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頭轉回之前的慈聖宮,歸德千歲將兒子交與母后,轉頭瞥見麥承恩端立一旁,隨口問道:“有什麼軍國大事要來驚動母后?”
麥承恩不敢造次,只得又複述一遍,不過麥公公嘴裡用的詞是辭官…
聽到李佑居然拿辭官來耍光棍,又聽到裁撤中城兵馬司之事,歸德長公主當即鳳顏大怒道:“李佑三番五次要挾朝廷,殊爲可惡!官職乃國家重器,忠君報國之人比比皆是,少了李佑便不能行事麼?母后怎能受其挾制,若他人動輒學樣,天家威嚴何在!”
其實中城兵馬司苟指揮對李大人的無視,正是歸德千歲暗中指使的。目的很簡單,趁他病要他命,定要叫那李佑來求饒不可。
沒想到李佑又耍出了以退爲進的把戲,甚至意欲連中城兵馬司一鍋端掉!明知這是她掌握的衙門,她不信李佑打聽不到。想要辭官來故意撒潑較勁嗎?
歸德千歲決定這次要給李佑一個教訓,讓他徹底清醒清醒!然後老老實實的來手底下當少府少卿。
聽到女兒強硬的表態,錢太后雖然有點莫名,不知道女兒發的哪門子火氣。聽說李佑與歸德駙馬府關係一直不錯,至於讓女兒如此不留情面麼?
但太后的耳根子一直偏軟,經歸德千歲如此進言,心裡的惱火也被激發出來了,又感到自己可能陷入了政治就是妥協的思維誤區。
暗暗想道,她一個快退養撒手不管政務的太后還有什麼顧忌?李佑三番五次耍弄把戲,還能回回姑息他不成?這次就豁出去削了他官職,又能怎樣?難道還天塌地陷不成?
便不再猶豫,等宮女捧來筆墨。錢太后親自在奏疏上狠狠的硃批兩字:“照準。”
麥承恩接下了硃批奏本,送至內閣擬旨。
歸德長公主心裡偷偷得意。盤算起少府衙門美好的未來。皇城東安門裡,光祿寺北面有些空餘的院落,可以闢爲少府衙署。少府卿讓駙馬去掛個名字,實際還是歸她掌控,然後少府少卿李佑負責具體事務…
不是非李佑不可,她發現李佑在這方面具有與常人不同的才能,又與她有親密關係,乃是最爲適合的少府少卿人選。
千歲殿下越想越是竊喜,看來情夫在地方上驕橫跋扈慣了,到京師當了幾天皮球和空氣後居然不能適應。情急之下使出了辭官這個不留後路的招數。
這不是授柄於她麼。那就直接斷掉他的後路。如今他沒了官職,別無選擇,只有少府少卿一條出路,她不信情夫這個官迷真會掛冠回鄉。
卻說李佑打發走了前來傳話的吏部差役,站在堂上猶疑不已。
事態發展有點超出意料。這不合常理。很多主動辭職辭官,其實都是表示要“尋求交易”的態度,他這次就是如此。錢太后作爲秉政十年的政治家,不可能看不出來…
一定是哪裡出了差錯?
朱放鶴見自己說笑之語驟然成真,也是愕然片刻,“彷彿冥冥之中的宿命哪,你還真要潛伏下去當言官?”
嘴炮黨從來不願意承認自己只是嘴炮黨的,面臨去當純種言官命運的李佑嘆道:“無差遣只掛着虛銜算什麼官。”
心裡將都察院情勢想了想,去年春天他從內閣去職後的那場政治大交換中。左都御史趙良仁遷爲吏部尚書,江辛嶽則由袁閣老推薦爲新任左都御史,同時將禮部尚書出讓給彭閣老推薦的海書山。
所以現今都察院的當家人江辛嶽是袁閣老一派的,同時徐閣老和彭閣老都歷經過科道官,因此在科道中勢力很盛。而許靠山和長公主雖也都在科道中插了一腿,但又不如彭徐這派。
從當初朝爭手段就可以看出。彭閣老發動朝爭總是御史言官打頭陣,與李中書戰嘴皮子戰到不亦樂乎,而吏部尚書許天官和趙良仁則是聯手揮舞京察考覈的大棒去砸人。
瞧現今都察院這狀況,以及中樞乏力,李佑覺得肯定不會那麼容易就能委派他有實權的新差使。再說檢校右僉都御史本來就是爲了與提督五城兵馬司差使相配套而臨時新增加的,都察院也沒有現成定製表明如何使用檢校右僉都御史。
見李佑神色遲疑,被閒置經驗很豐富的朱部郎大袖一揮,以過來人身份諄諄教誨道:“有差事就辦差,沒差事就上奏本鍼砭時弊,聽不聽都是別人的事。閒來交遊士林積蓄人脈,如此過上幾年再說!”
輿論終究是輿論,轉化爲實力則需要權力,嘴炮再響,沒有“相關衙門”,那都是空對空。深刻認識到言官本質,迷信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的李佑又嘆道:“這算什麼?手裡無權的富貴閒人乎?”
