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到地獄,要多久?
對於克萊蒙特來說,只是一瞬間的事情罷了。
當他跪倒在地上當着這麼多人的面懺悔,解除曾經施加在那些女人身上的迷惑法術,他曾經給村民們許下的美好願景以及村民們對他的崇拜與信仰,蕩然無存。
認錯就能得到原諒?
這個世界遠沒有那麼溫情和幼稚。
當那些女人甦醒,想到自己本該擁有的優渥生活和與自己真正心愛之人相守一生的未來破滅了,她們第一次發覺原來自己的丈夫其實並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麼英俊與偉岸,她們第一次回憶起自己其實是有父母的,他們還在家等着自己,或許整天以淚洗面......
當場崩潰,大哭着離去的人可不在少數。
當那些男人發現原來自己的妻子根本不愛自己,她們也不是大賢者所說的迷惘之人以及緊接着就要離去時,他們開始慌張,最終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阻止,而且很可能被指控爲拐騙犯的時候,這些樸實的村民終於出離的憤怒。
當那些孩子站在爭吵哭喊的大人中間,他們是茫然的,隨後他們便看到了拿石頭去砸,甚至是直接對那位老人揮拳相向的父母,這位曾經偉大的老人,在這些孩童心目中的形象也就崩塌了。
“這麼做,好嗎?”
安東尼看着悽慘的現場,誰能想到這些人十分鐘前可能還歡聚在一起進行冬日祭典呢?
“這纔是現實,它或許是痛苦的,殘忍的,但同樣也是真實的,我當然可以裝做什麼都沒看見,讓這些人繼續沉浸在這美好的夢境之中,但這對那些女人的親友是不公平的,對她們本身,同樣也是不公平的,就像我之前說的那樣,克萊蒙特,沒有資格替她們做選擇!”
這是原則,唐納德絕不會做讓步,他不會允許克萊蒙特矇騙這些人,同樣也不會允許他以這種方式繼續擴張自己的勢力,造成更多家庭的痛苦。
只不過唐納德也沒有坐視這些人將克萊蒙特打死,對於這些村民來說,他或許已經沒了價值,但是對唐納德來說,這位曾經的大賢者身上可有不少他想要去探尋的秘密。
在克萊蒙特身外召喚出一層能量盾,那些村民自然就懂了唐納德的意思,他們不敢冒犯這位能召喚出恐怖怪物的外鄉人,只能將怒火轉而發現在其它地方。
譬如豐收與獵獲之神的教堂。
村內有打砸的聲音響了一夜,克萊蒙特只是跪倒在雪地上,一言不發。
天亮之後,唐納德才帶着克萊蒙特回到那座承載着他的榮光和成神願望的教堂。
昨天中午才被打掃的煥然一心的教堂如今已成了一處廢墟,窗戶碎的稀巴爛,裡邊的所有東西都遭到了破壞,就連地上的石磚都出現了大量的裂縫,有幾處還有被鐵錘敲打過的痕跡。
克萊蒙特坐在教堂大廳最前面的那張只剩下一半的長椅上,低着頭,唐納德就坐在他的身邊。
身上的精緻長袍已被塵土草葉沾染,原本精神矍鑠的老人如今看上去面如枯槁,彷彿隨時都可能離開這人世。
“恨嗎?”
唐納德看着前方只剩下下半身的石雕,沉默許久後問道。
“恨什麼?”
克萊蒙特的聲調有些含糊不清,像是有口痰就在喉嚨中,吐不出也咽不下。
“你其實一直都在爲他們着想,不是嗎?這幾年來,是你帶領這座村莊走向繁榮,儘管你欺騙了他們,但你的功績,其實是無法磨滅的,而他們如今卻如此對你......”
“其實我更恨你,恨你們來到了這,毀了我的願......應該說是夢,也毀了他們的夢,其實我也知道,我成不了神的,我的能力太弱了,經營了這麼久,最終也不過是在這村莊周圍勉強實現一些變化。”
被人摧毀了自己全部的心血,克萊蒙特心中沒有憤怒是不可能的。
只不過如今失去了外邊那些人的信仰,現在的他也就是一個普通的老頭而已,再也沒有力量可言。
“我究竟做錯了什麼?我只是想讓這些貧苦的人有美好的生活,我給了他們我所能給的一切,而我只是想要成爲他們心中的神而已,哪怕只是這些人,我依舊很滿足,你說我在欺騙他們,可那些......那些真神!他們給信徒許下的承諾,又有哪個實現了的!他們難道有我做的好嗎?憑什麼我要受到如此對待!”
克萊蒙特的拳頭砸在旁邊的木茬上,鮮血從破開的血肉口子沿着木刺的邊沿緩緩流淌下來。
他說錯了嗎?
