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欣怒火盈面,臉上的皺紋好似乾涸的河牀深了一倍,徑直走到戰團中央。
“在街上都能聽到你們幾個吵架,晚飯時都喝多了吧?”
佳音發揮外交官職能,上前向她打官腔:“阿姨,沒什麼,家裡出了點誤會,已經沒事了,您放心吧。”
慧欣不肯走她鋪墊的臺階,正色道:“你別哄我,剛纔我在院子裡都聽見了,這是你們的家務事,我這個外人本不該插手,可再由得你們這麼鬧下去,非把你爸氣死不可。”
佳音賠笑:“阿姨,我們知錯了,不會再吵了。”
她以爲慧欣只是出面爲爭吵降降溫,誰知這低調平和的老太太這回卻鐵了心要爲多喜抱不平。
“你別在這兒粉飾太平,阿姨知道你是好孩子,可那三個小子不是,這事兒不是和稀泥能抹平的,你讓開,我跟他們說。”
多喜不想難爲她和孩子們,勸她別插手,卻沒有力氣站起來,掙扎中額頭落下豆大的汗珠。
“你都這樣了我能不管嗎?”
慧欣嘖嘖嘴,衝賽亮招手:“小亮你過來!”
賽亮不能不給這位近鄰面子,上前兩步木然相對。
他冷傲,慧欣也不客氣,像一棵凌霜傲雪的老松樹,昂首挺胸與之對峙。
“聽你剛纔的口氣,是不是覺得你爸欠你的這輩子都還不清,活該被你糟踐?”
“我沒那麼說。”
“你沒那麼說,但你的行爲就有那個意思。我跟你們家做了多少年鄰居,冷眼瞅着,你就沒給過你爸一天好臉色。你結婚時你爸豁出家底爲你操辦,還絞盡腦汁寫了一篇演講稿,準備在婚禮上念,可你背地裡愣是讓司儀取消了這個環節,存心不讓你爸說話。我問你,這是兒子乾的事嗎?”
她透露的信息令滿堂震驚,美帆最是詫訝,忙替丈夫申辯:“阿姨,哪有這回事啊,是爸說他不會說話,我們才讓司儀取消的,我爸媽事後還說呢,兒子結婚,做父親的都不發表點感想。”
慧欣冷笑:“你公公親口跟你說他不想去的?那都是你老公編出來糊弄你的。你公公寫那篇講演稿我幫着改了四五遍,當然,你也可以信你老公,不信我。”
美帆見賽亮未加反駁,顯是默認了。她不敢相信丈夫會做出這麼不近人情的事,被不解和埋怨揪紅了臉頰,急着責問他:“這是真的嗎?如果是真的就是你不佔理了。”
賽亮眉梢微蹙,麻木不仁的狀態稍有改觀,看得出並不是那麼心安理得。
慧欣心平氣和勸告他:“你因爲你媽媽的死記恨你爸可以理解,如果他這些年對你不好,沒讓你享受家庭溫暖,你不認他也沒關係。但事實怎麼樣我們大家看得清清楚楚,你爸盡了最大努力來愛你,把一多半的心血都花在了你身上,恩怨相抵,你至少得拿出個兒子的樣子來,爲什麼還像對仇人一樣對待他?”
賽亮依然油鹽不進:“阿姨您說得輕鬆,有人害死你母親,你會因爲他後來的一點小恩小惠就原諒他?”
“嘔心瀝血的付出怎麼到你這兒就成小恩小惠了?你照這規格給我點小恩小惠試試?”
