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行麼?

“爲什麼這樣對我?”錢吉寶緊緊擁住沙發中妻子的雙肩,滿是血絲的雙眼,透射出困惑和委屈,“秋,我做錯了什麼麼?”

韓秋,姣好而清冷的圓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我沒有對你做什麼哦。”

“秋,心知肚明,還要這樣對我嗎?女兒都三歲了,自從有了倩倩,你,一次也不接受我!”最後一句,錢吉寶幾乎是吼了出來,眼中依然是委屈和困惑,卻沒有憤怒,“我是個男人啊!三十多歲的男人。”順勢擁抱住秋,錯開眼眶中打旋的淚。

秋的神情溫柔下來,彎彎的雙眼依然清冷,卻是那麼迷人。記憶中只是在新婚之夜見到這讓自己迷醉的溫柔神態。“爲什麼?”更緊的擁抱,情不自禁地要去親吻。

秋稍稍推開些距離,“吉寶,你一定要這樣麼?”

“我要!我要知道!”心中突然生出忐忑,是什麼使得秋變得如此待我?

秋掙脫開錢吉寶的擁抱,轉身背對着,“你不行,我沒有興趣。”

“這。。。?”錢吉寶呆住了。天都暗了下來,秋愈來愈模糊。

加利福尼亞的海灘,平坦開闊,柔和的海風帶動着微浪,一層層地撫摸向沙灘,在細碎的輕吟中消散,迴歸。

錢吉寶坐在這塊熟悉的方方的礁石上,專注地望着大海,卻是什麼都沒有聚焦。四個小時前,一向文雅的自己,瘋狂地衝出家門,瘋狂地開着自己喜愛的沃爾沃,衝到這個熟悉的海灘。這是能讓自己安靜的地方,自從女兒來到世界,來這裡安慰自己成爲了習慣。

“你不行。你不行。。。”那好聽的音色如錐如刃,心痛的幾乎窒息。想過好多種原因,甚至想到了外遇、出軌。真相,是因爲:我不行!淚水無聲地流淌,風乾。

秋那難得一見的溫柔神態,突兀地浮現,那麼讓人迷醉。錢吉寶發現自己心中竟然滿滿地全是秋的溫柔神態,那麼頑強地佔據着自己的心。我是多沒出息啊?

作爲恢復高考第一批大學生,從蘇北的山村來到江浙大學。錢吉寶是個聰明而倔強的青年,是同齡人中的驕子。自己的成績很好,全班三十七個同學自己可算是名列前茅。還是班級的文體委員。這裡可是有着從老三屆到新初中十幾年攢下來的同學呢。老吳大哥就比自己大了十三歲,已經是有兒子的人了。都是些聰明過人的傢伙,在村裡高人一等的智商,此處不再輝煌,都不比自己差呢。多好啊遇到他們。

可惜,四個美女都是姐級的。

大三開學了,輔導員通知自己要組織一個舞會,迎接系裡的新生。錢吉寶顛顛地張羅,也是駕輕就熟。大學生活三大必備,跳舞可是最熱門的呢,也是自己的最愛。至於圍棋和橋牌,會點就行,不愛。

命運?這個舞會遇到了韓秋,這個韓秋改變了自己。

那時代還沒有普及空調,大功率的電扇,只能稍稍穩定住夜晚的暑氣,更多的功能是吹乾細密的汗。小禮堂裡,三屆同學來了大半,有個百八十人。理工科男生多,二十幾個女生如此珍貴,如此疲憊。音樂一起,就沒有能安坐的女生了。韓秋,身材高挑,潔白的連衣裙襯着微紅的圓臉,彎彎的雙眼似乎總是在笑,卻不時閃過清冷的目光。幾曲過後,秋開始了拒絕。從舞會開始,錢吉寶就一直關注着韓秋,不知爲何,平常大大咧咧什麼事情都不在乎的自己,竟然好幾次鼓起勇氣又被自己泄掉了。這是怎麼了?盯着獨自喝水的秋,自帶的小巧的水壺,粉色的,正好握在手中。秋的手蠻大呢。終於再一次鼓起勇氣,來到了韓秋的身邊。“累了,同學?”

