,不論對任何人,都應嚴格遵守。
平安只是一個高三的學生,儘管聰明,學習也好,但此刻哪裡知道交警想的這麼多。
平安只是想見見那個肇事司機,將事情問清楚。但是交警死活不答應,一會有事,先離開了。
剛剛腦子裡亂亂的,這下忽然的就清晰了起來,知道這一切都是真的,父親母親出車禍了。
爸爸和媽媽死了!
他們死了!
一家三口,就剩下自己一個人了!
平安猛然悲從中來,嚎啕大哭了起來。
……
辦完了父母的後世,平安將父親母親去世的原因也瞭解了一些。
母親劉紅豔和父親平秋明那天是準備去離婚的。
從平安記事起,父親平秋明和母親劉紅豔之間就吵吵鬧鬧的,這麼多年,兩人都累了,本來,國慶節前就要去辦離婚手續的,但是劉紅豔過節期間有演出,時間太緊,就拖到了節後。
恰恰就是那幾天,劉紅豔和平秋明吵得前所未有的變本加厲的厲害。
因爲演出緊張,劇團裡安排一些主要演員去醫院吊輸營養液,目的是爲了保證演員能保持體力上臺演出,平秋明爲此怒不可遏,說這根本就是在飲鴆止渴,是在透支生命!
平秋明說劉紅豔人生只剩下了藝術,但是藝術不應該是人生的全部,劉紅豔你到底是嫁給了藝術還是嫁給了我平秋明?這個家你劉大藝術家到底還要不要,不要咱們就離,你和你的藝術去過:“我只能伺候我的老婆讓我的老婆轉過來將愛心給予我的家人而不能讓我老婆去伺候那個偉大的藝術!”
出事的那天,平秋明和劉紅豔已經要辦離婚手續了,本來應該心平氣和,可磕磕絆絆這麼多年,不知道怎麼又開始拌嘴,於是就分了心,劉紅豔當時心情激盪,沒聽到喇叭聲,對面的車子就過來了,平秋明去拉劉紅豔,也被撞了。
忽然就遭遇到了父母雙亡,這樣的事情將平安平靜有序的生活徹底打亂了。
平安一天又一天往交警隊跑,一次又一次的被打發回來,平安對交警說你們總得讓我見上那個肇事司機一面,我不吵不鬧,就爲了見他一面,我就想知道撞死我父母的是個什麼人模狗樣的東西。
但交警告訴平安的話一天一個樣,不是說那個司機出車了,就是說被關進了拘留所裡。
平安覺得自己的人生忽然的昏暗了起來,他腦子裡想不到別的,就想見那個肇事司機,不過交警的答覆總是理由萬千,目的只有一個:你見不到人。
平安死活想不通,犯了倔氣,乾脆在交警隊那裡守着,一連幾天,從上班守到下班,搞的交警都煩了,問他:“你人不大,腦子怎麼這麼死?你不學習了?你還得考大學,得分個輕重緩急,行不行?”
什麼是輕重緩急?平安就是不聽交警的。
他經過觀察,知道了交警隊隊長是誰,這天在交警隊隊長開車要出去的時候,衝到了車前站到了那裡一動不動。
交警隊的隊長姓張,他看着車前的這個小青年按了幾下喇叭,平安則在車外盯着他,張隊長的喇叭聲將其他交警引來出來,他們一看就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有幾個人很快圍了上來想讓平安讓開,但平安的拗勁上來了,知道這些人拉自己自己是敵不過的,他身子一蹲,竟然鑽到了車子底下,只將自己的頭露了出來。
交警們啼笑皆非,當時負責處理平安父母事宜的那個小劉交警蹲下身子,對着平安說:“你一定要見趙小勇?”
趙小勇?平安恍惚了一下,知道這是肇事司機的名字,於是滋溜一下又從車底下鑽了出來,小劉交警說:“你將身上的土拍掉,我們去辦公室談。”
平安看看車裡的張隊長,跟着小劉到了裡面,回頭一瞧,張隊長開車已經走了,而且在出大門的時候張隊長還打了一下喇叭,似乎是給帶着平安的小劉示意他乾的好。
劉交警要給平安倒水喝,平安搖頭,但是小劉還是給平安倒了,放在他跟前,平安先說聲謝謝,又說:“你們也忙,我總打擾你們也不行,可我一定要見到趙小勇。”
“這個案子,其實已經沒有懸念了,”小劉坐下說:“那個趙小勇是要承擔主要責任的,不過根據一些目擊證人證言,你母親確有不聽喇叭,反向喇叭聲逼去的過錯,負次要責任。”
“肇事司機那邊一共賠償你十二萬。”
這些話純粹是老生常談。平安每次到這裡,交警都會耐心細緻地給他講述一遍,可是十二萬能換來自己父母的命嗎?
