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後。
明宗下旨,着禮部給國子監祭酒戴羣家下聘,納其幼女戴氏綠枝爲新後,臘月二十一大吉,行大禮。
頓時,朝野沸騰!
因爲明宗這次,選了一個籍籍無名的人家裡的籍籍無名的女子爲後。
不知道有幾座府邸的書房裡一片喧囂,也不知道有多少密室裡,一片寂靜。
但,所有人,都在猶疑地問一句話:“皇上這是想做什麼?”
沈邁比較簡單,直接跑去問明宗:“聖人,你是怎麼想的?”
明宗則翻他的白眼:“你不是說不耐煩管我的後院麼?!”
鄒府老太爺、老夫人和大夫人萬氏湊在一起皺眉頭,萬氏遲疑地問:“敢是聖人見過這小娘,覺得合了眼緣?”
老太爺搖頭,眉頭緊得擰成了疙瘩。
老夫人半晌纔不確定的問:“這是跟誰賭氣的吧?”
貴妃殿裡響了一夜的碎瓷聲,然後就是宣稱貴妃偶感風寒,清暉閣閉門謝客。
賢妃是衆妃嬪之中第一個親自去面見明宗恭賀的,笑靨如花之下,明宗的態度似乎微微軟化。
貴妃既然稱病,德妃立馬不辭辛勞地親自到裘太后宮裡作好作歹地討了張羅大禮的差事來。裘太后雖然對她挑撥裘昭儀不滿,但此時無人可用,也就勉強允了。
然,裘昭儀的舉動卻令人費解。
明宗下納新後旨第二天,明旨召幸裘昭儀。
這是裘昭儀入宮以來第一次被召幸。而和她先後進宮的所有女子,都已經被召幸過了。明宗似乎是特別、格外地珍惜她,所以才一直只是溫言相向,並不曾寵幸。
然,新後即將入宮,若等到新後入宮之後裘昭儀還是處子之身,只怕於她多有不便。明宗此舉,分明就是擔心她被新後擠兌,所以想給她個名副其實的名分。
但結果——裘昭儀拒絕了。
就如同當年崔充容一般,裘昭儀連藉口都懶得找,直接說:我偶感風寒。
和貴妃一樣。
貴妃的偶感風寒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全天下都心知肚明。
可裘昭儀也這樣宣稱,擺明了就是在說:皇帝陛下,我很愛慕你,你現在卻要去愛別人,我生氣了,所以不理你。
明宗聽了這個藉口,氣得又砸了個鐘子,怒吼着問孫德福:“去同州的人爬也該爬回來了!到底確認了沒有!?”
孫德福被明宗氣得扭曲了的臉嚇得直縮脖子:“就,就快回來了,罷?”
沈昭容初聞旨意,只愣了盞茶功夫就有了決斷:“走,去掖庭!”
回來後,待聞得裘昭儀拒絕召幸,心裡一轉,嗤笑一聲,吩咐流光:“去,稟報孫德福公公,我這裡有司醞司新釀葡萄美酒,請陛下來嚐鮮。”
就這樣,沈昭容陪着明宗大醉三天。
第四天早晨,明宗臨走時,笑笑地問沈昭容:“你打哪兒弄得這麼烈的酒?”
沈昭容掩着口嬌媚地吃吃笑:“不瞞陛下,是鄒家大郎從邊關送回來的年貨,被我阿爺從鄒二郎手裡騙了來,鄒娘娘吩咐我,讓我拿這個酒陪着聖人盡情一醉。”
也就是說,沈、鄒兩家聯手,好歹讓朕痛快了三天。
明宗的笑意浮上嘴角,笑罵道:“裝不像就不要裝!戎兒生來就不是個淑女!”說完,不理沈昭容跳起來叉腰跺腳大發嬌嗔,揚長而去。
興慶宮裡,裘太后直唸佛:“這怎麼把最不相干的人也攪進來了?”
餘姑姑的眉頭擰得跟鄒老太爺似的,猶豫:“聽說十來日之前,聖人又走了一趟掖庭。”
裘太后的表情有了一絲震動,半晌方道:“這地方這麼好,那咱們也去!”
於是幽隱迎來了後宮第一人:太后殿下。
鄒充儀愣了半天,桑九和衆內侍都規規矩矩行了跪禮,她才反應過來,連忙也拜伏在地,大禮參拜:“嬪妾給太后娘娘行禮,太后娘娘萬福千歲!”
裘太后看着她頗有些怒其不爭的感覺,嘖嘖一聲,搖搖頭,徑直進屋坐到榻上,方道:“多日不見,遲鈍了。”
鄒充儀在餘姑姑的示意下忙跟進屋來,站到下首的位置,笑着回話道:“掖庭清淨,嬪妾呆的有些懶散,再想不到太后娘娘玉趾能臨,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一邊又問裘太后的安,再閒話一般問到壽寧和裘釧身上:“三公主和釧娘可好?”
