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管!”胡蝶夢索性撒賴了起來,“就只有你能當大俠,我就不能當殺手!?”
方邪真嘆了一口氣。
“好,你要當殺手,你當吧。”
說着,便往江邊走去。
“嗖”的一聲,胡蝶夢扁了嘴脣兒,持刀一攔。
“你別忘了:我是殺手,我要殺你!”
方邪真站定,看了看她,心中生起了一陣隱隱的疼,所以他又不去看她,只看江,看風,看雲,看荻蘆飛花去。
花飛去。
“好,”他逆來順受的道:“那你說說看:爲什麼要殺我?”
“有人付我錢,”胡蝶夢的刀色和她臉色一樣白,“我自然便要殺你。”
方邪真微微笑了。
他只有一絲絲笑意,但眉宇間就有點飛飛的了,俊得直教人頓時浮想聯翩起來。
“殺我是爲了錢?”
他好像覺得很好笑,很幼稚:“那可不像你。”
胡蝶夢就更氣了。
她噘着脣,氣鼓鼓地道:“你害死了我的同門,我要爲他報仇!”
她原以爲方邪真會問她是誰。
但方邪真卻說:
“石斷眉?”他仍天淡雲間,但有諷世意味的補充道:“你跟這種人爲伍,沒的辱沒了你。”
他微吁了一口氣:“這又何必呢!”
胡蝶夢正要懊惱,但聽到未了一句,轉嗔爲喜:“怎麼樣?你還是關心我的!”
方邪真展了展眉毛:“我只是覺得你不必淪落到這地步。”
胡蝶夢又頓了頓腳,咬着脣道:“你管我!”
方邪真只攤了攤手掌:“好,反正我也管不了你。——那是你的事。”
胡蝶夢眼眸裡彷彿漾起了兩個悠悠的夢,“你說不在乎,但還是一直關心我。”
方邪真也無意申辯,又準備要走了:“我關心你?”
胡蝶夢可急了:“你若不關心我,剛纔爲啥又爲我嘆氣?”
方邪真滿不在乎的道:“我看到一個富人而今淪落爲乞丐,我也會爲他嘆氣。”
胡蝶夢又氣得浮起了淚花:“你明關心我,偏又不敢承認!”
方邪真心不在焉的說:“好好好,你說啥都可以,但就別擋住我。我要渡江去。”舉步欲行。胡蝶夢一張手攔住了,憂怨的道:“你就那麼匆匆嗎?多待片刻也不行!”
方邪真冷然啞道:“匆匆?一切都是拜你們所賜。”
胡蝶夢倒是一怔:“你要趕路,又關我們什麼事?”
“當然關事。”方邪真說,“你可知道你爲何加入‘秦時明月漢時關’時間雖短,但卻能迅速冒升到第四把交椅的理由嗎?”
胡蝶夢道:“因爲我武功高強,老六馬臉沈悽旋,老七牛頭袁煎炸、還有老五錦鼠王井樹,全不是我的對手。”
她說的有點得意洋洋。
方邪真只冷冷地道:“要得到秦時明月漢時關的信任,不能光靠打。”
胡蝶夢道:“那是我辦事能力強。攻守自如的舒伯德,誰敢惹他?但他卻是我刀下亡魂。‘急驚風’巴比隆、‘霎時去’樑愛孫、‘風雲第一矛’赫怒雪,全一併兒死在我刀下;至於‘石火’巴坭、‘電光’牛敦,也一樣給我殺了。除了我,能有幾人辦得到、殺得了這些窮兇極惡、武功高名頭響的大豪?”
說着,她更沾沾自喜。
方邪真笑了笑,神情更冷,笑意更哂:“舒伯德看人使一招,便學了招;見人打一場,便得其人武功精髓,還算是個天才橫溢的人物;巴坭、牛敦,只擅於暗算、埋伏、偷襲人,一生未正式打過一場惡戰埋伏,本來武功就不算高;至於那些什麼風呀、雨呀、雲呀、名頭夠響,架子夠大,也只能吹吹牛皮,在婦孺井市間威風一陣子的騙人傢伙,風靡即逝,不堪久長,以前在大名府驚怖大將軍麾下搖旗吶喊,後來又跟查叫天帳前作威作福,他們六人哪怕是一齊上也成不了氣候,你殺了他們,不叫戰績,這跟童貫訛稱帶兵打仗,其實只領軍隊到處去漁掠百姓,颳了大筆財物,用了一小部分去跟流買回來一座滿目瘡痍的空城,用來搶功欺君,是同一個貨色。——難道也叫做‘戰績’嗎?”