“他一開始就對我媽沒真心,因爲自己條件差,找不到更好的再婚對象才找了我媽,還嫌棄她是寡婦,說她的職業就是剋夫,從沒把她當人看,連我外婆留給我媽的金鎖片也被他搶去當掉了,爲這事我媽整整三天吃不下飯,差一點就哭瞎眼睛。”
旁人真的很難想象他會對陳年往事印象這麼深,那會兒他應該還是稚嫩的幼童啊。
珍珠暗暗想星座這玩意兒還真有科學性,天蠍座就是這麼記仇。
慧欣不懂星座,覺得賽亮報復心太重,試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那陣你爸是混賬,但他不是已經懺悔了嗎?把對你媽的愧疚都轉化成了對你的補償,你舅舅那會兒也沒逼他償命啊,他死了誰養活你和你大哥?他多辛苦這三十幾年,遭了多少罪,一點不比當初死了強。”
“那也比我媽強啊,我媽又有什麼錯,憑什麼短命早死?逼死老婆的壞蛋都能健健康康活到老,還混了個兒孫滿堂,可見報應這種事都是假的!”
就算是氣話也太沒情義了。多喜預感他還有很多比刀子還厲害的話,真想捂住自己的耳朵,秀明正要破口大罵,慧欣的右掌已摔上了賽亮的左臉。
她可是出了名的菩薩心腸,從沒跟誰紅過眼,此時居然出手打了別人家的孩子。
熟悉她的人都驚呆了,美帆跟她不熟,覺得這老太太好不兇蠻,驚呼:“阿姨,您怎麼能打人呢?”
她不敢採取行動,慧欣便不理會,盯着賽亮,目光森嚴。
“如今是法治社會,你是律師可以上法院告我,但要擱在古代,你這號的早被送去官府,讓官老爺打板子了。我們現代人要講法律,可祖先的傳統道德也不能丟,百善孝爲先,你爸對不起你媽,沒對不起你,你對他不好就是忘恩負義!”
賽亮經過仔細計算,得出離場是最佳方案,剛一擡腿就被慧欣拽住。
“你給我站住!我話還沒說完呢,你在法庭上法官沒喊退庭你也敢走?”
憑力氣她攔不住他,全靠道理做路障。
賽亮認爲她的道理完全說不通,挖苦:“阿姨,清官難斷家務事,我一直以爲您是明事理的人,怎麼跑到別人家裡來當法官了?”
慧欣指着依偎在多喜身側的英勇和燦燦,神情酷似嚴厲的審判長。
“不明事理的人是你,我看你白活了三十多年,還不如那兩個小孩子懂事!”
秀明太贊同這說法了,立馬從陪審團裡跳出來。
“他自己沒當爹,哪知道當爹的難處,就那臭德行,有了孩子也教不好。還好意思怪弟妹不能生育,我看是你自己沒積德!”
頭腦簡單的人做不到精準打擊,大半炮火落到美帆身上,不孕是美帆最大的痛腳,被人踩得鮮血淋漓怎不悲痛?
她一哭,佳音又愧又氣,責備丈夫:“他爸你怎麼又扯上這個了?”
這男人真是,明知自個兒嘴笨幹嘛還爭着說話。
秀明瞪一眼妻子:“我說錯了嗎?”
桀驁不馴的樣子促使慧欣調轉槍口。
“老大你也不對,你,還有貴和,你倆剛纔說的那是什麼話?明面上教訓小亮,結果口口聲聲都在怨你爸偏心,是不是趁機找你爸興師問罪啊?”
秀明已發覺剛纔言語不當,這麼快就遭清算,他好似進網的魚蝦慌了手腳,紅着臉犟嘴:“我們也沒亂說啊。”
他是賽家老大,是多喜的門面,慧欣對他的批評更像教育,火、藥味少了很多。
“你爸對你的付出是不如小亮,但也不是什麼都沒有,他不是把公司交給你了嗎?讓你能有個安身立命的行當,你現在娶了這麼好的老婆,兒女雙全,有寬敞房子住,還不夠幸福嗎?”
