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三十七章 五種理由
面對滿殿質疑加鄙視的目光,白侍郎如遭九雷轟頂。恍惚間,他想起了小時候與父親討論過的一個問題,這個世界上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
換做當前,那就是白侍郎和李僉憲之間,爭風吃醋和官場爭鬥兩件事情,哪個是因哪個是果?關於這個問題的答案,白大人和其他所有人的看法截然相反,這就是他最悲催的地方。
白侍郎認爲李佑不守規則,將官場爭鬥報復到女人身上去;但其他人卻認爲,是白侍郎做人太沒品,因爲爭風吃醋的事情公然用官場手段報復。
其實有些陰暗之事做就做了,低調一些也能理解,人在官場誰都有迫不得已的時候。但見不得光的事情就是見不得光,知恥不等於無恥。
但像白侍郎這般,乾點壞事還要光明正大的做、厚顏無恥的做,似乎滿朝都應該縱容他,這就更讓所有人心生反感。
起碼到了首輔或者司禮監掌印太監這兩個頂點位置,纔有公開厚顏無恥的資格罷。還沒入閣,就膨脹到這個地步,真當朝廷已經是姓白的?
或許在殿中,有些人因爲李佑的惡劣記錄而心生懷疑,猜測可能是白侍郎中了李佑的圈套。但是面對主要風向,手裡又沒有實證,他們吃飽撐着纔會表達出與衆不同的觀點,特立獨行的個性永遠不是文華殿裡的主流。
卻說在文華殿中,白侍郎從失神中清醒過來,立刻又想起一個更可怕的後果,臉色登時慘白。
受到滿朝鄙棄的人可以繼續平步青雲麼?答案是而可以,但前提是你背後有寶座上那個人支持。
白侍郎手裡暫時沒有太大實權,別人爲何會讓他三分?原因也很簡單,有寶座上那個人重用他,支持他。
誰攻擊白侍郎,誰就是違逆了那個人的意志並且後果莫測。如果失去了這份支持,白侍郎就只是一個普通的清閒三品官員。
年輕的景和天子或許軟弱,或許不自信,或許對別人有依賴心,但他不是愚笨之人。
他也知道,爲了一點爭風吃醋的小事就在朝廷中興風作浪,無論成敗或者對錯,首先這種態度就很要不得。這無關乎道德,是政治品格的體現。
此刻景和天子的心中就頗爲惱火,這種情況,換成誰也會惱火。
經過造勢和運作,滿朝都知道天子要特別重用老師白侍郎,要提拔白大人入直文淵閣辦事。但關鍵時刻白侍郎在羣臣面前出了這麼一個醜,怎能不讓景和天子惱火?
一是惱火白侍郎丟了自己的臉面;二是惱火顯得自己眼光太差;三是惱火白侍郎太不爭氣,辜負自己的期望。
對李佑觀感還不錯的天子仔細想了想,覺得此事要埋怨李佑確實說不過去。李佑本人只在私下裡打砸搶,品行惡劣但並沒有想要公開鬧到朝堂上來,還算保全了朝廷臉面。是白侍郎自己不爭氣,非要在朝廷中見個真章,結果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所有大臣不得不承認,在當前白侍郎君恩正重的時期,對付白侍郎最大的難點就是如何既能整治他,同時又避免惹到天子。這可是個高難度的活計,幾乎是無解的,但卻讓李大人妙到毫巔的做成了,簡直可以昇華爲一種別具匠心的藝術。
說起來,李佑的本意是想施展天魔自殘大法,通過打砸搶等暴行降低自己品質,並引起輿論的強烈注意,以達到拖着白侍郎一起在泥地裡打滾的目的。
只要李佑與玉玲瓏有不清不楚的傳聞,他就隨時可以找空子將白侍郎一起拖進爛泥中,製造爭風吃醋的假象。
當兩人都是一身臊時,他李佑無所謂,反正當前沒有升遷機遇,有沒有毛病不重要;白侍郎就不同了,他正是準備入閣的關鍵時期,惹得一身臊就極其不利。正所謂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不過非常意外的是,李大人被過度解讀的玉玲瓏修正了劇本,不過還好,沒有影響到最終進度。
眼下白侍郎被李大人成功算計,他最擔心的一件事,就是因爲今日這個誤會失去天子的信任。他知道這都是誤會,但卻不知怎麼辯解,甚至就是辯解了也沒人信。
正當白侍郎費盡心思琢磨如何在天子心中挽回形象時,江西道掌道御史董若水再次站出來,對天子奏道:“臣彈劾右檢校僉都御使、提督五城兵馬司李佑行止無狀、挾妓自娛、欺凌庶民、毀損屋舍,致朝廷名聲大壞,奏請陛下請予處置!”
