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70.端明(十)
小丫鬟不白收錢,先是溫聲細語說了一通昭昭的缺處,嘆了口氣道:“最後再說你妄言妄語,難免被人挑錯,出醜倒還是其次,可萬一犯了口忌,豈不是死在一條舌頭上?先藏拙吧,多讀些書再學人引經據典。”
昭昭一邊羞,一邊又覺得這銀子花得值,大戶人家的婢女都比她機敏有見識,她當真該改改在鄉野市井裡養出來的臭毛病了。
說了好些話,小丫鬟清了清嗓子:“娘娘讓你拿戶帖來,多半是給你們一家三口贖身,而不是脫籍。”
昭昭目光黯下去,又聽小丫鬟道:“娘娘雖然良善,但從不濫發好心,否則這天底下的苦命人哪幫得過來?”
昭昭聽出點關竅,趕緊捧住她的話:“還請姐姐指點。”
小丫鬟豎起一根白生生的指頭,指了指自己:“我。”
昭昭不甚懂:“姐姐你?”
“沒錯。”小丫鬟穿了一身水藍色,自信卻不自負的神情像只俯瞰天地的鳥,“我叫高道悅,罪臣官眷,得娘娘所救,纔有瞭如今還算安穩的日子。”
這是個上了岸的前輩。昭昭請教道:“敢問姐姐憑的是什麼?”
“憑的是有用。”高道悅輕輕一笑,“你若想讓娘娘撈你上岸,光靠空口白舌說幾句好聽話可不行。言家累世公卿,家蘊深厚,娘娘身邊隨便一個婢女的學識都足夠去考舉人,雲摧姐的武功能把何必那小子吊起來當豬殺,文武兩道你大抵都是走不通的——要怎麼讓娘娘覺得你有用,需你自己細思。”
話已說盡,昭昭就此告別。高道悅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長廊,佇立良久,才轉身回了言宗憐的院子。
她剛到階上,門猛地從裡面被推開,修逸冷着臉走出來,踹了一腳在檐下睡死的何必,頭也不回地走了。
雲摧見高道悅回來,便問:“你覺得如何?”
高道悅搖了搖頭:“是個聰明孩子。可惜太油滑了,讓人摸不着心,難以輕信。”指了指遠去的修逸:“這小祖宗又和咱娘娘吵架了?”
雲摧點了點頭,無奈道:“你去囑咐何必一聲,少給世子爺酒喝,性子越發古怪乖戾,連娘娘的話也不聽了。”
高道悅正要轉身追上去,就聽嗖的一聲,木樑上乍現了一支銀白色的箭矢,尾羽還晃着,木屑簌簌落下。
“由着他去作死。”
屋子裡響起言宗憐的聲音。
“生出這種冤孽,我命中合該有一劫。”
高道悅把那根箭矢從木樑上拔下,躡着步子走進去,穿過屏風和重重風簾,走到青玉案前,垂着眼將箭放下:“娘娘……世子爺今年才十七,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平不了他的不甘心。”
座上的言宗憐不置一語。
高道悅正想着要不要去拿水煙壺,卻見地上啪嗒啪嗒地滴起了小血花。
她驚憂地望向言宗憐,見言宗憐臥在太師椅中,懷裡抱着那把相伴十幾年的弓,沒帶護戒的手摩挲着弓弦,被割得血淋淋。
“誰又甘心呢。”言宗憐聲音倦倦的。
——
何必知道修逸在生什麼氣。
但他不敢勸,只敢像個木雕似地站在旁邊,陪着一起看荷花。
也不知站了多久,何必受不了熱,想說主子咱們回松山澗吧,修逸卻先開了口:“他把窖裡的酒都砸了?”