佳音趕忙爲丈夫善後:“阿姨,我們過得挺好挺知足,珍珠他爸不會說話,您別誤會他。”
慧欣笑着應付這個聰明的媳婦:“你別替他擦屁股了,他就是對你公公有不滿,平時積在心裡不敢說,現在說出來反而好,免得憋成了心病。”
這話不止針對秀明,她怕旁人裝傻或是聽不懂,調頭看向貴和:“貴和,你的心病也不輕,一塊兒說出來吧。”
貴和這回是多年的積怨總爆發,餘震還沒過去,逞着氣性冷嗤:“我有啥可說的,我在家的地位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就是個鑲邊的。”
他今天的表現真像川劇裡的變臉讓人摸不着頭腦,多喜愕然地望着他,不知道以前的貴和和眼前的貴和,哪一個纔是他的真兒子。
慧欣旁觀者清,冷靜道:“你怎麼鑲邊了?就因爲你爸讓你還錢你就記恨上了?我跟你說,那事他……”
錢字是傷感情的核武器,仗打得再激烈也不能輕易動用,貴和急聲打斷她。
“這不是錢不錢的事兒,我就是氣不過,都是兒子,憑什麼我的待遇就那麼差?是,我是沒二哥有出息,也沒死過媽,生下來就是個多餘的。”
多喜像一腳踩進深坑,跌個發昏,又氣又急問:“誰說你是多餘的?”
看他難受貴和竟有些解氣,於是又囂張了幾分。
“沒人說,可您平時的行動已經證明了,哥哥們做的都是正經事,我做事就是荒唐、胡鬧,您什麼時候爲我投過資?支持過我的發展啊?不僅沒有,還不理解我的想法,我做什麼您都看不順眼,花自己的錢買幾件衣服還得挨說。”
他說這些話經過了充分醞釀,多喜對他的怨氣卻沒有充足準備,腦袋上斧鉞相加,只好使勁用拳頭敲打止痛。
慧欣憒怒了。
“貴和,你是不是也想學你二哥?你爸批評你是爲你好,這幾年爲了你的事,他可沒少操心。”
貴和關上心門,善言惡語一律擋在門外,抱緊固執不撒手。
“我謝謝您了,他那都是爲了自己的面子。”
他並非無病呻吟,箇中苦楚家裡人看在眼裡,佳音可憐他,千金心疼他,都不忍出言批駁,最先舉起鞭子的是勝利,他再也忍受不了哥哥們對父親的責難了。
“三哥你到底向着誰?怎麼和誰都作對啊!慧欣阿姨您也賞他一巴掌吧,我看他也瘋了。”
“臭小子,欠揍是吧?”
貴和只是裝腔作勢,勝利卻不懼恐嚇地逼近,將秀明賽亮也一網打盡。
“哥哥們今天怎麼了,平時的孝順都是裝出來的?我們家不是一直很和睦嗎?難道都是假象?爸爸究竟做了什麼讓你們這麼不高興,都快七十的人了,你們就不能讓着他點?”
四個兒子裡只他還像個孝子。
慧欣向秀明等人嘆氣:“看看,看看,你們幾個大的還不如小的懂事。”
貴和仍不服氣:“我要像他那麼受寵,我也懂事。”
“你還說!”
賽亮不想再讓外人在家裡發號施令,快速插話:“阿姨您都看到了,我們家的問題不是外人能解決的,您一向識大體,怎麼今天非要做自不量力的事呢?”
這隱然有撕破臉的架勢,慧欣也已做好這方面準備,毅然迎向他的鋒芒。
“合着你是怨我多管閒事?”
“您對我們家的事也太熱心得過了頭了,我斗膽猜測一下,您是不是正和我爸處對象啊?”
律師心思縝密,善於發掘常人注意不到的細節,他公開施展職業技能,不管時間場合和當事者的立場,語不驚人死不休。
多喜慧欣都氣得直打哆嗦,旁人驚疑不定卻不敢參言,美帆怪賽亮把場面弄得太尷尬,小聲埋怨:“老公,這種話實在太失禮了。”
賽亮仍直抒胸臆:“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更合理的解釋,您是提前到我們家行使女主人的特權,協助我爸鎮壓不聽話的子女來了?”
