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守閣中。
淡淡的紗垂下,就像是秋霧,籠在仲夏的炎熱中,帶來一絲清涼。
茶煙已經散了,茶水已涼透。
赤眉火瞳的男子枯坐了已整整一個時辰,卻沒有品一口茶。往日飛揚跋扈的王者之姿,此刻也已黯淡。
相思靜靜地看着他,她有種奇怪的感覺,今天的平秀吉,與往時不一樣。
他更像是一個人。而不是神魔。
她沒有說什麼,此時此刻的寧靜是那麼難得。這場戰爭,已絞碎了她所有的一切。離那場婚典已過去了那麼久,一想起來,心依舊痛得快要碎掉。
“這場戰爭……”
平秀吉忽然開口,打破了天守閣上的寧靜,也讓相思吃了一驚。她看着平秀吉,這位霸者的臉上,竟流露出頹唐的氣息。
“這場戰爭,已不是我想要的了啊。”
他緩緩端起了茶碗。茶碗冰冷,就像是已經熄滅了的炭火。
“我派遣十萬大軍,圍守在平壤城外,今日的一戰中,已全軍覆沒。”
相思一震。她雖不關心軍事,這些日平秀吉與她講解戰況,她也大致知曉,圍困平壤這十萬精兵實在是倭軍在朝鮮的主力。如今全軍覆沒,倭軍可以說已遭重創,到了崩潰的邊緣。
難道,戰爭就要結束了麼?
不知爲什麼,她心裡沒有喜悅,只有深深的迷茫。
平秀吉卻沒有像平常那樣,敏銳地注意到她的神色異樣,只因同樣的迷茫也出現在他眼中:“卓王孫派去征討東海李舜臣的部隊,大敗。部隊的主帥,是李如柏。卓王孫給了他精良的裝備,卻沒給他作戰計劃,甚至,連一點授意都沒有。”
相思心中的疑惑更深。聽起來,這極不正常。
平秀吉的話加深了她的疑惑:“他送這支隊伍去東海,就是要他們失敗。”
哪有人作戰是爲了求敗的呢?
“那隻不過是爲了讓李舜臣練兵的。也是爲了敦促李舜臣,成爲第三人。”
平秀吉臉上露出了混合着嘲諷、失望、落寞的複雜神色。
“第三人,纔是這場戰爭的主角,纔是我日出之國關白大人的對手啊!”
“爲什麼長久以來,卓王孫一直主張議和而不是出戰?因爲,他從未將我當成過對手。平壤攻防、碧蹄館之戰,不過是他爲了左右這場戰爭的節奏,等待第三人的出現。他直到昨天,都沒有真正和我交手。而唯一一次交手,結果就是我全盤慘敗。”
“我,威震天下的豐臣秀吉,竟然連讓他認真一戰的資格都沒有!”
“可笑嗎?”
平秀吉狂笑了起來。赤眉火瞳中的傲然之氣,都在這一笑中迸炸,整座天守閣彷彿都承受不了他的傲氣。
但這笑聲又是多麼落寞,悽傷。那是一位王者,看到自己的王座被別人視爲敝履時的屈辱。
卻又無可奈何。
“李舜臣已從海上出發,攻擊日出之國到漢城的補給線。他用新式的龜船、新式的火炮縱橫海上,打得我們的補給艦無還手之力。我派去保護補給線的軍隊,也已敗亡……”
“一旦沒有補給,我僅餘的數萬軍隊,都將被困朝鮮。那是我們的末日!”
“看來,卓王孫的安排不錯,我的對手的確是李舜臣,而不是他!”
他凝視着相思。
相思水紅色的衣衫就像是一抹光,燭光。夜色中,這抹光是那麼溫暖,不會像茶水一樣,轉瞬就冰冷。
他忽然有種錯覺,這抹光就是自己的歸宿。
他笑了笑,坐直了身體:“你一定覺得很奇怪,我爲什麼能化身千億。”
相思一怔,不明白他爲什麼忽然轉換了話題。不過,這個話題顯然是她想知道的。只有窺破了鬼藏忍術的秘密,才能夠殺得了平秀吉。這場悽慘的戰爭,才能夠徹底終結。
“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無論誰讀到這首悼亡詩,都會覺得詩人是個情聖,縱然妻子已經死去,仍無比懷念,爲她不顧世間種種誘惑。然而,事實卻是,詩人在妻子死後沒多久就續絃,而且經常‘取次花叢’。我少年時曾極爲困惑,爲何一個薄情之人,卻能讓別人認爲是極爲深情之人呢?”