何必小心地點點頭:“王爺還說,誰以後看見您喝酒不報他,立即趕出府去。”
修逸討厭南邊,討厭夏天。他從地上撿了小石子,專砸湖中盛放的荷花,見它們一朵朵花殘花碎,心情才稍微好了些:“這事你怎麼看。”何必先是抽了自己一嘴巴,說了句王爺王妃對不住了,再正色開口道:“我覺得主子的法子可行。”
“我的法子?”
“那妓女先前與七殿下有關係,淹死前又與遊明有交集。故事不就成了麼?”何必清了清嗓子,開始羅織罪名:“遊明這老王八蛋,蓄意培養妓女色誘殿下,探聽朝廷機密,事敗後狗急跳牆,將那妓女淹死。他乾的是謀害皇子背叛朝廷的大事,咱們王府管一管,也是合情合理。”
修逸看了他一眼,挑眉道:“總得有個人證。”
何必笑得像個狐狸,他還能不懂自家主子麼?
主僕之間講究的就是心照不宣下的狼狽爲奸,他的口舌就是修逸的口舌:“方纔進去見娘娘的那個小妓,我打聽過了,好巧不巧,她是淹死的那妓女在雲州唯一的朋友。若有她上堂作證,豁出命咬死遊明,白得像雪也能說成黑泥!”
修逸垂下單薄的眼瞼,手中摺扇的泥金扇面上畫的是飛鶴圖,看久了不免自嘲一笑,他這種人哪好意思喜歡這種清高孤潔的鳥?
見他沉思,何必又補了一句:“主子,咱們家的地,憑什麼要容着朝廷的兵?”
不知看了多久,扇上的鶴於他眼中活了又死了,他才緩緩合上扇子,淡淡道:“走吧,去和她談談價錢。”
買她命的價錢。
——
昭昭不着急回教坊,她先去了書肆。
書肆的老闆是個聾婆子,正坐在高梯上整理書架。昭昭喊了半天,她竟一點沒聽見,等她終於瞧見下面有個人時,昭昭已經等得滿頭是汗。
“娃娃,你買啥書?”婆子說話聲音格外大。
昭昭道:“買開蒙的書。”
婆子聾,丟了紙筆給她寫:“你寫出來,我聽不見。”
昭昭字醜,寫了個開,不會寫蒙,就寫了個門字上去。
“開門?”婆子皺眉,連連擺手:“咱這兒不賣教人偷雞摸狗的書。”
說着,她便推推搡搡要把昭昭趕出店。昭昭不肯走,死死地扒住木樑,說自己真心買書。
婆子聽不見,拿掃帚趕她,邊趕邊說:“我賣書幾十年,沒見過一個正兒八經買得起書的人會寫一手這麼醜的字!”
昭昭苦笑,一邊躲着掃帚,一邊指了指書架上的三字經。
這下婆子終於懂了:“你開蒙啊?”
昭昭點點頭,從袖子裡掏出錢擺在桌上。
婆子說了句對不住,拿了幾本四書五經入門的給昭昭,問道:“娃娃,你是去考科舉不是?”
昭昭疑心自己聽錯了,女人什麼時候也能科考了?
婆子見她目露疑惑,解釋道:“這都託了崇綺公主的恩德……北邊兒戰事連連敗退,大官小官死了又死,候補的官員雖是多得很,但現在哪還是需要四書五經的時候?去年,崇綺公主勸皇上開了明算科,還有長才類二十一科,不遇類二十科……其中有些科考的東西,翻遍天底下也沒幾個人會的,所以也顧不得男女吶。”
“就說這高蹈丘園科,考的是誰更會種鹽地,第一名就是個寡婦。她如今已帶上三個孩子去西北墾荒啦。”
說着,她又哀婉地搖了搖頭:“可惜我沒趕上好時候,否則也不會被爹扇聾耳朵。”
昭昭捧着書,手心發熱。她會寫的字不多,便在紙上寫下:妓,可否。
婆子看向她,眼神瞬間變了,並非鄙夷,而是像在看一條想飛的魚:“你是妓女?那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