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露貞確實是個智慧的女人,她總能在被動中脫身出來,佔據主動。她果真那麼問了裴雲心,結果裴雲心無言以對。而且,她把對市紀委老周說的話,又向裴雲心重複了一遍。
誰知裴雲心聽了丁露貞的話,卻大不以爲然,他說:“露貞書記,你不要因爲康賽和露潔同居有情可原就把他留在辦公廳。當初,是我不瞭解情況,才按照你的要求把康賽接過來。如果我知道康賽背後還有這麼複雜的關係,我斷然不會同意你調康賽。我既然能夠親自跑到市委黨校把康賽接過來,現在我還可以再親自把他送回去,只要有你一句話!想當初你袒護劉志國也是這樣,我希望你不要忘記劉志國在三柳縣種樹捅的婁子,現在事情還懸着,成千上萬的老百姓還在等結果!”裴雲心之所以要這麼說,是因爲他作爲辦公廳秘書長是主管機關幹部人事工作的,哪個機關幹部出問題,他都有責任,出了一個劉志國,他就有可能被黨內警告,如果再出一個滿身是非的康賽,說明他沒吸取教訓,沒做亡羊補牢的工作,弄不好他就該降級了。所以他不能不逼着丁露貞思考身邊秘書的事。
劉志國在三柳縣種樹那件事,據丁露貞講,那其實不是劉志國在種樹,而是港川公司組織種樹。是港川公司在拿下金玫瑰花園項目以後,想在老百姓中集資,但考慮到沒建立信譽,沒人蔘與怎麼辦?他們請有關人員出主意,劉志國便獻上一個良策,爲此拿到五萬塊錢“點子錢”:在平川市郊縣開展“萬畝大造林”業務。他當然不是讓港川公司搞什麼公益事業,而是要通過大面積種樹,鋪攤子,造成一種良好社會形象,爲下一步給金玫瑰花園項目集資創造條件。同時,種樹也可以賺錢。在中原地區栽種經濟適用林,十年就是一個週期,所投資金就全回來了,而且對半兒賺了。因爲栽種和管理一畝樹木十年的費用,恰好是十年後一畝樹賣出價格的一半。這個賬劉志國和馬李亞娜做過精確推算。現如今是商品經濟社會,不賺錢的事誰幹?平川市下屬有九個縣,其中四個縣有山地,山地面積總共三十多萬畝。說句不體面的話,這些年平川市只抓經濟了,沒怎麼顧得上對山地的處理,基本上都是光溜溜的禿山。說禿山,並不是一棵樹也沒有,只是不多而已。要在山上種樹,就得刨樹坑,換好土,然後再栽種樹苗。因爲山上的原土不太適合樹木生長。
這個方案起初一把市長單種煙沒同意,因爲他感覺港川公司根本忙不過來,一個龐大的金玫瑰花園項目足以令港川公司焦頭爛額,怎麼還能心有旁騖呢?如果不能全身心地投入金玫瑰花園項目,出了問題算誰的?到時候老百姓罵街罵誰?自然要罵一把市長。所以單種煙不同意。但如果這個方案通不過,下一步向老百姓集資就不容易做到。事情是一換扣一環的。最後劉志國越過孫海潮,越過單種煙,拿着這個方案徑自找丁露貞來了。丁露貞問他:“你又不是市政府那邊的人,你摻和他們行政工作幹什麼?”劉志國道:“植樹造林錯了嗎?露貞書記,你沒感覺這些年市委沒抓環保,沒抓植樹造林是一大缺陷嗎?現在市政府那邊對這項工作擺不上位,所以需要書記出面說句話。
老實說,咱平川早就該在郊縣大面積種樹了,只要樹木長起來,那就會立馬改善郊縣的植被和生態環境,而且,龐大的樹林就是天然氧吧,對改善平川市的空氣質量,延長廣大老百姓的壽命,絕對是功德無量的事!我問過農學院的教授了,教授說,在城市的室內,每立方米空氣中只有40至50個負離子,而在樹林中高達2萬個以上。空氣負離子除了使人感到精神舒適以外,還有保持人體生物電場的平衡、調節神經系統和促進血液循環的作用,可改進心肌功能,增加心肌營養,促進新陳代謝,消除疲勞、振奮精神、提高工作效率、提高人體免疫力,並對降低血壓、治療神經衰弱、肺氣腫、冠心病等也有一定的作用。大量負氧離子還能抑制病菌生長。咱們的山地都在平川市的東南方,而春夏秋三季都刮東南風,那時候正是綠樹蔥蘢的時候,樹木的枝葉經太陽照射會生出大量氧氣和負離子,正是從東南方吹過來,您想想,市區的空氣質量是不是一下子就改善了?而且一年四季當中有三季得到改善?”