正義之神實現了公義永存的願景嗎?
大地母神實現了消除飢餓的願景嗎?
還有風暴之神,晨光之神,銀月女神......他們給信徒描繪的美好未來,實現了嗎?
有人會說他們還在努力。
可更多的人知道,只要人類還在這世界上,又怎麼可能實現那些一聽就知道滿是假大空的未來。
或許真的只有在夢裡?
“所以你的做法從一開始就是錯的,想想那些正統教派,你見過哪位神明整日裡跟信徒待在一起的?”
距離產生美,這句話一點都不錯,離的近了,糾葛就會產生,一旦互相之間有了利益交錯,人心的陰暗將遠超想象,唐納德瞥了眼若有所思的老人,接着說道,
“克萊蒙特,你跟他們走的太近了,你像個老父親一樣關懷着他們,成了他們全部的依靠,這種做法會讓你變成大賢者,卻永遠不會讓你擁有成神的可能,因爲他們對你的敬,是晚輩對長輩的尊敬或者說看到偶像的崇拜......”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不知道你有沒有見過海邊的漁民,他們大多信奉風暴之主或是水元素之神,那兩位代表了大海,每次大船隊出海前,他們都得進行最爲虔誠的獻祭,或是以牛羊,或是以盛大舞會,或是以血腥角鬥,出海後,有的時候收穫頗豐,就有人覺得這是他們的獻祭得到了神明的肯定,回去之後肯定是滿心歡喜的再向神明表達自己的虔誠,這叫什麼,這叫做神恩如海,有的時候他們出海遇見的風暴與海嘯,血本無歸,你覺得他們會去怪這兩位神明嗎,他們只會覺得是自己做錯了什麼才惹得神明發怒,隨後更是以十倍百倍的虔誠去向神明祭禮,這叫什麼?這就叫做神威如獄!”
其實大海就在那,星空中的諸神並不是做不到給他們賜予或是威嚇,可是如無必要,他們又哪有興趣去理會這些螻蟻呢?
“原來是這樣......”
“原來是這樣?”
“原來是這樣!”
三句一模一樣的話,克萊蒙特的表情卻從沉鬱轉爲疑惑,又從疑惑轉爲堅定,最終卻又變成滿臉的悲傷。
良久,只是說出一句話:“可我已經沒有時間了......”
話音才落,克萊蒙特的身材愈發佝僂,臉上的皺紋也是愈發深刻。
“把你知道的一切告訴我,你是怎麼做到控制那些能量的?別跟我說什麼天賦......你根本就沒有天賦,也從不是什麼異徒,對不對?”
回頭望了眼外邊大亮的天色,唐納德也不再繼續跟克萊蒙特力繞彎子,直接說出了他願意陪這老人坐到現在的真正原因。
“你想知道......我又憑什麼告訴你,我自己就是那東西的受害者,還害了那麼多的村民,交給你這個不論是實力還是智慧都要遠超於我的人?”
克萊蒙特轉身看着唐納德,眼中還有一絲倔強與堅持。
“我去把外邊的村民屠上一遍再來問你?要不要賭一賭我下不下的了手?“
唐納德沒給克萊蒙特留下任何餘地,緊接着說道,
“你該明白,那不屬於你,你帶着它一起死去,沒有任何意義,而且我不會讓你這麼做,除非你現在就銷燬它,如果你能做得到的話......別跟我說什麼你將它藏在了別的地方,那麼重要的東西,你應該不會讓它離你太遠吧?”
其實唐納德在山林中就有所察覺,克萊蒙特對於能量的掌控沒有表現出任何的外在技巧,彷彿那些能量天生就聽他的號令似的,這絕不正常。
“你要它做什麼,你也想要成神?”
“成神......如果你覺得成神就是這麼容易的事情,那就這麼認爲吧。”
如果說靠着某件物品或是某種儀式就能成神,星空中的神明又怎麼可能只有那麼幾位?
說到底,克萊蒙特曾經只是個流浪漢罷了,他對於神明的理解,其實是極淺薄的。
或許如今的他在某些時候已經將自己當作了神,然而實際上他只是一個擁有了一些神奇力量的凡人而已。
否則怎麼可能連一個覺醒級的異徒都比不上......
唐納德與克萊蒙特的交談一直持續到當天的中午。
晴朗的天氣再一次消失,卻不是落雪,而是一場冬雨。
當唐納德離開教堂之時,手中多了一本古舊的書籍,臉上仍舊殘存着些許的驚訝。
在他身後,克萊蒙特仍舊坐在長椅之上。
了無聲息。
他的生命隨着他的夢想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