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不見,葉宋在街上第一次碰見他時,他騎着馬,好似整個秋日的陽光都撒在他身上,紫色的衣袍被淬亮,映襯之下,那略顯得冷清孤寂的眉眼五官卻有深深淺淺的暗影。
他從街邊路過,正去辦公。樓上樓子裡的姑娘對他揮着香帕笑咯咯地打招呼,他微微仰頭看了一眼,勾起一邊嘴角淺淺淡淡地一笑而過,隨後便聽見樓上姑娘們的尖叫,被迷暈了幾個去。
那雙桃花眼裡的玩世不恭和浮華統統被洗去,不再是亮晶晶的流光溢彩,而是積蓄了很多很多,變得沉甸甸的,有幾分幽邃。
葉宋站在原地,被路邊的百姓擠開,看着蘇靜的馬越來越遠。她想,真的是不一樣了。
可是,腦海裡霎時又浮現出孤島上,夕陽餘暉撒在江面,蘇靜孤獨地坐在沙灘上兩眼充血的模樣。他緊緊地抱着葉宋,一遍遍呢喃着她的名字,像是要把她刻在腦海裡一直不會忘記一般。
這種情況,葉宋本不應該去打擾,可她就是鬼使神差地又擠進了百姓羣中,努力地朝他靠近。還是沒來得及,等她擠到街道中間奮力地奔跑着追過去時,蘇靜已經策馬揚鞭,轉瞬就跑到了街尾不見了。
任葉宋如何追都追不上。
她彎身叉着腰,站在街中間,喘着氣。額上冒出細密的汗。
適時,身後又響起了雜亂的馬蹄聲,行人紛紛讓開了道,邊上的百姓見葉宋還乾站着,便出聲提醒:“姑娘小心!後面馬來了!”
她回頭一看,正有幾名侍衛騎馬飛馳而來,速度一點也降不下。葉宋一眼就看見他們中間的人是蘇宸,本來能夠閃身往邊上躲過的,葉宋突然就不躲了。
蘇宸亦看見了她,大驚,深深地皺着眉頭沉聲冷喝:“讓開!”
正好葉宋覺得心裡有股窩囊氣沒處發泄。
當即她就抽出鞭子橫掃馬蹄。這時馬兒受驚,紛紛吃痛地揚起蹄子,甩下了幾名大理寺的侍衛落地,蘇宸的馬更是仰天嘶鳴,看樣子就快要往前撲倒之際,蘇宸撐身而起,雙足在馬背上點過,翩然落在地面上。
路邊的行人早跑得沒有蹤影了,誰不知道三王爺最近越來越喜怒無常,且脾氣又冷又暴,稍稍不順他的意他就能把人塞刑部牢房裡吃幾天牢飯,還是少惹爲妙。現在場面又這麼亂,要看熱鬧的都跑到樓上看,在街上萬一被誤傷了就划不來,於是第一時間,兩邊的茶樓酒樓爆滿,都是一些八卦分子。
此時此刻蘇宸的心情,已經是烏雲密佈但又投進了一絲陽光。好傢伙,他都已經忙成狗了,居然運氣這麼好,當街遇上了葉宋,於是乎二話不說大步向前就欲抓葉宋,起碼先把她挾上馬,一起去辦了公再好好回來算這筆賬。
葉宋站在街上,挑眉笑,可眼裡無星點笑意,道:“三王爺驅馬這麼快,就不怕傷了街上百姓?我也是老實的老百姓,是王爺不顧百姓的生死安危在前,我自衛而驚擾了王爺的駕也實屬情有可原,王爺莫不是想以妨礙公務的罪名把我抓起來吧?”
蘇宸冷笑:“豈止是要把你抓起來,還要綁在本王身邊一輩子。你以爲你逃就逃得了?”
衆八卦分子一片譁然,紛紛揣測葉宋的身份。
沒想到這時,突然跪倒在地的一匹馬站直了前蹄起來,發狂般地衝葉宋跑過去。蘇宸見狀眉目一凜,想也不想便衝上前去擋在葉宋前面,隻身鬥馬,勇猛非凡,儘管不喜歡這位王爺陰晴不定的脾氣的羣衆們還是忍不住爲他此番英雄救美而拍手喝彩。只是剛一腳踢開了馬,葉宋此時不跑更待何時,立刻鞭子朝蘇宸掃去,蘇宸將將轉身過來,那鞭子的末梢掃過蘇宸的肩膀,霎時就在脖子上起了一道紅痕。
葉宋忙不迭地搶了一匹馬,撒腿就跑。
蘇宸撒腿就想追,結果被侍衛攔下,道:“王爺,正事要緊!”
蘇宸咬咬牙,才很不甘心地冷哼一聲。
一連跑了好幾條街,葉宋回頭看蘇宸沒再追上來,這跑了一遭氣了蘇宸一趟,原本有些沉悶的心情也舒暢了,翻身跳下馬來,隨手拍了馬屁股一下,馬兒自己就跑掉了。她剛好到了街邊賣湯圓的涼棚裡,拂衣坐下。老闆娘已經很熟了,見狀立刻下鍋煮了一碗糯滋滋的香甜湯圓來。
葉宋吃了一個,不由道:“怎麼不是涼湯圓了?”