他頓了頓,凝視着相思。似乎等她回答。
相思茫然地搖了搖頭。這首詩她很早就讀過了,也曾爲詩人所流露出的真摯的感情而流過淚。她從未想過詩人會是個薄情之人,也沒想過平秀吉所說的這個問題。
平秀吉道:“語言。”
“語言本身是沒有感情的,只不過長久以來被用來表達感情,漸漸地,所有的人都以爲語言中藏着感情。於是,不管詩人是深情還是薄情,只要他掌握了語言的技巧,懂得怎麼來表達‘深情’,就可以讓人認爲是深情之人。”
“作者書寫的,是‘表達深情’,而讀者看到的,是‘深情’。”
表達深情,與深情,是有區別的。相思點了點頭,若有所悟。
平秀吉淡淡一笑。
“相思姑娘,你能否回答我一個問題?你爲什麼認爲我是平秀吉?”
他眉峰閃動,迸發出一絲傲氣。
這個問題並不難答:“因爲你有種別人很難模仿的氣勢,我……我也說不來那是什麼,但、但只有王者纔會有的吧!”
平秀吉再度笑了笑:“這,就是鬼藏忍術的秘密。”
相思呆了呆,沒有明白他說的是什麼意思。
平秀吉也知道她並不明白,繼續解釋道:“如果我所擁有的氣勢,獨一無二,只屬於我。那麼當你看到另一個人有這種氣勢時,你會不會就會認爲,那個人是我呢?”
相思似乎聽懂了,點了點頭。這句話並不深奧。這,不就是鬼藏忍術的化身千億嗎?
“如果我再宣稱,這個人就是我,而他也宣稱,他就是我,你是不是就會更加確信這一點呢?”
相思又點了點頭。
平秀吉道:“但,這個人很可能不是我,只不過恰好他身上也有這種氣勢而已。”
相思吃了一驚。平秀吉的眸子中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
她霍然明白了。
安倍晴明,秋山流雲,風間御,赤眉之人,海上少年。這些人,的確都不是平秀吉,他們是平秀吉的影武者。他們跟平秀吉唯一相同的是,他們身上也能流露出這種氣勢。這是讓別人認爲他們是平秀吉之化身的根本原因。
但,這股氣勢並不是隨便誰都能有的,只有極特定的人,通過極特定的訓練,才能夠顯現出來。是以平秀吉窮一生之力,才擁有了五名影武者。
平秀吉並沒有變成任何人,只不過是在恰當的時候,讓影武者出現,表露出這種氣勢而已。
那是他的標誌,他的靈魂。
關於平秀吉的傳說實在太多,因此,當他宣稱自己修成了鬼藏忍術,化身千億,也沒有人覺得奇怪。在這個古老的國度裡,有太多神奇的傳說。平秀吉身爲關白,有什麼奇異之處,也並不奇怪。
因此成就了化身千億,不敗不滅的忍者最高境界。
只有最聰明的人,才能窺知這種境界,並將之運用到忍術中去。
多高明的易容術都有破綻,多相似的影武者都有不相似之處。但,只有這種忍術,卻幾乎沒有破綻。因爲他們本就是不同的人。
他們只不過有相同的靈魂。睥睨天下的氣勢,就是他們的靈魂。
當平秀吉宣稱,他的靈魂可以寄居在這五具中,誰又會不相信?
相思緩緩擡頭,望着平秀吉,她心中充滿了崇敬。
“大人,我爲您重新準備一壺新茶。”
她用流雲般的袖子,拂過茶臺,開始點茶。她的動作輕柔,古雅,她所點的茶,天下無雙。只是,她的衣袖似乎稍微累贅了一點。
她終於知道了鬼藏忍術的秘密。
平秀吉並沒有騙她。這的確是鬼藏的秘密。這世界上神神鬼鬼的傳說太多,但真正的鬼神,卻從沒人見到過。如果一件事太過神異,那麼,就一定有一個獨特的原因,只不過大多數人不知道而已。
鬼藏的秘密,就是氣勢與僞裝氣勢的區別。正如深情與表達深情。
相思心口有莫名的悵惘,幾乎挽不住茶碗。她不由得停了下來,蹙住眉頭。
這一杯茶,真的能終結戰爭麼?他發現後,會怎樣對待自己,會殺死自己麼?若她成功了,終結這場戰爭後,她又該去哪裡?
相思緊緊咬住嘴脣,緩緩收拾着茶具,終於,將一碗熱茶端到了平秀吉面前。
平秀吉的面容變得落寞。
他緩緩拿起了那杯茶。
“我曾經問過自己,這場戰爭是對還是錯?”
“不戰,則日本亂;戰,則朝鮮、大明亂。究竟何取何舍?我雖有天下莫敵之氣,卻也沒有答案。”
“相思姑娘,你覺得呢?”