裘太后看似漫不經心地倚在憑几上,但在聽到這兩個人的時候,臉色微微地沉了下來。
鄒充儀心下愣了愣,面上卻不敢帶出來,只得又笑着問餘姑姑:“太后娘娘這陣子飲食可好?入冬了,天涼,怕是總想要吃熱的,得提防着上火。”
餘姑姑尚未答話,裘太后卻無視這些客套話,直接命桑九:“把你娘娘這些日子寫的字都拿來。”
桑九低着頭在外間稱了是,不一刻撿了一沓紙進來呈給餘姑姑:“這是前中後隨手各抽了些,外頭櫃子裡有很多,還有一些裝不下的,早廚房引火用了。”
裘太后接過來一張一張的細細翻看,餘姑姑則就着又問了一句:“充儀娘娘一日能寫多少?”
桑九眨眨眼,回頭看看安靜坐着的鄒充儀,回話的口氣很怪異:“不拘的,有時一日十幾張,有時一日百來張,最多的一日,娘娘寫了一整天,一百三十二張。”
裘太后嗤笑一聲,哼道:“顯見的你們這裡的筆墨紙硯是敞開供應的,真不怕糟踐東西!”
鄒充儀瞧着忽然餘姑姑和桑九都看向自己,知道此刻須得自己說話了,不得已,編了個特別不像樣的藉口:“回太后娘娘的話,嬪妾彈琴多了大家都煩得慌,嬪妾又不愛做女紅,別的也實在沒事情做。唯有寫字,既靜了心,又打發了無聊,還安生。”
裘太后又嗤笑一聲,悠悠地問:“不是說在跟九娘一起調香麼?調的那個拿來我品品!”
鄒充儀頓時尷尬起來。
桑九看她少見的窘迫神情,忍不住笑,插嘴道:“婢子大膽,回太后娘娘,我們娘娘手太笨,只跟我摻合了三四回,就每次都站着看了。”
餘姑姑瞪了她一眼,才笑着圓場:“那就把你們一起弄的拿來給太后瞧瞧。”
桑九稱諾,忙去取了來,裘太后端詳了端詳,就讓餘姑姑把盛香的木盒拿着:“當你徒弟孝敬你的了。”
鄒充儀一副大開眼界的目瞪口呆樣,心裡卻明明白白地,太后是爲了明宗那道納新後的旨意而來。
果然,不一時,裘太后打發了衆人出去院子裡遠些站着,只留了餘姑姑和桑九。
然後眉目忽然冷厲起來:“哀家還要嚐嚐每次都能讓聖人性情大變的酒!”
鄒充儀和桑九連忙跪倒,低頭不語。
裘太后冷冷地問:“說吧,到底都跟聖人灌了什麼迷魂湯?”
鄒充儀平平靜靜回話:“聖人來告訴嬪妾長寧公主的事情,嬪妾問及安寧公主婚事,特意多嘴提了一句話。”
頓了頓,不待裘太后追問,便自己道:“朝廷天下,男人愛怎麼爭都沒錯,但不論成王敗寇,凡一意牽扯女人的,捫心自問,無一不是懦夫。”
裘太后和餘姑姑聽了這話,面上都是一驚。愣神許久,裘太后的臉色才微微見緩,口氣也軟了下來:“聖人沒爲你這句話疑你指桑罵槐,已經是你最大的運氣了。以後不可這樣急躁。”
餘姑姑也回過神來,反而關心起另一件:“你怎麼會想到要過問安寧的婚事?”
你早就不是皇后了。
鄒充儀的神色也輕鬆下來,聞言抿一抿嘴,露了一絲笑容出來:“這是聖人最小的妹妹了,辦不好,以後太后和聖人的名聲都不好聽,辦好了,也許以後能幫上些什麼忙。”
幫忙?幫誰的忙?幫你?
安寧公主嫁得好,也不會在內宮有什麼發言權,最多,外朝上能讓駙馬幫着說幾句話。
——外朝!?
裘太后和餘姑姑對視一眼,都看到對方眼中的訝色。
鄒充儀居然在操心明宗的朝局?
鄒充儀低下頭去,面上神情不辨:“如今,聖人的幾位兄弟姐妹中,爲他說好話的,不多了……”
裘太后聽了這話,臉色一沉。
餘姑姑的面上也複雜起來。
明宗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寶王、先敏敬太子、壽寧、煦王。
先敏敬太子沒了,寶王一向對這個皇帝弟弟不親近,壽寧只顧邀名,只有煦王還算對四哥好,現在忽然又帶着媳婦遊歷天下去了。
除了這些,就是福王和福寧、安寧了。
福王、福寧自不必說,絕對的跟皇帝勢同水火。
長寧公主又剛剛去了。
偌大的京城,兄弟姐妹,明宗竟只剩了一個安寧公主可以爭取。
裘太后忽然替自己的兒子悲哀起來。
這是怎麼了?
就因爲是皇帝麼?
竟然要去爭取庶妹的心?
餘姑姑更是越想越傷心,眼裡便蒙了一層霧:“太后,婢子想回興慶宮了。聖人都兩三年沒吃到過婢子做的水晶魚腹了,婢子今日想回去做。”
裘太后點頭,便站了起來:“好。你回去先把麗太妃請過來,哀家覺得,前兒的幾個人選,還得再商量商量。”
說着,竟然就這樣往外走,直到快要出門,纔回過頭來對鄒充儀說了一句話:“你耐得住性子,這很好。不要急。”
說畢,又帶着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