“嗯,有點。”聲音好聽,卻透着清冷。

“我是錢吉寶。”

“哦,錢學長好。”顯然,自己並不如想象的出名。“我叫韓秋。”

坐下身來,發現秋並沒有厭煩之色。錢吉寶一直有個發現困惑自己好多年。大多數女生甚至女人,都不反感自己,甚至很喜歡接近自己。只有一米七十多一點的身高,微黑的臉顯得清瘦,眼睛倒還有神,遠遠談不上英俊,絕對不是女人殺手類的男子。看的出來,她們並不是多麼喜歡自己,卻是會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種,迷戀?談不上,是一種下意識的好感吧。在韓秋的神情中,同樣感覺到這種“下意識的好感”。沒有請舞,就這麼隨意地聊着,一點點熟悉起來,也一點點淪陷下去。倒是幫助韓秋擺脫了許多可能的邀請。舞會終了,自己收穫了萌動的初戀感覺,也收穫了不少男生的恨意。

一聲浪拍礁石,驚醒了錢吉寶,這是漲潮了。

很快,發現自己戀愛了。沒想到,戀愛使自己忽然變得那麼勇敢,那麼堅持。整整一年,在大學畢業到來之際,在絢麗碩大的白玉蘭花下,牽住了秋的手。細嫩的,蠻大的手,如白玉蘭花般的手。白玉蘭的清香,彷彿從秋那潔白的連衣裙中滲透而來,彷彿從那對彎彎的美目中飄逸出來,那麼讓人迷醉。幾次衝動地想要吻那淡紅的單薄的脣,勇氣卻鼓不起來。抓起細嫩的手,吻了上去。秋輕聲驚呼,沒有拒絕。

時光如此短暫,夏日的夕陽無奈地向天邊墜去。在將要轉身離開那高大的白玉蘭樹之際,自己忽然擁抱住了秋,在她略顯驚慌的神態中,吻了下去。。。

“秋,你的味道真甜美。”自己不知道在呢喃着什麼。

“吉寶,你身上的味道讓人無法自拔。”秋溫柔地輕語。

扶住秋柔弱的雙肩,盯着那對彎彎的羞澀的眼,原來是因爲這。

馬上要畢業了,才知道,韓教授原來是秋的父親!我這個大大咧咧的人啊。怪不得韓教授這學期對我忽然親近起來,多次勸我報考他的研究生。

錢吉寶再次從回憶中回過神來,淚水早已風乾,口中發出一聲苦笑。潮水漲了起來。

不想離去,每次在這平坦開闊的海灘,自己都能沉浸在美好的回憶中,畫面是那麼清晰而生動。潮漲到最高處,會打溼腳丫,錢吉寶每次都是脫去皮鞋,迎接海潮對腳丫的洗刷。這是在美國唯一讓自己感覺快樂的地方。

四年的博士讀得好愉快。

秋對自己很好,細心體貼。還是在白玉蘭樹下,秋告訴自己,你奪了我的初吻,我只好跟你了。自己沒有姐妹,不瞭解女人。初吻就可以拿下?看着秋認真的神情。我信了。如果將來有兒子,我一定要告訴他這個訣竅!自戀地想着,笑出聲來。

同一天,我拿到了博士證,和結婚證。那時沒有婚紗禮服一說,也沒有博士帽呢。金榜題名,洞房花燭,夫復何求啊。

對着那株高大的白玉蘭樹,虔誠地鞠躬,牽着秋的手。“現在有個流行詞,你知道麼?”秋忽然顯露出調皮的神態。

“不是人生四大幸事吧?”我還在幸福中沉醉。

“No,是‘鳳凰男’。”

想起來了,今年最熱的一個詞,來自底層的青年經過奮鬥,成就金身。這是爲我註解呢。我大聲狂笑,忽然感覺豪氣沖天:“感謝小平爺爺的改革開放啊!我纔有了變身鳳凰男的機會!”

秋有些詫異地。望着那雙彎彎的眼,我知道,她的出身,不太好理解我的感受。

出國留學方興未艾,秋認真地對我說,到美國再要孩子。這樣落地就是公民了。我沒有異議,只是心中有點小小的,鄙視?不算鄙視,算是輕視吧。無所謂啦。搞了一個訪問學者的名義,我來美國了,秋一年後也來了。

潮水打在腳丫子上,冰涼的。

那個聲音又在腦中迴盪:你不行,你不行!。。。如詛如咒。曾經有過的和期待的男人的尊嚴、成就感、自命不凡,還有我的價值,都在這句臺詞中崩潰。。。大聲地對着海嘶吼:我真的不行麼!?