他的推理還真贏得了支持者,貴和來時就在懷疑父親搞“第五春”,還猜測對象是誰。因慧欣與父親是老相識,又一起孤寡多年,真有情愫早配成雙了,所以沒疑心到她頭上,聽了二哥的話倒覺得自己思維太狹隘。
“日久生情”比“一見鍾情”多,愛苗生長髮育的速度各有不同,興許慧欣阿姨和爸“衆裡尋他千百度”,到最後驀然回首才發現“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他一直好奇父親提合住的動機,此刻情緒亢奮膽氣壯,直接問慧欣:“阿姨,真有這回事嗎?”
慧欣被怒氣噎住了,聲音都卡在喉嚨裡。
貴和還當是羞愧,笑道:“我爸讓我們搬回來住,是不是就爲了宣佈你倆的婚訊啊?要真是這樣哪用得着這麼麻煩,您倆放心結你們的婚,我們現在就全票通過,想怎麼操辦您發個話,我就是去借高利貸也給您二老辦得風風光光的。”
猛聽珍珠一聲尖叫,多喜已氣倒在沙發上,家人們趕緊圍上去。景怡見多喜死死按住右腹,感覺異常,又聽慧欣慌急詢問:“老賽,你的藥呢?”
她一提藥字,好幾個人神經緊張。多喜不吭聲,她催得更緊:“都什麼時候了,快把藥拿出來保住命再說!”
多喜被迫低語:“在我屋裡的牀頭櫃抽屜裡。”
慧欣進屋取藥,佳音已端來水杯,衆人緊張地看着多喜吃藥,只有景怡悄悄觀察慧欣手裡的藥盒,只看到“尿嘧啶”三個字,他的大腦已自動補全藥品全稱“尿嘧啶替加氟片”。
這是治療胃癌、腸癌、胰腺癌等癌症的常用藥。
他的心陷入陰雲。
佳音雖不知道公公吃的是什麼藥,憑直覺感應到危機,估計多喜不肯明說,迫切地想向慧欣打聽,老太太跟着就揭開真相,問多喜:“你那些化驗單呢?藏哪兒了?”
城門已經破了,多喜還在頑抗,苦着臉哀求:“慧欣,算了,”
慧欣已下定決心:“不能算了,你明明是好心,憑什麼被他們當壞人?化驗單在哪兒?你不交出來,明天我就領着他們去醫院找海醫生。”
孩子們的視線構成十面埋伏,多喜無路可逃,長嘆一聲放棄掙扎。
“在衣櫃最左邊的角落,夾在一本老相冊裡。”
慧欣不願在別人家翻箱倒櫃,吩咐佳音去取,餘人都慌了神,圍住多喜追問。
“爸,什麼化驗啊??”
“爸爸您生病了?什麼病啊”
“爺爺您怎麼了”
……………
多喜不知道該說什麼,被愁苦塑造成一座石像。
景怡悄悄來到岳父的臥室,見大嫂正捧着一疊化驗單,身子微微顫抖。
“大嫂。”
“景怡你快來看看,這是什麼?”
景怡接過化驗單,那些B超和CT報告上其實已附錄了文字說明——胰腺癌中晚期。
這屬於他的專業範疇,看到腫瘤的大小、形狀,癌細胞的擴散程度,他明白岳父已被宣判死刑,執行也爲期不遠。
回到客廳,十幾道目光似火箭射來,景怡太熟悉這種眼神了,但還沒做好準備和自己的親人上演醫院裡的生死離別。
“爸,您爲什麼瞞着我們呢?”
佳音本來決心鎮定,見了多喜卻剋制不住抽泣,秀明急得發瘋,抓住她的肩膀搖晃。
“珍珠媽,爸得了什麼病啊?你哭什麼?”
千金也衝到丈夫跟前。
“爸爸怎麼了?”
景怡無奈地充當絕望發報機,交出手裡的化驗單。
“爸得了胰腺癌,已經是中晚期了。”
癌症是病魔的最強馬甲,人人聞之色變,客廳裡一時間呈現末日來臨前的寂靜。
過了十幾秒,貴和逃避現實似的問了句:“是不是搞錯了?”