老闆娘在圍裙上擦了擦手,道:“以後婦人這裡都改爲熱湯圓了咧,姑娘就吃熱的吧,冷的姑娘吃多了不消化。”
葉宋頓下勺子,擡頭看着笑容可掬的老闆娘,好笑地問:“老闆娘怎麼知道冷的我吃了不消化?”
老闆娘道:“是姑娘的那位朋友特意囑咐的。”
朋友?葉宋她只記得她和一個人來過這裡吃湯圓。
葉宋不置可否地點點頭,隨後埋頭繼續吃湯圓。吃完了以後放下銀錢,起身就準備回去。哪知將將一轉身,歸已不知什麼時候就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站在她身後,葉宋差點與他撞了個滿懷。
葉宋沒好氣道:“這光天化日的你從哪裡爬出來了?”也不等歸已回答,就饒過她走出涼棚。
她在眉骨處搭了搭手,想着該往哪個方向回家最近,身後歸已聲無波瀾道:“主子說,你何時願意見他,他便在樓上等你。”
“他很閒嗎?”葉宋隨口問。
歸已答道:“不閒,每天忙到半夜,爲了下午能夠抽出兩個時辰來等二小姐。”
葉宋心裡還是冷不防地抽痛了一下,道:“你就沒勸勸他?”
“主子決定的事情沒有任何人能勸。”
葉宋想了想,點頭笑笑,道:“也是。”她走出了兩步,又停下轉身,看歸已還在涼棚裡,“擇日不如撞日,走吧,還愣着幹什麼。”
棋館依舊坐落在幽靜的小巷中,裡面有少數的文人墨客,閒暇時光正在一起下棋取樂。葉宋上樓,進了熟悉的房間,窗外微風靜靜流淌,淺色的紗隨風輕輕擺動,窗櫺下蘇靜正獨自坐在那裡,黑衣墨發鋪在了榻几上,一個人下寂寞的雙手棋。
這是在遇到葉宋之前,他經常用以打發時間的東西。那個時候他尚不知什麼是寂寞。因爲每一天幾乎都差不多,對於他來說沒有什麼分別。
可是現在,好像跟從前不一樣了。
蘇若清並沒有擡起頭來,而是淡淡道:“歸已,現在什麼時辰了?”
葉宋沒有說話,而是在蘇若清對面坐下,拈了棋盒裡的棋子,落在了棋盤上。蘇若清怔了一下,擡起頭看着她,注視良久。
當葉宋看到他這般形單影隻時,就已經開始心疼了。
“你來了。”蘇若清露出一抹清然的笑。
葉宋道:“我若不來,你不是每天都在這裡等?”
蘇若清開始跟葉宋下棋,每一步都很留有餘地,一看便知是在故意讓着葉宋,最後還讓葉宋贏了。他道:“阿宋,你還生我氣?”
葉宋支着下巴看着棋局,分外平靜道:“你是指給三王爺解毒的事麼,我爲什麼要生氣?你是皇帝,那樣做本來就是對的,只不過你我立場不同而已。我不能因爲立場不同就否認你的對與錯。”她擡起眼簾看着蘇若清,緩緩笑了起來,“要不是因爲我喜歡你,就算你是皇帝,命令我,我也不會聽你的。只不過最後,我想要的效果還是達到了。”
棋子刷刷刷地落地,葉宋伏了過來,依偎着蘇若清,嗅着他身上如蓮如霧的氣息,輕輕換手抱住了他。她很享受,和蘇若清在一起時的寧靜時光,那時因爲她以爲他們彼此都懂對方。正如同城郊別莊的那段日子,在她茫然沒有方向的時候,溫柔地陪伴在她身旁。
他帶她去樹林最高處看過風景,他陪她跌落樹崖交頸而吻。
水裡的蓮魚,冬日的雪松。都是寧靜而美好的存在。
有關對蘇若清的愛戀,便是從那裡開始。在那裡他不是一個皇帝,而是一個伴她朝夕的平凡男人。
蘇若清默然片刻,手指撩過葉宋的發,掌心摩挲着她的臉頰。另一隻手緊緊地扣住了她的腰,讓她毫無間隙地貼進自己懷中。
葉宋忽然又道:“如果,三王的毒還能拖上幾個月,如果你沒有南下去姑蘇恰好救了我,我還沒能踏上回城的路就死掉了,你會不會後悔?”
腰後蘇若清的手又緊了兩分。
葉宋閉着眼睛,語氣安然:“我就是這樣,一旦讓我得到了什麼或者知道了什麼,就想要得到更多、知道更多。如果我一開始就不知道你來找我是因爲三王要死了,我會很滿足並且欣喜若狂。你是皇上,你不能陪我一起去江南,那麼你能夠不顧一切來找我,對於我來說此生都已經足夠了。”說着她睜開了眼睛,眼裡一派清明,“你派了歸已一起,再加上蘇靜,覺得一定能夠保護好我和葉青,我一定能夠安全回來?派歸已一起去的更大目的,是不放心我和蘇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