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安不難設想,這種社會形態發展到最後階段,絕大多數民衆將會喪失對美好未來的想象,甚至連繁殖和養育後代這一生物本能也將受到抑制,逐漸退化,直至消失。
當種羣基數跌落到特定的基準值以下,人類這個種族就會失去代繼再生能力,整個社會如同雪崩,在疲憊與絕望中朝末日一路狂奔。
無論個人的夢想,還是社會羣體的共同夢想,都是非常脆弱的。
每當一個人對生活感到絕望的時候,全人類也朝着絕望的深淵邁近一大步。
除非存在一個理想的社會,能夠確保多數人的幸福大於痛苦,否則這種崩潰現象就不可避免。
然而無論回顧歷史還是展望未來,或者僅憑理性推演,喬安都看不到——也不敢相信——真有那種能讓大多數人實現幸福的“理想國”,現實倒是朝着少數人變本加厲壓榨多數人的方向不斷逼近。
喬安其實不太關心人類如何得救,他還沒有那麼博愛,他更關心的是自身如何從這種生存焦慮當中獲得解脫,這也正是他明知道會遭受嘲笑,仍然在給教授們的信中鄭重提出上述問題的原因。
最後一封認真答覆喬安的回信,來自特羅菲姆·L·莫里亞蒂教授。
這封信只有寥寥數百字,卻給喬安帶來最深的觸動。
莫里亞蒂教授在回信中坦率的向他承認:
“這麼多年以來,我本人也在思考人生的意義,可惜直到目前爲止還沒有得到一個令自己滿意的答案。如果你對這個問題感興趣,不妨加入我的團隊,一起探索,直到找出各自滿意的答案。”
莫里亞蒂教授還在回信中精闢地指出:
“你的焦慮在於意識到了人生短暫,最終難逃一死,企圖在短暫的生命歷程中追尋永恆的真理,從而證明自己短暫的生命是有意義的,然而,正如古時候的智者所說:自我救贖何其艱難,有如行走於剃刀邊緣。”
在回信的最後,莫里亞蒂教授誠懇的告訴喬安:
“我不能保證一定可以幫你擺脫生存焦慮,但是我可以通過親身示範,向你展示一條對抗上述焦慮的途徑。”
“如果我的道路最終走通了,你關心的那個問題即可獲得解答;假如我的嘗試最後被證明是一條死路,那麼你作爲我的學生,至少可以從我的失敗當中吸取一些有益的教訓,避免犯下同樣的錯誤。”
看完這封回信,喬安坐在書桌前陷入思索。今天中午的冷餐會,特羅菲姆·莫里亞蒂教授也出席了,雖然表現得很低調,卻給喬安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一次短暫的會餐,喬安不可能看出莫里亞蒂教授的學術水平,對他的人品更是一無所知,之所以能夠記住這個人,說來有些好笑……完全是因爲對方長得帥。
特羅菲姆·莫里亞蒂教授已經人到中年,但是他沒有藉助法術隱藏自己的真實年齡,歲月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雕刻出風霜的痕跡,眼角的皺紋卻無法消磨他的魅力,銀絲般雪亮的長髮精心梳理紮成一束馬尾,剪裁得體的法袍襯托出頎長健朗的身材,哪怕上了年紀照舊是一位迷人的美男子。
午餐會的時候,圍攏在莫里亞蒂教授周圍的幾乎全是女生,喬安不便靠近旁聽,只記得這位教授在自我介紹的時候曾提到,他在“構裝學”方面做過一些研究工作,有兩篇論文發表在《奧法研究》上,其中一篇探討的主題是“刺法生物”,喬安不甚瞭解,還有一篇論文的主題是“半魔像”,喬安倒是略有所知。
所謂的“半魔像”,其實是以“移植義肢”爲基礎發展出來的構裝理論。
好比喬安自己,是一個失去右眼的殘疾人,移植的義眼只能使他看起來像個正常人,然而義眼畢竟是假的,並不能使他恢復視力。但是如果給他移植一顆剛從別人身上完整剜出來的、新鮮的眼球,就有可能使他的右眼恢復光明。
這種做法誠然有些殘酷,但是並不見得違背醫學倫理。比如有些人在臨終的時候,出於助人爲樂的慈善動機,或者爲了給家人留下一筆遺產,樂意捐獻或者出售自己體內健康的器官,用於移植給那些有需要的人。
在自願簽署捐獻書或者器官出售合同的前提下,在他去世的當天,受託的醫院就可以在公證人的監督下摘取器官,馬上移植給受捐人或者器官購買者。
到此爲止,上述理論還停留在醫學層面。但是在移植器官的過程中,偶爾會發生無法解釋的意外狀況,導致接受器官移植的人從精神到肉體急劇異變,變得不再像人,而是半人半構裝體的怪物。
特別是在爲人類移植來自非人生物器官的情況下,這種變異現象出現的就更加頻繁,因此誕生的人形怪物,就是所謂的“半魔像”——其在保留大部分人類特徵的同時,也會獲得一部分類似“構裝體”的特性。
莫里亞蒂教授的那篇論文,研究的就是上述轉變的內在機理,並且提出了一整套人工製造和調試“半魔像”的方案。至於他有沒有拿活人來驗證這套自己提出的方案,喬安不得而知,也不敢深想。
莫里亞蒂教授憑藉兩篇重量級論文在奧法學術界贏得了一定聲譽,並且獲得米德嘉德大學奧法研究院的終身教職,學術水平無可置疑,但是從他從事的研究方向來看,喬安既有些心動,又隱隱不安。
心動是因爲難得遇到一位在構裝學領域造詣精深的教授,正好與喬安本人的志趣相投,如果追隨這位教授,必定能夠在“構裝學”方面獲得教益。
不安是因爲喬安覺得“半魔像”這個課題……怎麼說呢,倫理風險很大,稍有不慎就會突破學術道德的底線。
莫里亞蒂教授選擇了這個課題,是否從一個側面暗示出他對學術倫理看得比較淡?
當然,這些猜測純屬無憑無據的臆想。
喬安甚至爲此感到慚愧,自己這樣揣度一位大學教授的人品,着實有點心理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