十天後,和秋協議離婚了。淨身出戶,因爲我還愛秋。那是無法割捨的愛。可是我不行啊!

一個加州難得的陰天。錢吉寶在臨時租屋裡,哼着“再過二十年,我們來相會。。。”,擦拭着桌子、椅子和感覺需要擦拭的東西。生活依然是清冷的。

西面過去三個街區,是一個小型的“唐人街”性質的華人聚集區。下午時分,錢吉寶一身休閒裝,在小唐人街上緩緩走着。漢字還是如此熟悉,語言還是那麼親切。

“錢博士?”好聽的女聲。轉頭望去,一個女子身穿短腰夾克,在一個食雜店前看着自己。“真的是錢博士你啊!”女子幾步躥了過來,一把扶住錢吉寶的手臂,下意識地嗅了一口氣。

眼前這個不到三十的女子,渾身都透着活力,瓜子型的小臉白白的,滲出一種媚,讓人不自覺地喜歡。靈動的大眼睛說話般地望着自己,坦然而歡悅。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你是。。。?”

“錢博士當然不會記得我啊,我是您的學妹,八一級的。您可是我們的偶像啊,大家都說:個人奮鬥要學錢吉寶!哈哈哈,能在這裡見到偶像,太幸福啊。我叫韓蕊,叫我小蕊就好。”語速好快,江南口音。

“你也姓韓?”都不知道自己怎麼關注到這個,話一出口,心裡隨即生出些許尷尬。

“是啊,是啊。我也姓韓。”這個韓蕊顯然有所感覺,故意把韓字重讀,隨即開心地笑起來,“哈,對了,錢夫人也姓韓,應當叫您‘姐夫’啊。”

好像臉有點紅了。

小蕊的親和力如此強大,很快,我們就像多年不見的老同學一樣無話不談了。只有在她問到秋的時候,我絕對是迴避的。這是我的痛。

華燈初上,黃昏中的街道顯得繁忙而帶着神秘,身邊的小蕊在燭光色的燈下,小鳥依人般挽着自己的右臂,嫵媚動人。一種強烈的衝動自心底升起,壓抑千日的情緒本能在全身蔓延,燥熱。

租屋,從沒有過的體驗震撼了我!

這是我的傑作?錢吉寶驚歎、難以置信,一種男人的英雄感充斥:我行的!我很棒!望着小蕊夢幻般的精緻的瓜子臉。。。

小蕊迷醉着,忽然說出一句:“姐夫啊,我姐太幸福了!”

秋在做的時候那股子平淡和冷靜的神態浮現眼前,在自己即將忘我的時候,秋說:汽油漲價了。。。

數日裡,瘋狂地宣泄,從沒有過的瘋狂。錢吉寶在瘋狂的宣泄中體會着天堂到地獄,地獄到天堂的心路,體會着女人,體會着自己的救贖。感謝小蕊!感謝上天!

熱度總是會降下來。

錢吉寶卻做了一個自己終生後悔的行動:迅速地、決絕地中斷了和韓蕊的一切聯繫,放棄了剛剛安頓好的租屋,遠遠地離開了可能再次偶遇的地方。

因爲,蕊也姓韓。無法承受的聯想。

我需要換一個工作了。錢吉寶恍惚記得和小蕊說過自己的公司。

五年前,天才的學弟胡闞之也來到美國,來到了洛杉磯。自己還做東了一次呢。那可真是天才中的天才,驕子中的驕子。兩年就拿下了物理學博士,聽說到美國兩年又拿了個電子工程學博士。雙博士啊。來的中國留學生還沒有第二個呢。聽說,他在硅谷做研發工程師,被一家半導體公司的CEO看重,成爲了高管。聽說,已經在業界名聲鵲起。不愧是天才中的天才啊!在哪裡都行。錢吉寶心中生出一絲自豪:那是我的學弟!

去找胡闞之。錢吉寶有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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