慧欣說:“你能有景怡內行嗎?你爸先後去兩家醫院做了三次複查,結果都一樣。”
一語驚醒夢中人,千金先崩潰了,哭着撲到父親膝前,雙手抓住他的袖子。
“爸爸,爸爸您爲什麼不早說啊!”
多喜慘傷難言,慧欣替他解釋:“你爸怕你們擔心,醫生說他這病真要治也就一年左右,保守治療興許能拖大半年,他說做了化療人就廢了,不想拖累你們,我勸過他好多回,可他非要瞞着你們。”
佳音連日來的猜想得以證實,怨自己發現得太晚,秀明曾聽她提起過這事,當時還說她多心,這會兒也懊悔不迭,又怪父親不該隱瞞,以致衆人如此被動。
“爸,您這是何苦啊!”
只有賽亮還在堅持懷疑精神,問慧欣:“阿姨,你們不會爲了嚇唬我們,故意造假騙人吧?”
他的經驗讓他產生這種僥倖,由此引發衆怒。
慧欣怒問:“這種假造得出來嗎?”
“我見過很多文件造假的案例,阿姨,這可是違法的。”
旁人哪曉得他心中所想,只當他沒良心,反應最強烈的是勝利,少年天崩地裂地咆哮:“二哥你還是人嗎?爸爸都生病了你還懷疑他!姐姐說的沒錯,你就是個畜生!”
他不是個愛發火的人,但發起火來真不是人,紅臉赤睛地撲上來,要把賽亮撕成碎片。美帆抓住他的外套,拉鍊刺啦滑開了,衣領被扯到肩膀以下,她長長的美甲也斷了三根,幸虧膠水不是很牢固,否則手指也得折斷。
她一點沒感覺到疼,只有怕和急:“勝利,你別激動,你二哥只是懷疑。”
“自己的爸爸都要死了,他還在懷疑,做律師的都這麼冷酷無情嗎?回頭他要是得了癌症,我也說他是騙人的!”
“你怎麼能這樣咒你二哥?”
“我沒有這樣的二哥!”
貴和也不知如何應付小弟的暴怒,硬碰硬地喝止:“小子你安靜點,別大吼大叫!”
勝利這時就是見了血的鯊魚,調頭撕咬他:“還有你,你也是!我沒有你們這種大逆不道的哥哥,你們別在這兒氣爸爸了,都給我滾出去!滾出去!”
他腦子裡只剩下父親了,這個世界上最疼愛他的人也是他唯一的依靠,他無法承受他不久於人世的壞消息,也無法面對失去他以後的未來。
多喜明明白白看到小兒子的恐懼,連忙大聲呼喚他:“勝利!別跟你哥哥們吵,過來。”
他向他招手,那動作重複了十七年,彷彿媽媽的搖籃曲能安定孩子的心神。
勝利撲到他懷裡嚎啕大哭,一如當年那個嗷嗷待哺的嬰兒。
所有人都難過得低下頭,眼淚滴滴答答墜落,時間回到了雨季。
慧欣覺得事情還不能告一段落,上前拍撫勝利背心。
“勝利,你領着珍珠小勇和燦燦陪你爸回屋休息去,其餘人都跟我出來。”
現在她有着無法抗拒的威嚴,人們像做錯事的孩子尾隨在她身後,來到院子裡,她又心念一動,讓佳音回屋去把多喜的手機拿來。
秀明有點怨她,搶先說:“阿姨,爸病了多久了,您怎麼不早點告訴我們?”
慧欣也憋着怨氣:“是你爸非要我瞞着你們。”
“爸真是的,多大年紀了還這麼不懂事,真想把人急死。”
“他不懂事?你爸就是懂得太多,操心太重,才把自個兒逼到這份上。你以爲他叫你們回來住是爲了自己啊?還不是爲了你們,爲了這個家!”
“我們不都過得挺好嗎?哪裡值得他操心了?”
