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人名頭上新增加的三個差遣官,只能說是在榮寵和地位這些方面有很大的象徵意義,叫別人一聽就知道此人在宮中得寵,其實沒有什麼實權。
雖然內閣輔政大佬們理論上有勸天子“親賢臣遠小人”的職責,也有抵制諭旨的權力,稱作“執奏”。但實際上,天子願意離誰近點,他們是阻止不了的,何況這點事說到底就是個禮儀位置問題,不涉及朝政國務禮制這些敏感大事,所以很不值得去當惡人。
總而言之,雖然李佑隱隱感到有些不妥,但上疏辭謝沒有辭掉,內閣大學士又各有心思的冷眼旁觀,也不可能再冒險玩“掛冠杜門”那套,於是三項侍從差遣最終還是穩穩地落到了李中書頭上…前有太后賞識加官,後有天子欽點侍班,又年紀輕輕,風頭一時無兩。如果李佑的性別爲女,那麼在不明真相的外人眼中,就只能用“寵冠六宮”這個詞來來形容了。
某千歲殿下真是居心叵測,何異於先斬後奏?李大人憂鬱的想道。表面榮耀的背後也不是沒有隱憂。
首先沒有實權的侍從之臣最大優勢便是天子有認同感,某長公主這樣硬塞,天子心裡會不會產生反感之情?貌似自己也裝直臣頂撞過一回天子的。
其次,上次武英殿中,自己所作所爲實際上已經超出了許天官掌控,地位得到進一步提升,誰知道他是否產生了芥蒂?再加上這次自己被宮中示好,許尚書等人會不會進一步加深疑慮?
一個不好,兩面不是人吶。面臨這個處境,攘外必先安內,李佑決定道。無論許尚書心裡有沒有皺紋,都得先撫平了纔好,這樣自己纔可以不留後患的全力以赴應付宮中事。
有什麼方法可以準確而又含蓄的去表達一下自己如今仍然保持着親近之意?李佑對此苦思冥想。可惜因爲時日尚短,對許天官的行事做派不太瞭解,一個不好只怕弄巧成拙。
不過李中書又一想,雖然他對許天官瞭解有限,但是對陳巡道可是瞭如指掌的。那陳巡道是從小被許天官手把手教出來的,又深得許天官欣賞,無論秉性差異如何,行事做派方面肯有意無意的受到過許尚書影響,大概會有些相似共同之處。
午後,李大人將手頭的活計速速處理完畢,便領着虛江縣前主簿王實去吏部。王前主簿上月任期滿了,所以進京到吏部考覈掛號,再重新分配工作。李佑領着他去吏部自然是爲了幫忙通關節,力爭在本月選官中謀一個好位置。
王實不過三十出頭,李佑在虛江縣混日子時,與王主簿相處的還算可以,尤其在女人話題上很有點共同語言。而且王大人進京時又捎來了李佑的家書,所以於情於理李佑須得伸手相助。
去別的部門辦事,在京師根底不深的李佑說不定要頭疼一把。但是去吏部說項這種事,在別人眼裡是高難度,反而對李佑來說較容易。且不提許天官,那負責銓選業務的、號稱大學士之外最牛五品官的文選司郎中也是與李佑認識的。
當初分票中書任命尚未從宮中批覆時,李佑依仗許天官的面子,天天在吏部泡着等候。文選司郎中左大人也是許天官心腹之人,雖然當時他心裡看不上李佑這雜色官,但架不住李佑頻頻騷擾,又有同一個後臺的香火情,一來二去便算認識了。大忙也許幫不到,但安排個最低級的九品應當簡單得很。
其實這種事對吏部來說真的很小,李佑根本不用親自去。只要寫一封書信,褒美王先生骨骼清奇天賦出衆,再讓王主簿帶着信去拜訪左部郎就可以了,這是官場上比較通行的作法。親自領人上門要好處,實在不夠含蓄,有損士林風範。
何況主管官爵的吏部與別處衙門不同。李佑這樣一個與吏部沒什麼業務關係的在任官員,沒事去吏部玩很容易引起非議,說不定會被找米下鍋的御史拿出來以“投機鑽營”的名義彈上一本。正是出於此避忌,所以過去李佑見許尚書都是晚間到天官府上。
但說一千道一萬,李佑還是無所畏懼的親自帶着王實去吏部了。這叫王大人感激涕零,暗贊李佑進了京居然變得如此厚道,難道京師風水可以改變人性?
到了承天門之南的吏部,李佑熟門熟路的穿過前院大堂,在一干老吏的目光相送下朝着裡院行去,王實小心翼翼的跟隨着。
當年他初次選官時,曾經到過吏部大堂,但是再往裡面的世界對他而言就很神秘了。國朝百分之八十數量官員的前途,都是這裡在這裡決定的。
穿過儀門,李佑指點着右手邊某屋對王大人道:“那裡便是文選司左部郎坐處。”
不過腳步沒有停下,繼續朝裡面走去。
王實十分奇怪的問道:“這是要去哪裡?不該去文選司麼?”
