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宗看到清晨來探望裘太后的寶王時,寶王的臉色十分不好看,甚至可以說,很有些沮喪,或者叫做,迷茫。
明宗心裡奇怪,寶王到底是怎麼了?
不過大清早起,沈邁那邊的紙條還沒有送進來,所以明宗還不知道昨夜寶王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寶王見到明宗,簡單地拱了拱手,便問道:“王全安不是說阿孃昨日清晨就該醒了麼?怎麼現在還沒動靜?他到底行不行?要不要我把我府裡的大夫帶進來看看?”
明宗聽他這話還是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心中冷笑,不過既然已經決定示弱,此刻也就不再與他計較,淡淡答道:“阿孃半個時辰前醒了,我昨夜在大明宮,所以過來得慢了一些。”
寶王不滿地看了他一眼,絮叨:“阿孃昏迷在牀,你還有心情回大明宮,我都想住在長慶殿了!”
住在長慶殿?!
什麼人能住在長慶殿?
太后,皇帝的母親,和太上皇,皇帝的父親?!
明宗冷冷地瞥了瞥他的面色,哼了一聲,道:“雖然朕知道這是大兄的心裡話,但也最好不要在別人面前說,否則參你個意圖不軌,朕都替你辯駁不來!”
寶王心下一頓,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卻蠻不在乎地一梗脖子,呵呵了一聲,道:“我借他們個膽子!御史臺有一個算一個,誰敢參我一句試試!?”
長慶殿的大門就在眼前,明宗停下腳步,回頭看向寶王,似笑非笑:“說的也是。魏家那位慢半拍如今這樣急先鋒,想來大兄的日常教誨功不可沒。讓他參你,果然是刻舟求劍了。只是,大兄怎麼這樣確定,御史臺裡,他姓魏的就能一手遮天呢?是大兄還派了其他人,還是大兄又有了其他的什麼手段?!”
寶王神色一正,鏗鏘道:“四弟不要開這樣的玩笑。我行得正坐得端,身正不怕影子斜。他們即便要參,也得有證據有藉口。我如今謹言慎行,修身養性,難道他們還能雞蛋裡頭挑骨頭不成?至於魏大夫,四弟也不要記恨他。他是爲了我李唐江山好。自鄒氏入宮,的確後宮不靖,長輩不寧。餘姑姑那樣疼她,如今卻也被克得重傷在牀、性命垂危。她看着餘姑姑,難道不該自覺心中有愧麼?”
明宗緊緊地盯着寶王的眼睛,笑意冰寒:“大兄說得不錯!縱火的兇手自己心裡清楚,餘姑姑到底有多麼善良,多麼慈愛,對這一宮的人,有多麼好!如今餘姑姑傷重不治,不知道他敢不敢去看一眼餘姑姑,看着餘姑姑是不是死不瞑目!”
話音未落,長慶殿裡忽然一陣騷擾!
明宗和寶王都是深色一變,目光轉向長慶殿。
就聽得混亂中有人高聲道:“扶太后回去,叫王全安!”
聲音頓了頓,含了悲慼:“叫尚儀局的人來,給餘姑姑……”
那聲音再也說不下去了。一陣嗚咽聲傳了出來。
明宗和寶王互視一眼,都看到對方眸中的恐懼和悲痛,急忙加緊腳步,往長慶殿裡奔去!
待進了內殿外間,卻只見桑九掩着胸口倒在地上,雖不敢放聲,卻已經哭得死去活來;而鄒皇后則伏在牀邊,雙肩抖動,也正嗚嗚地痛哭不止。
明宗看着牀上平躺的餘姑姑,心中一慌,連忙提聲問道:“太后呢?”
鄒皇后朦朧中聽到他的聲音,不及辨別還有何人,微微擡起了頭,哭着道:“母親在裡間,傷心暈了。四郎,餘姑姑,姑姑她……”
寶王聽了這話,臉上色變,眼淚刷地一下涌了出來,悲呼一聲:“姑姑!”撩衣便奔了過去!
鄒皇后熬了幾乎整夜,又剛剛經了餘姑姑的氣絕,整個人哭得昏昏沉沉的,自然是容易爬不起來。何況,淚眼迷濛中,也並未看到寶王跟在明宗身後,此時便沒有急着起身。
寶王大踏步過來,見鄒皇后竟然還伏在牀邊沒有讓開地方,不假思索,一手便搭上了鄒皇后的肩頭,用力地往後一扯,口中喝道:“妖婦,讓開!”
鄒皇后被她扯得踉蹌着站了起來,下意識地一沉肩,掙開他的手,待淚眼睜開,看清楚是寶王,不由得怒火騰地升起,想也不想,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擡手就是一個耳光,狠狠地,響亮地打在了寶王臉上:“大膽!”
啪的一聲,滿長慶殿都是一靜!
明宗也嚇了一跳,便呆住了!
鄒皇后玉手伸出,戟指戳向寶王的鼻子:“寶親王!我還沒有被廢,我還是你李唐天下的皇后!你見了我沒有三跪九叩,是我宅心仁厚胸懷寬廣!不等於你就可以當着大唐皇帝的面對我這樣伸手動腳地無禮!你再敢動我一根手指頭,我就是當場喝命侍衛亂刀砍了你,也只是誅殺了一個妄圖刺架的無恥小人!”