“過得挺好?那剛纔是哪些人在屋裡吵架?一個個像開公審大會似的批、鬥你爸。勝利說得太對了,你們家的和睦都是假象!”
在場每個人都是現行犯,再發不出一句狡辯。
慧欣盯着秀明說:“你爸早知道小亮和其他人關係不好,也知道你和貴和埋怨他偏心。你們怨他他不擔心,就怕你們兄弟失和,等他死了這個家都散了,你們摸着心坎說,現在是不是看在你爸份上彼此間才勉強來往?”
又看向賽亮:“小亮你看不起兄弟妹妹們,根本不想回這個家,今後秀明他們要是遇上困難你肯幫忙嗎?不說別的,勝利才17歲,在他獨立以前需要花錢的地方還很多,你大哥家裡負擔重,貴和也不容易,只有你有能力幫襯他,讓你撫養勝利你願意嗎?”
賽亮有些瞭然,怪父親心思埋太深,把簡單的問題複雜化。
“爸又不問我,怎麼知道我願不願意。”
慧欣搶白:“就衝你這個生分的態度他敢放這個心?到時又像陳家人馬家人那樣,爲了錢兄弟姊妹間反目成仇,他能不怕嗎?”
賽亮被抓了滿滿一手把柄,終於識相閉嘴。
千金委委屈屈嗚咽:“爸爸不相信哥哥們,也該相信我啊,我可以養活勝利啊。”
慧欣堵心地望着她:“你也是你爸的一塊心病,千金,不是阿姨說你,你都三十的人了,還活得像個小孩子。如今的社會女人也得自強自立,景怡就是再寵你,你也不能放棄獨立精神,要積極向上拼搏,別把自個兒活成金絲雀。”
她今天抱着得罪人的心入場,不使銀針巧劍,一律大刀闊斧,景怡要護駕也被她截了胡
“景怡你別多心,你岳父和我都沒針對你,我們就是擔心千金。千金,阿姨是看着你長大的,從沒害過你,現在說話直接點你別覺得我在罵你,你現在的狀態是配不上景怡的,這不光是我個人的看法,其他人包括你爸爸和你的哥哥嫂嫂們都這麼認爲。夫妻間要相互扶持,不能老是一方靠着另一方。你爸讓你回家就是想培養你獨立生存的能力,這樣他死了以後才能閉眼。這不光是爲你,也是爲了你丈夫和兒子。”
小兩口欲辯解,佳音拿來手機,慧欣接過來向他們展示:“你們知道你爸爲什麼一直不肯換掉這個老手機?現在我給你們看原因。”
她打開短信箱,當着他們一條一條翻看,衆人的驚訝像海面的浪花,隨着短信數量增加越來越密集,到後來匯聚成洶涌的浪濤,捲走所有表情。
多喜保留着十幾年來家人發給他的所有短信。
“看看吧,這十幾年你們給你爸發的短信他都留着,瞧瞧你們平時都對他說過哪些話。”
秀明沒找到自己的,他認爲與父親一起居住,不用短信問候,有事都打電話,從沒發過短信。
佳音的內容基本是:“爸您幾點回來吃飯”、“爸幫我帶兩斤豬肉”、“爸幫我買一條青魚之類的日常瑣事”。
賽亮的數量最少,寥寥數條全是“想買XX借我多少多少錢”,被詢問原因時則回覆“你別管”,得到轉賬通知後回覆“嗯”。
貴和也不多,被多喜詢問近況,只會回覆“忙”、“嗯”、“知道了”。
千金的最多,大部分是“爸爸我想您了”、“爸爸過來陪我玩”之類撒嬌的話。
景怡和美帆逢年過節會發問候祝詞,景怡的措辭很客套,美帆更省事,直接套用短信模板,改個稱呼了事。
這麼一對比,幾家慚愧幾家悲,但底色都是感動,真沒想到父親會重視兒女到精心收集他們的隻言片語。
慧欣神情肅穆地觀察衆人,所有心虛都無所遁形。
“勝利和孩子們沒手機就算了,其餘人,你們認認真真對你爸說過一句暖心的話嗎?我相信千金是有的,佳音也是有的,秀明也許有,你們兩個肯定沒有。”
她的視線緊緊咬住賽亮和貴和,賽亮已是條放棄抵抗的死魚,貴和還在嘴硬蹦躂。
“爸又不在乎我,說了他也不稀罕。”
“你爸不在乎你會隔三差五大老遠跑去城裡看你?會求着淑貞幫你找對象?會爲了你那個高額房貸焦心?他有病啊?”