劉志國有理有據振振有辭,直把事情說得有鼻子有眼像真的一樣。丁露貞正在猶豫之中,劉志國就把方案遞上來了。他當然沒告訴丁露貞,種樹的本來目的是爲了賺人氣,爲了給金玫瑰花園項目集資打場子。因爲現如今老百姓對環保問題人人皆知,誰抓環保誰落好兒。丁露貞未能免俗,她主要從環保的角度思考問題,感覺這個動議是沒錯的,便在方案的擡頭上批了“請單種煙市長酌處”幾個字。單種煙看了這個批示,自然氣不打一處來,暗想你丁露貞也太官僚了,怎麼不看看港川公司有能力幹這件事嗎?不是明擺着虛張聲勢、不切實際,整個一個瞎忽悠嗎?但單種煙終歸批了“同意”。
爲什麼呢?因爲此時他經過長久運作,已經在省政協謀好末座副主席的位置,馬上就要調走。既然如此,還得罪平川市的上上下下的人們幹什麼?萬一被哪個人中間插一槓子讓自己走不成呢?他比丁露貞大十來歲,兩個人在工作中常常處於不協調狀態,或者根本說不到一塊,於是,他就無意中減少了與丁露貞的溝通。感覺說也白說,費那口舌幹嘛?不如想辦法早點離開平川。最後,還真辦成了。而且,在省裡做政協副主席是享受副省級待遇的,這不是落了一個圓滿而又光彩的結局嗎?結局好,也算是對自己以往工作不順的一個報償。如果說,單種煙屬於跑官要官一類人,並不爲過,只是多多少少有些客觀原因。
話說“萬畝大造林”這個方案,如果是孫海潮拿着來找丁露貞,沒準她還真會疑問多多,根本不同意,她至少會問:“你是一個副市長,怎麼專爲一個合資企業跑項目?那是你應該乾的嗎?”丁露貞對孫海潮說話口氣是很衝的,尤其當他向她下跪求愛以後,丁露貞對他說話時每每都口氣強硬。因爲她感覺他似乎還不成熟,還處於小青年的青春期——見了靚麗女人就熱血沸騰,能算成熟嗎?這就是下級男人向上級女人求愛的風險——有可能被納入上級女人的朋黨圈子,也有可能被視爲不成熟而遭遇不信任。而孫海潮不管不顧地向丁露貞發起愛情攻勢是想進入她的朋黨圈子,還是僅僅爲了俘獲她的身體?這無疑是個懸念,因爲孫海潮沒對別人說過這件事,而且他也不可能說。那是他埋在心底的秘密。他在電腦中設了密碼的遺囑裡是不是說到這個問題,別人也不知道,因爲至今公安局還沒有破譯他的密碼。
劉志國拿到了一把書記丁露貞和一把市長單種煙兩個人的批示,自然喜出望外,躊躇滿志,他拿着“萬畝大造林”的方案就去向港川公司的馬李亞娜報功去了。估計馬李亞娜會再賞劉志國一筆錢。而且數目不會小。至於究竟是多少,目前還是未知數。事後丁露貞還對劉志國叮囑了一句:“不能只是改善平川市空氣質量,光在東南方種樹;在平川市的西北方也要種樹,而且絲毫不能少,每年三四月份的沙塵暴不是都來自西北方嗎?”劉志國信誓旦旦道:“好,我一定把您的意見轉達給馬李亞娜。”在某種情況下,一把書記或一把市長的秘書,其能量會勝過一個副市長。有些副市長不能辦、不該辦、不屑辦,總之辦不成的事,一把領導的秘書卻有可能辦成。爲什麼各級紀檢委都制定了領導幹部要“管住秘書,管住司機,管住家屬”的要求?就因爲他們身份特殊,手眼通天,神通廣大。
