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佑目送焦士美、申鶴齡二人退出武英殿,以最快速度盤算起目前這狀況。
兩人臨陣脫逃,是因爲頂不住太后的威逼利誘?還是承受不住成爲焦點的巨大壓力而畏縮?不管由於那種原因,現在的事實是,剩下另兩位的背景都與勳戚有關。
他還沒有自戀到以爲是誰主動替他掃除對手,想到歸德長公主屢屢警告他說,聖母必然有後手,李佑似有所悟。兩個朝臣屬意人選的主動退出,八成是慈聖皇太后在背地裡暗暗搞鬼的結果,如今倒是一下子打了羣臣一個措手不及。
李大人還記起,歸德長公主昨日曾反覆問他道,肯不肯辭去?這很有可能是替錢太后發問的。在別人那裡,錢太后肯定也下了功夫,而且下的功夫絕對更大。
秉政皇太后如果與朝臣全體爲敵,仍是力有不逮,但想專心而有針對性的對付某個臣子,威力還是很大的,可用手段也很多。
焦士美與申鶴齡二人如此不顧一切的跑路,很可能就是收到了錢太后的重點照顧,所以不堪承受。
前三次推選結果留中不發,表面上是太后賣了歸德長公主的面子給他李佑機會,莫非真實緣故就是爲了等到今天?
李大人又掃視了一眼身邊兩個還在的待選官員,他們皆是藏不住的面有喜色。
將此二人底細的回憶一遍。一個是黃鑑,安國公女婿,進士出身,現任光祿寺少卿,曾任山東臨清州知州;另一個是曾淳,誠國公族人,舉人出身,現任湖廣武昌府同知。
看來太后她老人家確實很認真了,才從勳戚陣營中扒拉出這兩個履歷基本符合要求,並讓朝臣無話可說的人選。
方纔錢太后故意當衆挑撥他李佑與徐、彭等人的矛盾,舊事重提以狠狠刺激他們的傷疤,果然不是無緣無故的。
如此一來,再要幾位與李佑有嫌隙的大學士鼓起唾面自乾的勇氣,在剛剛被大掃面子的情況下就違心推舉李佑,只怕很難。
想明白了眼下局面,李大人不禁感慨萬分,現在錢太后所做的,才更像是一個帝王角色,展示出了依託於皇權延伸出來的控制力。她老人家在秉政的最後時刻終於覺悟,不像從前那般“好欺負”了。
可以毫不謙虛的說,在促進太后覺醒這點上,他李佑是有大“功”的。
李佑左思右想的同時,滿殿大臣無不對事起突然而感到意外,一時間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最糾結的當屬徐閣老與彭閣老,太后一招釜底抽薪將他們逼到了進退兩難的處境,兩人久久皺眉不語。很多人亦將目光投向他們,揣摩着他們的選擇。
次輔許道宏面無表情彷彿事不關己,但也別有心思。他敏銳的感覺到,太后的想法不僅僅是利用李佑與大多數閣老的矛盾,推舉她的屬意之人,還有另一層意思。
太后要將李佑這個充滿矛盾的人物當做楔子狠狠砸在大臣中,繼續加大文臣之間的裂痕。
如果徐、彭二人今天真要表現出一種寧可便宜了勳戚,也堅決不讓給李佑的態度,看在別人眼裡又該怎麼想?這是公開表示內閣之間是分裂的,不要小看這種導向作用,世間永遠不缺少野心家,將會極大助長朝臣之間黨爭的風氣。
文官常被當做一個整體拿出來說,但事實上文官從來不是鐵板一塊的,面對同樣一件事的態度常常也是南轅北轍,不然在史上也不會屢屢出現黨爭。所謂文官集團,更多是籠統的學術名詞,而不是政治名詞。
文官確實具有共同的、整體的利益,但不是所有人都具備胸懷全局的品德和素質。原則與自我出現了矛盾時,原則不見得可以戰勝自我,其實這點就是政治家和政客的區別。
對徐、彭等大學士而言,之前沒什麼值得猶豫的,可以全力推舉開封府知府焦士美或者刑部員外郎申鶴齡中的一人,這是原則與自我的高度統一。但遇到眼下這個局面,是支持肉中刺李佑,還是推舉另外兩個勳戚陣營的候選人?