慧欣發現自己口誤,隨即糾正:“是,他是有病,他病了還在擔心你。”
貴和依然想不通:“那他爲什麼逼我還錢?二哥的車比我的房子還重要?”
話題不可避免地回到錢上,他歸根究底還是個庸俗的人
賽亮不肯背這口黑鍋,立刻辯白:“我是找爸借過錢,當時只想暫時週轉,他說沒現金,我就沒借,爸只是拿我當藉口而已。”
他仍在質疑父親的人品。
慧欣問貴和:“你爸親口跟你說他要借錢給小亮買車才讓你還錢的?”
貴和撇開臉:“他什麼都沒說,我猜的。”
賽亮一驚:“那你怎麼知道我找爸借過錢?”
一個疑案誕生,必然牽扯到第三方,珍珠忽然怯生生從門邊溜出來,她躲在暗處偷聽許久,眼看三叔露了口風,長輩們定要追查到底,與其等待抓捕,不如坦白從寬。
“對不起二叔,那天我偷看了爺爺的手機,看見您發短信找他借錢買車,後來跟三叔聊天就忍不住說了。”
佳音心窩裡灌滿辣椒油,後悔當年沒多忍忍,等到吉時再生這個女兒,衝上去揪住她的頭髮打了兩下。
“誰讓你多嘴!你這丫頭好的不學,學人家搬是弄非,真該打!”
這次秀明沒好意思阻攔,無言地抓住妻子手腕,儘量控制懲罰力度。
貴和發現此事原來是他的被害妄想症作祟,不禁愧悔難當,回顧方纔犯的渾,只覺無地自容。
他有了悔意,慧欣也不說重話了,恢復往常好阿姨的和藹。
“算啦,誤會解開就行了。貴和,你爸不是真心讓你還錢,他一是想讓你回來住,幫你調整生活習慣,儘快找到結婚對象。二是想讓你換房子,你那房子那麼小,月供那麼高,每個月三萬多塊,這是多嚇人的數目啊,他擔心你遲早會被這筆貸款壓垮。你以爲他不想幫你還房貸嗎?蓋完這個房子以後他實在沒有多餘的錢了,而且你那房子根本不實用,賣掉到郊區買個大點的,還不用繳什麼貸款,舒舒服服,輕輕鬆鬆哪點不好?你不理解他的用意,老覺得他在坑你。那小指頭就不是指頭了?他再偏心,也把你擺在他前面,臨死前就盼着你能過得好。”
千金抽抽噎噎哭個不停,聽了這話哭出聲來。
“爸爸太可憐了,太可憐了。”
父親沒讓她受過委屈,可是她有什麼辦法讓父親不受委屈呢?
爸爸已經活不久了啊。
慧欣打量這羣熟悉的孩子們,知道他們的悲慟茫然都不帶雕飾,他們是多喜的摯愛,也都對多喜懷着難以割捨的情感。她希望在最後的時光裡,這相愛的雙方能夠相互陪伴。
“老賽真的比很多父親都稱職了,這輩子自己沒享什麼福,盡在爲兒女操心,他的做法不能說都正確,可對你們的感情是任何人都比不了的。你們生活不如意,夫妻不和睦,兄弟鬧矛盾,他看在眼裡,心裡就跟火燒似的,這才拼命想幫你們查缺補漏,最終想出合住這個法子。這確實會給你們造成不便,或許效果也達不到他的期許,但做爲他人生中最後一個願望,我希望你們能替他實現,只當是對他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