從小到大,寶王何嘗被人這樣正正地在臉上打過耳光?!
大皇子,裘後的心肝寶貝,先帝最寵溺的兒子!全天下的人有一個算一個,誰敢這樣打他的臉?!
寶王也被打愣住了,片刻之後反應過來,不由得羞怒交加,卻的確不好再去觸碰鄒皇后的身子,雖然很想要也一個耳光還回去,卻想起了臨來時兒子的囑咐:“今日父王就是去給臉上妝幌子的,必要帶了明顯的傷纔算圓滿。父王必定要忍耐些,不要逞一時的意氣!”
寶王掩着半邊火燒的臉,怒嚮明宗吼道:“你還管不管這個妖婦!?”
鄒皇后卻又立刻撲倒在餘姑姑的牀邊大哭起來:“姑姑,姑姑!你芳魂不遠!這就是你從小疼到大的人!你睜眼看看他!進了門,不問太后,不問你,先來尋我這個弟媳婦的不是!言辭都算不得什麼了,竟然還沒說話就先打我!姑姑屍骨未寒啊,母親那樣傷心,以至於暈倒!你從小抱着疼着,爲他試毒試得一生無法生育——他都忘了!他全都忘了啊!只顧着在他弟弟弟媳面前耀武揚威,其他的天地君親、人間倫常、道理恩義,全忘了,全都忘了啊!這算什麼親王,這算什麼兄長?姑姑,好姑姑,你白疼了他一輩子了!”
明宗聽着鄒皇后聲嘶力竭地哭喊喝罵,一開始還覺得有些摸不着頭腦地尷尬,後面就越聽越痛快了。待聽到最後,想起來長慶殿這把燒傷了裘太后、燒死了餘姑姑的大火,多半與面前的寶王脫不了干係,連痛恨帶傷心,不由得也大哭起來:“姑姑,我來晚了,我來晚了!”
哭着說着,明宗竟然也單膝跪了下來!
這一來,滿院子的內侍宮人,跟在明宗身邊的孫德福,院子外頭負責整個長慶殿事務的葉大,都跟着明宗和鄒皇后跪了下來,失聲大哭起來:“姑姑!姑姑!”
寶王見狀,又怒又羞,又傷心又委屈,乾脆也撲通一聲雙膝跪倒在牀邊,嚎啕大哭起來:“姑姑啊姑姑,從小你就最疼我的!可有了四弟之後,你心裡眼裡就只有他一個人了!連帶着他一家子雞犬升天,連他這樣不懂事的媳婦你也護在頭裡!如今臨了臨了,竟然還把這樣的藉口輕輕鬆鬆地送到了他們兩口子手裡!可是你看看,他們就差沒有明着罵我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了!你才死,我們就要兄弟鬩牆了啊……”
鄒皇后的哭聲一滯,猛地擡起頭來,凜然喝道:“寶親王殿下!請你不要信口雌黃!自你進了長慶殿,吾皇陛下可曾說過你半個字?太后仍在,你胡言亂語什麼我們夫妻都能忍,兄弟鬩牆這樣的字眼,是隨便能說出來的麼?”
寶王抹了一把淚,沉聲道:“你們敢做,就不要怕別人說!”
鄒皇后的聲音陡然間高了起來:“我們做了什麼?是削了你寶親王的封地,禁了你寶親王的私兵,不許你滿朝交結大臣,還是阻止了你全天下地宣揚你兒子是地藏王菩薩轉世?哪怕是我們曾經管過你吃飯睡覺,問過你穿衣着履,也請你當着餘姑姑的遺體,當着病中的太后,當着這滿殿的奴才,一樁一件地說出來!”
寶王一噎,啞口無言。
鄒皇后得理不讓人,接着倒在牀邊哀哀地哭着撒起潑來:“你當着母親的面說我不懂事讓我回避,我一個字不說走開,聖人也半句不提只張羅着跟你把酒言歡;你王妃使人背後攛掇着二嫂一家子來找我的不是,連打帶罵,我一條命幾乎丟了,我也沒真的去查訪下人們的勾連,聖人更是一聲不吭;你要給你兒子要爵位,聖人二話不說,硬頂着太后的不準當場封了個七歲郡王,還賜了御用的閒章;你讓人大肆宣揚雍郎獵到白鹿、菩薩轉世,太后都氣得當場把那隻所謂的白鹿烤了吃了,聖人可曾主動問過你一句是何居心?!”
“我們夫妻倒是想要和睦手足,所以事事隱忍,時時示好,結果呢?!寶親王身爲大兄,寶王妃身爲大嫂,可曾問過一回聖人的康健?可曾獻過一回貼心的禮物?可曾私下裡跟聖人跟我談過一回家常裡短?張口就是讓母親不要理我們,轉身就聯絡朝臣們叫嚷着廢后,我究竟是哪裡惹到你了?哪裡礙着你的事了?你倒是明明白白地說出來啊!你說得出來,我鄒田田就能改得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