“這叫作養望!可不是人人都有資格養望,非清流莫許,翰林院的庶吉士沒品沒級一熬就是三年,照樣被爭搶着去當,你帶着品級又怕什麼。所以你不要用地方官和文書小吏的那些觀念來衡量京官和清流。”
李佑點了點頭,心裡卻想道,朱兄的話可以聽但也不能全聽,他因宗室身份務虛而不務實,又沒人敢欺壓他,所以限於歷練,他的見解是有侷限性的。
不管怎樣,李佑沒法抗旨,只能接受現實。他去吏部領了旨,不由得感慨幸虧自己在文字中留了後手,只提差使,不提官銜。不然錢太后大筆一揮,硃批照辦,那就是血本無歸了。
可是問題到底出在哪裡?
李大人做夢也想不到,司禮監掌印太監麥公公一直作爲慈聖宮辦事太監出現在人前,上任司禮監才十日。所以他在公文業務方面略顯生疏,下意識將李大人的請辭理解爲辭官…
而錢太后和歸德長公主都沒有去親自閱覽長篇大論、廢話連篇的奏本,只聽了麥公公複述大略內容。麥公公當然是按照自己的理解,說成李佑辭官。
錢太后心裡想着辭官,硃筆批了照準。但發到內閣後,閣老們自然火眼金睛,看得懂李佑是欲走還留的辭職,而太后硃批“照準”就被理解爲批准這個辭職。
因而內閣便根據硃批聖意,草擬出罷免李佑提督五成兵馬司的詔旨,併發至吏部執行。
於是,李佑免職留官之事陰錯陽差、完完整整的走完了大明朝廷公務流程,慘劇只因一個誤讀而起。若知曉是留有餘地的辭職,長公主只怕也不會勸母親下狠手…
由此可見,權力越大責任越大的真諦最高層小小一個誤解,就將李大人的官路轉了向。
閒話不提,李佑在吏部與熟人扯了幾句,便要告辭,卻見有個小吏道:“歸德千歲使人來留了話,如果李大人領過旨,就請前往十王府一行。”
李佑十分驚異,長公主召見他去十王府宅第時,從來都是派人去家中悄悄傳喚。今日爲何改了性子,居然在衙門中公開召他去私宅?這太囂張了罷。
還有,上回吵過架還沒過幾日,正處在冷戰時期。心高氣傲的長公主怎麼主動拉下面子,請他去見面?
李佑不是假清高的人,既然歸德千歲都傳了話,他也不抗拒,現在能通天的大腿是稀缺資源,過了這村就沒別的店。於是他離開吏部,上轎就去了十王府。
歸德長公主宅邸銀殿上,照例是大理石屏風隔開了男女。
李大人在這邊坐穩,還沒先開口問候幾句,便聽到另一側很迫不及待的問道:“你去吏部領過旨了?”
嗓音還是那個嗓音,李佑總覺得什麼地方不對頭,屏風後面還是那位千歲殿下麼?也太熱情了,太不矜持了。
李大人邊想邊答道:“方纔去過了,自然領旨而行。”
歸德長公主數落道:“對於此事,我是很同情你的,但也要怪你自己。你不聽我的勸告,一而再、再而三的如此行事,難怪要惹得母后大怒。”
我辭個職就大怒,這是什麼氣量?李佑腹誹道。
只聽千歲殿下絮絮叨叨的說:“發生這樣的事呢,大家都不想的,不要說我沒提醒你,官場的運氣,是不能強求的…”
李佑越聽越糊塗,歸德長公主明着是同情和關心,但他卻從她得聲音裡聽出一絲喜悅,以至於喜悅到講話婆婆媽媽,大反常態。
她興奮個什麼勁頭?莫名其妙…
李大人又忍了一刻鐘,才聽到她說:“事已至此,聖旨不可違,但總要向前看。你是個人才,我不忍心見你不能爲國效力,成了那野之遺賢,所以…”
野之遺賢?這是民間政治家的專用名詞罷?李佑徹底一頭霧水了,連忙問道:“本官怎麼就成了野之遺賢?”
歸德千歲得意的輕笑幾聲,十分清脆悅耳,又可憐李佑道:“郎君還自稱本官?你都被母后硃批罷免了,如今無官無職的也沒個地去,不然就回家守着金書鐵券過日子,怪可憐的。還是彆嘴硬了,來我這少府罷,四品少卿辱沒不了你。”
什麼罷官?李佑急忙從袖中掏出剛剛領到的詔旨,低頭仔細而看了幾遍,再次確定是“免去提督五城兵馬指揮司差使”,而不是“罷去檢校右僉都御史”,這才放下心來。
李大人終於明白爲何她的言行如此奇怪了,八成是她聽到了什麼謠言,誤以爲他被罷官…
所以歸德長公主在大喜過望之下,得意洋洋的以獲勝者姿態原諒了他的不知好歹,同時繼續強買強賣兜售那少府少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