這時候已經接近了十一月了,平安的確還要上學,日子的確也還要繼續,但父母去世的事情怎麼能放得下?
老師和同學們也來家裡了幾次,要他以學業爲重,於是平安思來想去,又回到了學校。
但是對於趙小勇的瞭解調查打聽,平安一絲都沒有懈怠。
平安了解到,趙小勇是本市留縣林場的工人,那天是賣了木材往留縣回的。
而趙小勇剛剛結婚,他的妻子也是林場工人,但是下崗沒多久。
留縣林場原來是個好單位,砍伐一些木材一拉一賣,錢就到了林場的賬上,但最近幾年不行了,要保護環境,木料不讓砍,還開始了造林工程。
可造林需要花錢,錢是投進去了,效益卻不是一下子就能見到的,於是林場養不活那麼多人,分流的分流,內退的內退,下崗的下崗。
按照場裡的規定,夫妻二人同在一個單位的,只保證一人在崗,趙小勇原本是打算讓老婆在崗的,自己好歹是個男人,二十多歲年輕力壯,有駕駛照,到哪找工作都比自己新婚的妻子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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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趙小勇母親有些風溼,父親又中風偏癱,要人服侍,妹妹上學還小,家裡的事情還是女人在好些,所以趙小勇就留崗了。
高三的學習越來越緊張,平安經過同學老師鄰居以及片警馬犇的開導,心結打開了一些,這天他請了假,早早的跑到了交警隊,等了一會交警才上班,他找到了小劉警官,還沒說話,小劉問:“這麼早?見到趙小勇了?”
平安搖頭:“沒有,我也不想見到他了。”
“嗯?你那會不是一心想見他的嗎?”小劉想不明白了。
“你那會說的對,我還得考大學,我信你們處理公平,我今天來是來拿賠償款的。”
小劉皺眉了:“錢,一時半會還拿不到。”
平安:“爲什麼?”
小劉眉頭又皺了一下。
有些話,他沒法給這個高中生講。他知道賠償金對於受害者家屬而言,不僅僅能解決家庭經濟若干問題,還是精神上的安慰,但是有些肇事者就是拿不出錢來,就像趙小勇。
趙小勇的家裡簡直就是一無所有,交警們到趙小勇的家裡除了看到趙小勇的妻子長的漂亮外,這個家簡直就像是農村公路邊臨時搭建的茅草屋,任何值錢的東西都沒有。
“我們又去了留縣林場,畢竟趙小勇那天是職務行爲,林場是有責任的,他們的領導也贊成事故責任的劃分,對我們說,按照交警的處分辦理。”
“但是,林場的領導又說,他們單位的形式也不樂觀,還讓我們到財務科那裡看看,如果有錢,就按隊裡的意見支付。”
小劉看看平安,說:“你喝水……我們見到了林場財務科長,財務科長親自拿出賬本,賬本上的銀行存款只有兩塊三毛錢。”
平安聽了一愣,小劉說:“是的,你沒聽錯,那麼大的林場這會賬上只有兩塊三毛錢!”
平安的心一冷,問:“那怎麼辦?”
小劉說:“你要理解,不是不賠你錢,這錢一定是要賠給你的!只是他們現在拿不出錢!”
“你要相信我們。就算趙小勇沒錢,但是他是有單位的,他單位的領導是答應過的,等他們有些錢後,一定拿錢出來!”
平安好大一會沒吭聲,小劉心說這孩子命真苦,父母死了,這下就沒有經濟來源了,還要上學,嘴上說:“他們那邊一有消息,我們會馬上通知你!”
平安的心像是掉進了冰窖,他看着小劉的嘴巴在一張一合,但耳朵裡就是聽不見小劉在說什麼。
後來,平安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出了這間辦公室的。
早晨的朝陽初升,交警隊的大院沐浴在明媚的光線之中,平安昏頭昏腦的往前走,差點被進來的一輛警車給撞上。
車裡是交警隊的張隊長,他看到平安木木呆呆失魂落魄的,問跟過來的小劉是怎麼回事?
小劉說:“張隊,這事搞的!趙小勇家裡是窮的叮噹亂響,關鍵是林場也沒錢,車子也脫保了,保險公司也沒有理賠的責任啊。錢拿不到手。”
張隊長也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