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佟氏姬人名豔雪者
青離面前擺着三件衣服、一壺酒以及數首詩。
第一件,袖子兩邊被縫到一起去了;第二件,裂口處拱起一個大團;第三件是最好的,只是針腳有些外露,看起來像爬了條蜈蚣罷了。
酒壺見了底,濃烈的味道卻縈繞不去,大概是燒刀子一類的烈酒。
數首詩壓的是三江、九佳、三餚、十五鹹等幾個韻,這都是古詩詞中被稱爲險韻的,因爲韻部字數少,不好做。故李清照有“扶頭酒醒,險韻詩成,別是閒滋味”之句,表示刻意消磨時間。
青離正是在消磨時間……
這是怎麼說的,沈雲舒哪裡去了?
其實不過是公幹而已,只是這次他沒帶着青離。
以前都帶着,這次怎麼不帶了?
一個原因是雲舒比較粘,而青離比較獨,自從誤會冰釋後倆人很是膩膩歪歪了一段,青離就煩了,想有個私人空間喘口氣。
另一個原因是雲舒一句無心之辭又惹着她了。
雲舒說“青離,我發現你到的地方咋老死人,比天下第一刺客還靈呢?”
所謂禿子怕說光,癩子怕揭瘡,青離當時就火了,“哪次你沒在麼?有臉說我?”
所以這次雲舒外出公幹,任雲舒百般求告,她死活不跟他去,道,“看我不去再死人,可知道不賴我了!”。
她想證明自己不是天下第一衰神。
但你認爲會證明出什麼結果呢?……
不過,言歸正傳,雲舒這才走個五六天,青離開始覺得真是想他啊,做什麼也懨懨的沒精神,聽到門口車馬響耳朵就立起來,閃過他回來了的想法——雖然隨即大腦告訴她不可能,他要去個把月呢。
所以青離決定上街去轉轉,有點事幹,就會不那麼想他吧。
出了門,京城的街上一如既往的熱鬧,挑一頭熱擔子的剃頭匠、拿了銅錢撲橘子的小販與客人、搖着撥浪鼓“撥浪撥浪”的小貨郎、站在飯莊門口用高調唱着“客官您走好”的小夥計、漫天要價就地還錢的買賣雙方……
青離在一處賣花兒粉兒的婆婆攤子前停了下來,由於以往的職業,她從來不用可能留下特別氣味的脂粉,所以,心裡反倒十分嚮往。
攤子前頭站着三四個姑娘媳婦兒,都不出奇,讓人會稍微側目一下的是個留小鬍子的男子,大約三四十歲年紀,頗爲注重儀表,兩撇八字鬍油光水滑,整整齊齊地向兩邊梳去,整個人顯出十分得意。
他開始在攤子上東撿西撿,這個不好,那個嫌貴,一會兒顧客多起來,攤主婆婆顧不上他,他便也趁人不注意,偷偷把一塊玉墜兒塞到袖子裡,偷偷溜了。
這一切被青離看到,很有些氣憤。可能他本來想買東西,但看到有機會佔小便宜,就不佔白不佔了。那墜子也不是什麼好玉,看他打扮,是不缺的,可對這婆婆,不知是多少天的辛勞。
她想上去戳穿,但說實話,青離不怎麼善於對付潑皮無賴。若是那人來句“你哪隻眼睛看見我拿了?”,她又不是雲舒那樣有特殊身份的人,能脫了人家衣服搜查不成?
想着,那人已經走的有點遠了,就在青離覺得要不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的時候,看見一個黑臉後生迎面走來,趕到那小鬍子背後就是一拍,一口純正陝西話噴薄而出。
“狗剩哥!俺可找着你了!”
小鬍子惱怒地轉過來,上下打量那後生一番,帶着一臉對土包子的鄙夷,道,“你誰呀?”
“狗剩哥,咋不認得俺了?俺是你三姨家嘎子啊!你不是來信說要家裡祖傳那藍田玉馬在京裡打點?俺給你帶來了!”
“啊?啊!”小鬍子先是一驚,接着滿臉堆上笑來,道,“嘎子啊,怎麼能不認識呢,三姨她老人家可好——玉馬先給爲兄看看行不?”
“哥啊,你這是咋了?俺娘都沒了十多年了,你問她好乾啥?”
小鬍子露出恨不得在自己臉上打一拳的神情,馬上又打着哈哈掩飾道,“地府有知,地府有知啊!——玉馬可是在你包袱裡呢?”
土包子彷彿有些警惕起來,打量小鬍子一番,往後退一步,捂着包袱道,“俺弄錯了,你不是俺哥。”
“啊?怎麼不是,我就是你的表兄啊!”小鬍子發了急,道。
“你長得倒真像,眉毛眼睛都一樣一樣的,不過俺狗剩哥嘴脣生過疥癩,左邊長不出鬍子來,你不是他!”陝西后生說着,轉過頭去走了,留下小鬍子在那“哎、哎”說不出話。
青離看去,這後生身材不高,但十分結實,紫黑麪皮,手裡提個青布包裹,髒兮兮的頭髮垂下一綹,正好擋住一隻眼睛。
她突然想到一個人,不由腹內發笑,跟着那傢伙,要把這場好戲看下去。
土包子好像許多才到了大城市的土包子一樣,滿街轉悠,東聞聞西看看,半天也還在這條街上。
果不其然,大約頓飯時光,那小鬍子跑回來了,看“嘎子”還在,忙一把拍住,大叫道,“表弟!你什麼時候上京來了?”
青離雖然已經猜到,但此時看見真實效果,還是忍俊不禁:小鬍子那引以爲傲的八字鬍此時少了一邊,準是剛纔着急找個剃頭師傅就剃掉了。整個人那麼光鮮,鬍子油光發亮,卻只有一邊,隨着表情變化誇張地抖動着,是多麼滑稽的場景啊。
“表弟”這次又認真地打量他一番,撓撓頭,一臉困惑道,“今天我咋看着這麼多長得像狗剩哥的人呢?難道京城的人長得都一樣?”
“我就是你表哥啊!”小鬍子頭往前伸,眼睛圓瞪,迫切地表白道。
“我表哥嘴脣生過疥癩,左邊長不出鬍子來,但只留一邊太醜啦,就都剃掉了。”黑臉後生懇切地說。
小鬍子眼珠翻了幾翻,忙陪笑道,“我認錯人了”,說着訕訕離去,心裡大概在大罵着自己的糊塗。
青離以爲他不會迴轉來了,但所謂利令智昏,大概就是這種程度吧。不一會兒,小鬍子——啊不,這時應該叫他沒鬍子了,又出現在她的視野裡,大老遠地衝着還在附近晃盪的後生喊道,“嘎子!真沒想到在這遇見你!”
“啊!表哥!”
看後生一臉激動地迎上來,沒鬍子心裡一陣狂喜,這次沒有破綻了吧!
沒想到,下面迎來的是這樣一句:
“聽說你要入宮當太監,大姨讓我拿東西來打點,沒想到,你已經當上了啊!”
後生用三裡地之外都能聽到的聲音喊道,整條街的目光刷地集中過來。
沒鬍子的白臉漲成了豬肝色,這時他就是再蠢,也明白被戲弄了,看着滿街老少指着他竊笑,又羞又惱,跺腳逃走了。
不過,他沒發現的,是袖中那顆玉墜,不知何時又跑回婆婆攤子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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