考慮完畢,徐嶽與彭春時對視一眼,合作多年的兩人頓時心意相通,有了決斷。兩害相權取其輕,還是要否掉李佑爲上。
攘外必先安內,若讓李佑這個膽大妄爲、無事生非、根本不適合的人佔據五城提督之位,擁有了在京城三十六坊進行偵緝審判的能力,對他們來說可能危害更大。
李佑不要緊,但李佑背後有許次輔。勳戚勢大,他們依舊是殿閣大學士,盯着首輔寶座的許次輔若得勢,他們就只有告老還鄉的份了!縱觀歷代非正常致仕的大學士,大都是栽在同僚手裡的,崇禎年間這個特殊時期除外。
不要說什麼君子有容人之量成人之美!在成王敗寇的官場中,容人之量這個詞,從來都是給勝利者錦上添花用的,是成功者的專利,失敗者只配稱爲襄公之仁,而不是容人之量。
從這個角度看,徐、彭等大學士們雖然官高爵顯,但在李佑面前,似乎算不上勝利者,沒有資格以容人之量去對待李佑。
即便退一萬步,雙方有淡化矛盾的美好意圖,但那也需要時間和臺階來慢慢實現和磨平。但爲了一個區區五品,似乎不值得當場自抽耳光式的變臉,否則顯得很輕賤,可能要遭到首尾兩端之類的嘲諷。
身爲大學士,須得講究體面,不能不在意這些風評,他們不是一心抱皇家大腿、可以不大管士林清議的袁立德。
好罷,不得不承認,推舉勳戚方面的人,也可能會遭到腹誹,但這僅僅是與太后暫時妥協而已,誰在官場上沒有妥協的時候?但若推舉李佑,讓人看去簡直是丟臉,比無奈妥協更丟臉。
李大人冷眼旁觀,站在人性自利的角度,他對幾位大學士的想法能猜出個八九不離十,因爲他深知徐、彭等人都不是勇於自我犧牲的人。
或者說,徐、彭等大學士作爲宰輔不可能一丁點肚量也沒有,但是在他李佑這小雜兵身上吃虧吃得太多了,而人的容忍總是有限度的。所以導致這些閣老,特別是彭閣老對自己幾乎是零容忍,見到自己便很容易就怒氣滿值,連個妥協意識都沒有。
種因得果,這也算是自作孽了,李佑唏噓不已。到了這個地步,已經沒有回頭路,只能一條道走到黑,要作孽就作孽到底罷!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今日天氣晴朗,殿內光線不錯。丹陛之上的慈聖皇太后透過珠簾,將下面一些大臣的表情一一看在眼裡,見他們各懷心思,彼此猜疑,遂產生了報復快感。
君權原來應該是這樣使用的,自己早該認識到這點,而不是說好聽些叫從諫如流,說難聽些叫唯唯諾諾的去當什麼“女中堯舜”。當來當去,把自己當成了金殿落淚的孤家寡人!
可惜自己醒悟的太晚,如今已是時不我待了。只能有一步算一步,爲天子打好根基,不要再重蹈她的覆轍,輕易受這些朝臣的欺弄!
其實錢太后心態有點算是女人鑽了牛角尖,通盤計劃充滿了女人式的小陰謀和小想象,但與手握君權搭配起來還挺有效。
她別的不會,但照葫蘆畫瓢效仿先人總是會的,歷代先皇的羽翼,無非是中官、廠衛,國朝初年還有勳戚。
這三種勢力中,重建司禮監還好,君上用家奴當秘書,文官管不到,也還可以容忍。重用勳戚也還好,本身都是公侯世家,基礎不算差,慢慢引導擡舉,總會收到效果的。
但要重建東廠和錦衣衛鎮撫司這種讓文官極沒有安全感的組織,那就會觸犯文官心理底線,絕對要引起滿朝上下萬衆一心的殊死反彈。所以錢太后即使有意願,也不敢嘗試,更別說她根本沒有這種威望和人手去嘗試。
不過五城兵馬司衙門分列五城,觸角遍及各坊、鋪,若經過強化和改造,便可以發揮出類似於當年錦衣衛的部分功能。辦不了詔獄,但憑藉遍佈全城的人手,能起到偵查動向、打探消息、尋找把柄的作用就足夠了。
所以錢太后纔對總領五城巡城御史和五城兵馬司的檢校右僉都御使、提督五城兵馬司如此上心。不僅僅是要藉此立威和挑撥文臣之間的矛盾,還有很多後續想法的,只是這點心思,連女兒都不曾告訴。
錢太后見下面羣臣議論起來沒完沒了,催促道:“吏書何在?廷推還不開始?”
目前這個趨勢,正中她下懷,結果肯定是她最希望看到的,所以爲避免夜長夢多,迅速開始並結束纔是正理。
吏部尚書趙天官立刻領了旨,再次面向羣臣,準備開始主持廷推,卻又被打斷了。
“且慢!臣有事相奏!”位在最後的李佑突然高呼。
之後他出列走到前方,趁機對許次輔遞上一個飽含糾結、無奈、歉意、謝罪的眼神,叫許次輔很是驚詫莫名。
只見李佑對慈聖皇太后叩首奏道:“臣斗膽請聖母、殿閣大學士迴避廷推!”
對李大人保持零容忍的彭閣老聞言跳出來。呵斥道:“大膽!”
李佑對彭閣老充耳不聞,掏了半天,從袖中掏出一冊書卷,封皮朝上高高舉起。
羣臣擡眼細看,封皮上的字是《大明會典卷五》,有些熟知典籍的大臣瞬間已經想到了什麼,驚呼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