李佑輕描淡寫道:“去見見許天官,請他發句話。”
王前主簿當即腰也酸了、背也痛了、腿也抽筋了,走路更沒勁了,從裡往外的發顫,步子幾乎邁不動。
文選司都嫌雞毛蒜皮的事情,你卻領着九品官登堂入室到公房裡找六部之首說情,這也太不拿吏部天官當回事罷?你李大人與吏部尚書再有情面也不能如此行事,不符合官場科學啊。
“這,這不合適罷?”王實舌頭有些結巴。
李佑無所謂道:“不妨事!許尚書好說話!”
王大人簡直要跳起來教育李佑一頓,老大人可以表現得好說話,但你不能真當他好說話!蒼天有眼,你是怎麼當到分票中書的!
但不隨着李大人走,王實無處可去,只好無可奈何的被李佑引到深深庭院中的尚書公房門外。
李佑對把門的小吏知會一聲,經過通報便自己先進去了。
許尚書在公案之後穩坐,表情平靜的看着李佑進來。說實話,此時他對李佑感覺有點複雜,可以類比成“泡妞泡成老婆”的感覺。
原本一個盡在掌握中的小棋子,看重的就是他沒背景沒底蘊易於操縱,然而卻霧裡看花誤打誤撞的漸漸成了氣候。一次又一次的出乎意料叫他哭笑不得,這是當初始料未及的…李佑上前拜見,許尚書卻坐着拱手還禮了。這叫李大人的小心肝撲通撲通狠狠跳了幾下——往常天官大人從來不會還禮的!
話說王實留在了門外,不消片刻,聽見裡頭傳來厲聲呵斥:“官爵乃國家公器,豈能許你私人濫用!銓選之事,文選左部郎自會秉公擬定,無復與本官言!”
想象着天官大人疾言厲色的樣子,王實很惴惴不安。這是砸鍋了罷…難道請李佑幫忙通關節是個錯誤?在虛江很機靈的一個人,到了京城怎的如此莽撞。莫非京師風水真的可以改變人性?
轉眼卻見李大人興高采烈的出來了…“妥了!走,去文選司。”李佑施施然道。
以王實的見識,的確看不懂其中門道,帶有幾分懷疑之色不肯和李佑一起走了。
李佑嘿嘿笑道:“在虛江時,本官也沒少叫陳知縣責罵處罰。”
這話勾起了王前主簿的回憶,那個曾經的李典史李巡檢也是時常被陳知縣訓斥甚至罰到一文錢俸祿也沒領過,便隱隱有些明悟了。
李佑的心思確實不止於此,他再怎麼不懂事也不會犯傻到領着九品芝麻官來打擾許尚書,只不過藉着這個機會裝瘋賣傻來了。
要知道,在微妙時刻適當去獻醜也是一種表達親近的姿態。可以這樣想,李中書爲何從不在前三位大學士們面前賣醜?相信以許尚書的政治智慧,能夠領會得到李大人含而不露的苦心。
故而李佑去獻醜,大大咧咧對許尚書說,我帶了個九品官來請你照顧照顧。既是示意親近,又是試探。
如果許天官客客氣氣,那李佑的心裡就要持續打小鼓了。但捱了一通訓示,反倒是不見外的表示,讓李佑先略略安心。
這未必處處可行的方法不見得有多準確,但起碼能表露出一些徵兆,至少說明許尚書還沒有產生太惡劣的想法。即便有點異樣心思,那也是處在可以挽回的程度。
李佑又領着七上八下的王實原路返回,一直闖入文選司後堂左郎中這兒。
這年頭李中書地勢真不同了。掌握銓政實權從不輕易給人顏色的左郎中見了李佑,站立拱手對拜。政務程序中,尚書只負責簽押蓋章,但他這種司官負責具體往來,則要與內廷直接打交道,說不定也有求到李佑的時候。
李佑指着王實道:“此乃我之故舊,原虛江縣主簿,本月選官煩請左部郎看顧一二,方纔去尚書老大人那裡點過了。”
左郎中故作不悅道:“些許小事,何用驚動老大人,李中書未免太小看本官了。”
“替人求官問職這種事,我是首次爲之,心中無底,不被老大人斥責一頓放不下心,最後還得來求到你。能升個八品就給個八品,不能就選個稅關、鹽運的活計,最好還在江南。”
左郎中滿口答應,卻提出一樁事道:“我自應了你,但李中書也該替本官排憂解難。”
“何事?”
“原河南道監察御史王啓年被免了職,卻厚顏無恥的不肯辭官,日日在我這裡聒噪,煩得很。李中書你引發出的事情,不能甩手不管啊。”
原來王啓年因爲程家案子玩忽職守被撤了御史職務,但撤職不等於罷官,品級還在,可以另行降級降職任用。
而他出賣師長,雖受輿論大加譴責,律例上卻無條文可以處置。其實這麼多年來,自有一套辦法,按着慣例,這樣的人被罵到忍不住後,應該自己主動辭官的,這就是以輿論代替法律的效應。
可王啓年任憑百般唾罵,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到現在也死賴着不肯辭官,這點簡直超越了李中書。
這麼一來,就搞得文選司郎中左大人頭大了,怎麼安排王啓年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