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地方性質的一部分精神病院不會在名稱上和牌子上體現出“精神病”三個字，而是會被籠統的規劃到整個對方醫院的編排序號中。比如xx第四醫院、xx醫院二院等等，當地人往往會將它們簡稱爲“四院”、“二院”之類的。我上中學的時候，同學間互相嘲笑對方的一句流行語就是“你是從四院跑出來的吧”，言下之意你丫是不是腦子有病？
同理，松江市第五療養院即是如此。它坐落在松北市北部郊區的一個鎮子上，北面背山，人跡罕至。高高的圍牆，巨大的鐵門，主樓不大而庭院廣闊。這一切都表明了這不是一個普通的療養院，甚至不是普通的醫院。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來，想起張健在電話中支支吾吾地說“她情況有點特別”，不僅爲自己之前的各種猜想覺得好笑。
我找到了門衛，表明了來意。對方是個年輕的小夥子，看起來很精明。他沒有難爲我，拿起了電話。站在大門裡面，我看見一個個患者或在工作人員的陪同下，或獨自一人，在庭院裡“放風”。有的似乎在冥思苦想，有的哭笑無常，也有的默默無語。其實我心裡並不厭惡患有精神疾病的人，甚至覺得他們也許只是一時不被社會從理性上接受，或者看待事物的角度不一樣，就如同我們說這是一塊磚，禪僧說這是一面鏡，孰對孰錯？從這種意義上來說，似乎“患有精神疾病”這個說法本身也未必成立。
“先生，剛纔您說您是來看誰的？”門衛歪過頭來，打斷了我的胡思亂想。
“啊，她叫蔣琪，應該是最近才轉過來的，我是她男朋友。”
他點點頭，繼續對電話那邊說道：“嗯，對，他說那女生叫蔣琪……”然後只見他面有難色，應承道：“嗯……嗯……知道了。”然後掛斷了電話。
“怎麼？”我從中聽出了遲疑，有點不解。
“先生，何主任，呃……就是我們醫務部的負責人，讓我通知你，蔣琪的情況現在不方便見面。你請回吧。”他言辭依然客氣，但氣勢卻已逼近，似乎希望我就此作罷，乖乖離去。
我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說：“你們這兒規矩真大，不讓探病？”
“對不起，有些病人情況特殊，不允許與外界接觸。”這句話顯然是剛纔電話那頭教他說的。
“你……再說一遍？”我眼中帶笑，嘴裡可惡狠狠地吐出一句挑釁的話。
他顯然沒有想到我竟然不退反進，有點驚慌，但又馬上鎮定地說：“我不能讓你進去。”
其實我非常不想這樣，但是事情已經沒有再談的餘地，我只好把手伸進兜裡，將一張東西掏了出來，擺在他的面前，指了指上面的字，不再說話。
年輕的門衛不解地看了看，瞳孔慢慢放大，確認再三後趕忙又抓起了電話：
“何主任，對，還是剛纔要見蔣琪的，他是省報記者。”
不知電話那邊說了什麼，但是我知道，起碼他們知道光靠這個門衛是擋不住我了。
果然,過了不大一會，一名衣着白大褂，年齡看起來三十多歲的女子從樓裡疾步走了出來，很快就到了我的跟前。反正已經有點撕破臉了，我也沒什麼形象需要顧忌的，此時就抱着肩膀，一言不發，等着對方先說。
來者從門衛手裡接過我的記者證，然後對着上面仔細打量着我。確認是本人後，她冰冷的臉上自以爲微笑地對我說：“你好，伍記者，我是這裡醫務部的主任——何歆。”說着伸出手來，將證件還我。
我禮貌性地上前握了握手，覺得這個女人的手白皙、細膩，卻冰冷徹骨，一如她基本沒有表情的臉。“叫我伍思陽就行了。”
“你要見蔣琪？”
“是的，我是她男朋友。聽說她轉到這裡，我要見她。”
“恐怕不大方便，蔣琪的情緒很不穩定，有嚴重的間歇性妄想性障礙，也就是我們通常說的妄想症。並且有暴力傾向，我們的護士有幾次都被她抓傷、咬傷了。”
我心裡一驚，這情況與我之前預想的相差十萬八千里。聽這位何醫生的意思，蔣琪的身體應該沒什麼問題，起碼什麼都沒少，生命力挺旺盛，還能夠抓咬他人。不過，一場車禍導致精神失常？這我倒頭一次聽說。
“也許我們見面後她會好些呢，也許有幫助你們的積極治療？”我口氣有點緩和了。
見我依舊不死心，何歆欲言又止，顧左右而言他：“她現在確實不方便見人。這樣吧，你先回去，我們安排一下，等我們電話通知你可以嗎？”
我故作思索狀，然後似乎很無奈地答道：“那好吧，我等你們電話。”說完我轉身欲走，幾乎就在我轉身的同時，我聽到背後何歆似乎鬆了口氣，發出了一聲意義爲“終於打法走了”的輕嘆。
她的這一表現令我更堅定地相信——有問題！也許蔣琪的情況確實不穩定（在敘述這段的時候她基本沒什麼說謊的表現），但絕不是我和她不能見面的最主要原因！這裡面有一股不明的力量，人爲地阻礙着我。
想到此，我猛然地又轉過身來道：“可是，好像你們並沒有問我的電話和其他聯繫方式啊？讓我回去等你們電話？何主任，你們經常這樣打發病人的家屬？”
“呃……我，哦對，我剛纔看了你的記者證，上面有你的電話……”
“你記憶力這麼好，那麼說一遍我聽聽？”我玩心大起，跟我玩，我就陪你們玩到底！
“呃……”何歆被我噎住了，不知所云，黔驢技窮。“我是這裡的負責人，我說不能見就是不能見！”她惱羞成怒了，完全不顧形象地對我大吼。嚇得旁邊的小門衛趕忙撥打電話，不一會我就看到，從樓中陸續出來一些身着相同制服的人向這邊走來。是這裡的保衛處的人吧，我想。
機會就在這一瞬間了，必須得抓住！我湊到何歆身前，低聲道：“何主任，你們想要把我扔出去也沒關係，不過我想，你們這兒的名氣太小，我也許應該幫你們在各大媒體多做做廣告，替你們多宣傳宣傳。你覺得我會爲報道擬個什麼樣的標題？”
何歆顯然沒有想到我這個無賴竟然開始以權謀私，**裸地威脅她了，一時間愣住了，剛纔囂張的表情轉化成一臉驚恐。
見她軟了下來，知道這段我一時瞎編的話已經收到了成效，我心有不忍，換了一種緩和的語氣說道：“其實，我只是想看看我的女朋友，我已經有一年沒見到她了，我必須得確認她真的沒事。她是個孤兒，在國內只有我一個人真正地在乎她。我只需要見一面，真的，我要跟她說說話，無論她能否明白……”說到最後我鼻子一酸，盯着何歆的眼睛裡已經起了一層霧氣，竟然有點哽咽了。
“好吧，你跟我來。”何歆認命似的點了點頭，又嚮往這邊趕過來的保衛人員打了個手勢，意思是沒事了。我收拾了一下情緒，準備跟何歆一起向裡走。
“等等，你要保證，不許跟任何人提起你來過這，我也沒有讓你見過誰。”何歆背對着我，一如冰冷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