聽到這個彈劾,衆人忽然記起,李佑在本司衚衕搞出的動靜,傳到滿朝皆知,但至董御史爲止,居然沒有人去彈劾他…這真的很奇特,很莫名其妙,很值得研究的羣體心理學。
負責考功獎懲的吏部天官趙良仁開口奏道:“可罰俸一年。”
景和天子同意道:“准奏!”
羣臣三三兩兩散去,交頭接耳的議論道:除了李佑之外,誰都要注意紅顏禍水啊。今天表面上是李大人被罰俸,實際上真正倒黴的是白侍郎。李大人雖然人不在朝堂上,但朝堂中彷彿還有他的身影…當夜李佑回到家中,在一家子吃飯時,將罰俸的事情說了出來。
執掌家務的關姨娘心疼的說:“夫君又被罰俸祿!如今你是一品俸,每年值千石,這可不是小數目,足可補貼家用,都讓你扔到水裡了!”
“反正沒到手沒見過,都是紙面數字,不用心疼。”李佑有點心虛的答道。
關繡繡不悅道:“當一年官,罰幾年俸,三年又三年,何時是盡頭?再這麼罰下去,到你死時也罰不完。”
李佑坦然道:“蝨多不癢債多不愁,人生就是這百年光陰,罰不完的還能追我到地府去罰?”
關姨娘對夫君不負責任的態度很惱怒,秀臉氣到微紅,“你交不完罰俸,還有子孫!妾身可不想將來二郎廕襲了光祿司丞,還得替他父親補罰俸!”
金寶兒勸道:“繡姐兒莫惱了,少幾年俸祿,家裡怎麼也不至過不下去。”
這時有僕役稟報,禮部的員外郎朱放鶴先生來訪,李佑便趁機脫身去見客了。
朱部郎這樣的熟客,直接被請到書房裡,上過茶後,李佑問道:“放鶴先生今夜到訪,有何見教?”
朱放鶴苦笑幾聲,“賢弟和白侍郎究竟是怎麼回事?”
李佑話裡有話的反問道:“這是你自己問,還是替他人問?”
“爲我自己問,我不明白賢弟爲何與白侍郎爲敵。別人不清楚內情,但我知道,那夜你明明已經放棄了玉玲瓏,沒可能去和白侍郎爭奪美人的,後來都是故意擺出姿態罷。”
李佑沉吟片刻,這朱部郎是個直爽有豪氣的人,嘴上也有分寸,若藏着掖着被他覺察到了反而不美。便答道:“既然承蒙相問,小弟我剖心置腹以告,若有得罪,還望諒解。我確實不待見那白侍郎,其原因有五。”
朱部郎訝道:“竟有如此多?願聞其詳。”
“其一,許閣老大賢在野,等待丁憂後起復,內閣總要預留位置,彭閣老年事已高,兩三年後正好人事代謝。何況許閣老對我恩重如山,我時刻感念於心,你說我怎能坐看白侍郎入閣?那將置許閣老於何地?”
“這點我知道,以許閣老對你的提拔之恩,你竭力報答也是應該的。”朱部郎示意道。
“其二,從南巡時的事情就可以看出,那些從龍近臣眼高於頂,與我不太融洽,白侍郎就是這批從龍之臣的象徵。如今內閣中已有袁、金二閣老,白侍郎再入閣就一派獨大了,這對天子未見得是好事,對我更不是好事。所以在我有足夠自保之力前,不希望看到白侍郎入閣。”
朱部郎點頭道:“你這…也太居安思危了,無論誰入閣,又能將你怎麼樣?”
“爲人處事就得居安思危!其三,天子親政也應當以穩爲先,我也喜歡現在這個局面,不想見到任何巨大變動。所以白侍郎這個無尺寸之功的倖進之臣破壞現有形勢,讓我很不順眼。”
這便是既得利益者對後來者天生的反感…朱部郎搖頭道:“你想多了。”
“其四,天子親政後不去務實,卻先醉心於所謂的人事調整,先考慮如何提拔從龍之臣,叫滿朝文武寒心,豈爲正道?我便用此機會警醒天子!”
朱部郎嘆道:“有理是有理,但你的手段過於偏激了。”
“其五.白侍郎欲謀求宣課分司的職位,公然與我唱對臺戲,我絕不可能讓給他!”
這條理由,也很難反駁,宣課分司涉及到的利益太大了。最終朱部郎無奈道:“沒想到你真有如此多理由,今晚本想從中說和,現在看來,難矣!”
李佑爲緩和氣氛,打趣道:“這個時候,你就不要當及時雨了罷,識時務者爲俊傑的好。”
朱放鶴有些喪氣,“爲兄說句實心話,聽到你這些想法後,我忽覺我根本不適合在官場蹉跎。可笑我當年還樹了青雲之志,總爲不得志而發愁。”
“朱兄萬萬不可如此喪志!”李佑驚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