相思無言,她似是有些不敢擡頭看平秀吉。只是輕輕搖了搖頭。
平秀吉凝視着茶碗,笑了笑。
他的笑容中有無盡惆悵。
“現在,我卻有了答案。或許,我的責任,就在於終結這種兩難的處境。我爭雄天下的氣勢,使戰國統一。因此,日出之國擁有了自己所不能容納的強絕力量,必須向外擴張才能釋放。最後,這股力量成爲了災禍,帶來無盡的戰爭與殺戮。或許,我的天命,就是封印這股力量,所以,我要將它們帶來朝鮮,親手摺斷。”
“然後,我就可以歇息了。”
他緩緩端起了茶碗:“新的時代,就要靠家康來開啓了。他也等了太久。”
一飲而盡。
相思臉上顯出複雜的神色來,似乎想阻止他,但平秀吉的動作太快,她還未做出決定之前,茶已經被喝乾了。
平秀吉放下茶盞,發出一聲讚歎。
“好茶。可惜,以後我不能再飲到了。”
“因爲,相思姑娘,你要回平壤去。這裡即將成爲戰場,我無法再留你了。”
相思的心震了震。
她的使命終於完成了,她看出了誰纔是真正的平秀吉。
只有真正的王者,纔會因王者之間的共鳴而感傷、落寞。那不是假裝王者之人能理解的。高手的寂寞,只有站在最高處的人才能理解。
正如對陣卓王孫的人雖多,但只有真正的高手,才能理解卓王孫究竟有多麼無法匹敵,其餘的人,不過是假裝理解而已。
赤眉火瞳之人的感傷,是真正王者的感傷,這一點,相思並不會看錯。
但,她總有種感覺,平秀吉是故意讓自己看出來的。
那杯毒茶,也是他故意喝下去的。
他爲什麼這樣做?
是爲了封印那股可怕的力量,開啓一個新的時代嗎?
相思不能理解。
她只知道,她的使命已經結束了,她該回到那座城市。
那座有兩個人對峙的城市。
靈堂擺設在平壤城外,牡丹峰頂。
白幡飄飄,這座臨時架設的靈堂並不大,卻充滿了悽愴。幾乎平壤城中的每個人都陸陸續續走來,拜祭楊繼盛的英靈。他們的悲愴是真實的,他們跪拜的時候,似乎面對的是自己的靈位。
平壤之戰雖然結束,明、朝聯軍大獲全勝,圍攻平壤的倭軍全軍覆滅,實力遭受重創。沒有人懷疑,倭兵撤退的時刻指日可待。但,他們卻快樂不起來。
阿修羅之炮轟起的七彩之霧,像是夢魘般盤旋在他們心中,壓得他們幾乎喘不過氣來。他們毫不懷疑,這些大炮終有一日會轟在他們頭上。
他們懷着朝不保夕的悲愴,來到楊繼盛的靈前,跪拜,弔唁。
同時弔唁着自己風雨飄搖的命運。
楊逸之一身白衣,卻不再是如月般皎潔的白,而是世間最爲悽楚的顏色。他跪在靈前,無論是誰,來到他身邊,都沒有任何反應。他的心,已完全空了,不因外界的一切掛懷。
殺死老父的,正是他自己。
如果他不堅持對抗卓王孫,如果他能夠爲自己的國家多考慮一下,而不是爲了自己,爲自己的心,他的父親便不會死去。
他,本帶着榮譽而來,亦會肩負着榮譽而回,這本是他的父親期望的,但而今一切都被逆轉。他與國家的敵人站在一起,對抗着自己的統帥。連父親大人的勸諫,都不能令他回頭。
萬惡不赦。逆子。
父親大人,究竟我要如何做,才能夠讓您原諒我呢?
楊逸之痛苦地垂下頭,不能自已。
同時,對公主的歉疚也讓他深深自責。他看着她死在他面前,竟然毫無作爲,什麼都做不了。她慘烈的死狀,幾乎成爲他的夢魘。
因爲他知道,卓王孫說得不錯,正是他的話殺死了公主。殺死了她的心。
他,是個不詳之人,會帶給愛他的、他愛的人災厄。
最該死的,應該是他纔對。
從黎明到黃昏,從光明到黑暗,他跪在靈前,一動不動。
直至所有的人都離去,只有默默飄揚的白幡和點點燭光陪伴着他。
一個淡淡的聲音響起。
“楊老先生若是見到這場戰爭就此終結,想必也會覺得欣慰。”
楊逸之的身體猛然一緊,那是卓王孫的聲音。
卓王孫青衣落落,站在靈堂的門口,望着楊逸之跪坐的背影。他緩緩走進了靈堂,在楊繼盛的靈牌前躬身參拜。
而後,他緩緩起身,看着楊逸之。
楊逸之一言不發,身子卻在顫抖。卓王孫的心中有一絲悵然。他也知道,這個男子不再相信他,不再原諒他。但他願意解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