那麼“萬畝大造林”的方案被批下來以後,港川公司幹了什麼呢?初期的情況我是知道的,那時候平川市的各種媒體輪番轟炸,三天兩頭刊登這方面的消息和廣告,做足了文章,讓所有的平川人都知道一個合資企業港川公司在做一件利國利民的好事,在平川下屬的縣裡植樹造林,爲平川市改造生態環境。港川公司的良好口碑就在潛移默化之中形成了。那時連我都感覺這個港川公司是個有頭腦,有心計,有良知的好公司,賺錢不忘環保。而最後種沒種樹,我就不知道了。裴雲心爲了證明“對身邊秘書不能姑息”,舉出劉志國在三柳縣種樹的例子,想必種是種了,但種的不理想。於是,我向丁露貞提出,要帶着馮小林去三柳縣看一眼。丁露貞想了想就說:“去吧,想辦法讓三柳人說實話。”
市委機關的幹部到下邊縣裡辦事、瞭解情況,未必能聽到真實情況,往往是注了水,加了工的,因爲下邊要考慮自己的政績和在領導者眼中的形象。平川市就曾經出現過這種例子:省裡領導要來視察菜市場情況,平川市有關部門便趕緊提前跑到菜市場,讓所有的人都一起動手做大掃除,菜筐裡全都換上乾淨的新菜,賣菜者也都換上乾淨衣服,菜價也往下落。等到省領導來了一看,還真不錯,乾乾淨淨,井井有條,菜價也不貴,連說,好好!轉過天來便外甥打燈籠,一切照舊了。亂七八糟仍舊亂七八糟,垃圾遍地仍舊垃圾遍地。老百姓便罵街,說:“媽那X!你們只會欺騙領導,有本事就堅持一個禮拜!”能堅持,自然就是好事,不能堅持自然就不是好事而是作假。對這一點,丁露貞心知肚明。她曾在許多場合強調要解決這個問題,讓各部門的領導從自身做起。但講了白講。人們該怎麼樣還怎麼樣。那麼,這個問題的根子在哪兒呢?似乎誰都知道,卻又誰都說不清。
三柳縣確實在平川市的東南方。我找小車班要了一輛小車。不知別的城市如何,反正在平川市委機關,處長以下是沒有權力單獨要車的。處長要外出辦事,一般都得自己騎自行車。如果非用車不可,就請書記或副書記安排。我要的這輛車,就是丁露貞打電話安排的。司機依舊是肖海亮。當我和馮小林坐上車,駛出平川市區以後,肖海亮驀然間問了一句話,讓我悚然一驚。他說:“康處長,你們是不是去三柳瞭解種樹問題?”我說:“你怎麼知道的?露貞書記對你說了?”肖海亮道:“沒人對我說,是我猜的。”我說:“我們是辦別的事,順便問問種樹問題。”肖海亮道:“三柳縣縣長給我打過電話,說種樹這件事要勸劉志國千萬不要放下,那麼多人眼巴巴地等着拿報酬呢。”
肖海亮話裡有話。三柳縣縣長爲什麼不給丁露貞打電話,也不給劉志國打電話,卻要給肖海亮打電話呢?肖海亮不就是個小小的司機嗎?但我這個念頭剛一冒出來,立即就被另一個意念代替了——那是我在一本書裡讀到的——那本書的書名叫《我給領導當司機》,裡面詳細地描寫了一個領導的司機是如何獨擋一面,呼風喚雨,被領導當成左膀右臂,而最後膽大妄爲毀了領導的。對市委機關的小車司機絕不能等閒視之!於是我對肖海亮一下子就警醒起來。我不覺看了一眼他的後腦勺。因爲我就坐在他的後面,而馮小林就坐在他的旁邊。我感覺,他的後腦勺彷彿也長了眼睛。這時只聽他說:“康處長,你這人太謹小慎微,你根本用不着天天讓警察跟着你上下班,不會有人對你怎麼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