胡蝶夢聽了,本來氣得粉臉都紅了想來,忽然垂目,長睫對剪,然後擡頭一笑道:“反正,我讚的你都一定貶——就跟往昔一樣。”
方邪真亦不申辯,只淡淡的道:“隨你怎麼說,我只是要你清楚一件事:秦明月和關時漢,是東南小朝廷,朱勔父子的旗下大將,暗中豢養的殺手——由於他們太強了,連朱氏父子也控制不住,你好端端的卻加盟這種殺手組織,殺再多的人,立再大的功,我也不以此爲喜,那隻能算是災難,希望你好自爲之。”
胡蝶夢換了個角度細看方邪真,這一次,她看得很詳細,還看的側過了臉,轉下了雙眼,又洋洋自得的道:“我知道了”。
方邪真沒好氣的看着她。
“你妒忌。”
她說。
很肯定的。
方邪真想說些什麼,又忍了下來,只好負手去看天上的雲朵。
那朵大白雲,又沉又甸,像快要噢的一聲掉下來似的,但偏偏晴空碧藍只那麼一朵雲,好像讓一位什麼神祗特別剪貼上去似的。
“你以前瞧不起我,說我沒有成就,現在看我終於闖出名堂來,而且又知曉‘風流雲散’柳天君跟我同在一個集團裡,你就嫉妒起來了,故意詆譭他們——不,誹謗我們。”
胡蝶夢說的很認真。
方邪直只有苦笑:“加入殺手集團似乎怎麼說都不致於讓人嫉妒吧?——殺手是殺死他爲職業,這種人只懂傷害人,根本不配爲人,有什麼好嫉妒的?”
胡蝶夢幾乎沒跳起來,揚刀道:“就是就是,你說這話,還不是妒火中燒,不惜中傷!——‘秦時明月漢時關’,可常殲滅在蔡京、王黼童貫等奸臣身邊的狐羣狗黨、鷹爪走狗呢,可沒像你說的那麼不堪!”
“那好,你加入他們吧,自己小心就好了,”方邪真妥協:“反正,我說過:這不關我的事——殺人的時候,你別落在我手上便不礙我事了。”
“你還是不高興。”胡蝶夢仍在端詳他,彷彿要看入他心肺裡,“你不高興我有成就。”
“那不是成就。”
方邪真忍不住說了一句。
“那你也殺人,爲虎作倀,”胡蝶夢兀自忿忿不平,“你憑什麼看不起我沒有成就!”
方邪真這回禁不住分澄清:“我從來沒說過你沒有成就!”
胡蝶夢激動的晃着刀尖:“你沒有說,心中卻是那麼認爲!”
方邪真想分辯,話到了脣邊,忽然冷卻,吁了一口氣,道:“對,我是那麼想——只要你還留在‘秦時明月漢時關’這種組織裡,你就改變不了這種想法!”
“你還不承認你瞧不起人!”胡蝶夢悽聲道,“你就是看不起我嘛!”
方邪真澀笑,摸了摸自己的眉毛,平靜地說:“一個人除非先瞧不起自己,否則,誰瞧不起他又有什麼關係?最重要是自己看得起自己,自己不放棄自己!”
胡蝶夢大聲的說:“那你爲什麼又先放棄了我!”
方邪真這次按捺不住了:“是你放棄我的——不是我放棄你!”
胡蝶夢流着淚。
陽光飛花淚。
淚在她臉上分外晶瑩。
流淚的她特別美。
美得帶點悽。
悽得有些怨。
“你瞧不起我,你一直瞧不起我——”她哭着說,“你瞧不起我跟這個男人好,跟那個男人好……你看不順眼我跟男人打成一片……你妒忌我和柳天君——”
方邪真打斷了她的話:“你跟柳天君怎麼樣,不關我事。柳天君也好,山君也好,帝君都一樣……你是你,我是我,今天我說了話,不是因爲妒忌,而是希望你潔身自好,就像當年一般,你跟那些人混在一起,染上一身垢,沉淪得無法自拔,那是多化不來啊,你說,這一次,你加盟的可是殺人不眨眼的殺手集團呀,你又何必那麼自甘墮落呢!”
胡蝶夢哭了出來。
哭出了聲。
“你看你看,你多清高,多瞧不起人。你剛剛就說了:說我自甘墮落!我就自甘墮落,我墮落爲了要傷透你的心,那又怎樣?我高興!”
“我偏要跟那些臭男人混在一起,我偏要以殺人爲業,並以害人爲樂,你能怎麼樣?”她索性發了蠻,“你要看不過眼,可以過來殺了我呀!你行俠仗義,你打抱不平,你殺人,就是爲民除害,替天行道,你來殺我吧!行道啦、除害嘛!我等着呢!”
方邪真皺着眉,待她發泄完了之後,才道:“你這樣說,我就沒話說了。”
說完,又舉步欲行。
“你逃避!”
胡蝶夢含淚叱道。
“天大地大,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方邪真道,“沒什麼值得逃的、避的。”
他望定胡蝶夢,帶點惋惜沉聲道:“你明知道我說的是真的。我只是希望我一直看得起的一位紅顏知已能奮發向上,至少,也不要、更不值得沉淪、墮落而已,你卻不敢面對,逃避的是你。”
說着,在胡蝶夢的哭聲中,繞道而行。
忽聽胡蝶夢飲泣着說:“天是那麼大,天空那麼寬闊,但我……只愛一朵……那麼一朵……”
她沒說下去。
——好像是太傷心了以致沒說下去。
又像是到底欲言又止,不想說中心底裡最想說的一句話。
方邪真又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天空裡有的是雲。”
“但今天只有一朵。”
“雲是無定的,”他說,“它要飄去,你也留它不住。”
“你變了!”
她厲聲道。
“我沒有。”他說,“你也沒有。——其實,只要我們任何方面真的變了;反而可以相處在一起。”
“可是,”他語重心長的道:“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