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水湖面波光瀲灩,明鏡湖邊楊柳依依,扶風輕搖。
好景。
畫舫泊在湖中,不進不退,似座孤島——應有盡有,怡情賞心的孤島。
雍王這次將王府裡的歌舞伎也帶上了,裡邊有幾張面孔看着頗爲眼熟,我賞景賞茶賞歌舞,終於憶起那領舞的正是那晚宴席上名喚靈燕的舞姬。
我道雍王怎麼自方纔起就有意無意拿眼角瞥我,他是不是誤會什麼了?本公那晚看起來有那般飢渴,非把人弄到手不可麼?
在雍王又瞥了我幾眼後,我終於不淡定了,想爲自己澄清幾句,開口卻有點語無倫次,本公承認自己沒理好思緒,心急了點。
雍王聽了片刻,瞭然地點頭,道:“本王明白。”低頭啜了口茶,擡眼,眼裡確實帶了抹“我明白”的會心。
本公稍適心安,一口茶還沒嚥下,就聽他又道:“你我同屬風流,風流自是多情,公卿實在不必爲此等無傷大雅之舉自責,沒人會惱咱的,比如王妃從來不曾爲此懷恨過本王。”
……
你明白啥!
此風流非彼風流!
你真覺得王妃沒恨過你?……你真有福。
太多話堵在腹中出不了口,在雍王眉目帶笑的注視下,本公悶悶喝掉好幾杯茶。
“靈燕,還不快過來伺候公卿用茶?”雍王冷不丁一聲喚,教本公好生糾結。
靈燕微垂着頭,踩着碎步至我面前,盈盈一拜,靈巧的端茶倒水起來,我忍了片刻,道:“王爺,本公大病初癒,實在……”
雍王一擡手,阻了我話茬,皺眉道歉:“公卿說的是,是本王疏忽了。”眼波一轉,又道:“曉鏡,曉夢,過來伺候公卿。機靈着點,公卿身子骨還虛着。”
他是故意的吧。
這廂我被三隻鶯燕環伺,在撲鼻的脂粉香氣裡暈得有些喘不過氣來,那廂雍王自得的聽着曲,喝着茶,不時朝我頷首微笑。
就在本公想開口攆人的時候,雍王的微笑滯了滯,片刻後笑意更深,我順着他的視線看去,只見微波粼粼的湖面,一艘畫舫悠悠駛來。
“花滿樓……”只聽雍王低喃,俊目微眯,脣邊一抹輕笑饒有興致。
那畫舫裡傳出箏聲,清靈悠揚,也依稀參了女子嬌蠻的嬉鬧聲。待畫舫駛近,箏聲止,嬉鬧聲也止,我瞧輕紗帳後人影隱約,窈窕之姿。
雍王默然輕笑,搖着摺扇起身,歌姬舞姬也都靜下來,好奇的張眼朝對面舫裡看。
片刻安靜,只見輕紗一陣晃動。
我很想瞧瞧裡面能出來個怎樣的絕色,豔驚全場。
……
靜靜地看着雍王與那“絕色”對飲,相談甚歡,我捧着茶杯無限感慨,李相,太巧了吧。
“公卿怎麼沉默無言?”李不讓邊說邊打量本公,眼神直白的有些教人吃不消,“莫不是本相突然打擾,掃了你興致?”
若本公說是,他會馬上擡腿走人麼?凝了他半響,我笑道:“本公只是覺得在這個時辰,這個地點,遇到相爺簡直不可思議。你不是該在議政房處理公務麼?”
李不讓哈哈一笑,自若道:他告假了。
我瞥了眼他身側粉頰芙面的美人,心道,又一個風流自是多情的種。下意思的搖頭嗤笑。卻瞥見李不讓不甚自在的整了整衣衫,稍稍退卻着靠懷的香肩,惹得那紅衣美人直瞪眼。
“如此說來,李相難得撥冗散心,便叫本王遇上了。”雍王拍着摺扇道:“真巧哪,甚好。”
“是很巧。”李不讓虛應着,咧嘴笑道。
雍王側了頭,難言遺憾的衝我嘆道:“公卿,實不相瞞,本王與李相同在殿堂算來也有七八載,然私下裡可從不曾單獨喝過杯酒,每念及此,本王就耿耿於懷。”頓了片刻,他一聲輕笑:“今日一番開懷暢飲終於了卻本王一樁夙願。公卿,你給本王帶來好運了。”
這關本公何事?剛要張口,卻聽雍王話鋒一轉,道:“本王突然有了種信仰。”他甚是正色的瞧着我,“在公卿身邊,本王就能見到想見之人。”
一口茶水嗆得本公一陣咳。
“王爺,眼下正是遊湖的好時節,偶然遇上個熟人,實在沒什麼可驚訝的。”李不讓皺了皺眉,冷靜道。
雍王卻是默然片刻,不認同的搖了搖摺扇,指着畫舫數十丈開外,湖面上一葉扁舟,道:“若那小舟上之人我們都不相識,本王便信了李相偶然之說,若不然……”
若不然怎樣?
我瞧雍王仍是悠閒地晃着扇子,只是面上眼裡不見半分悠閒。而李不讓怎擰着眉,貌似幾分苦惱幾分緊張。
輕歌曼舞依舊,本公突然覺得舞姬飛揚的水袖非常讓人眼花。
一道簫聲揚起,將本公自心不在焉裡驚醒,琴妓纖手一顫,斷然壓弦,畫舫裡很安靜。
……
我忍不住瞥了瞥四周,發現除了雍王嘴角噙笑外,人人眉峰緊蹙。
大張旗鼓的將《平沙落雁》吹得如此不堪入耳,本公佩服他的勇氣,也對小舟上那人心聲一股羨慕。恣意妄爲誰又能說不是另一種灑脫?
小舟緩緩而來,帶着千瘡百孔的名段,終於可以看清來人。
一身玄黑武裝,渾身上下素得不見半點值錢裝飾,發不束冠,黑色錦帶縛了長髮垂於後背。尋常至斯的着扮,在他身上彰顯出驚人的內斂,沉穩。
小舟在畫舫一側停下,迎着風,那人傲立船頭,雙目微閉,繼續吹奏着折磨人的洞簫。
“莫言,適可而止吧。”
簫聲戛然而止,莫言側身擡眼,衝我微微一笑,道:“廣隸,這曲平沙落雁你可喜歡?”
舫中於是便又多了個人,我能聽到壓低了的女聲竊竊私語。
雍王李不讓心裡似乎都在琢磨着什麼,沉默不語,一個心不在焉的敲着摺扇,另一個有一下沒一下的晃着酒杯。
許久,雍王輕笑一聲,道:“李相,方纔是你輸了吧?”
李不讓斜了眼莫言,不說話。
莫言不明所以的瞧了瞧我,又看向雍王。
雍王似乎心情甚佳,面上笑意愈漾愈深:“莫將軍,公卿方纔成了本王的信仰,這多虧了你。來,本王敬你一杯。”
雍王率先飲盡,莫言遲疑了片刻,便也喝了個一滴不剩。
“莫將軍,方纔聽你是喚公卿名諱的吧。”雍王狀似隨意道,眼神飛快的朝我一瞥,很快,快如飛刀。
莫言悶咳一聲,也飛快的朝我一瞥,道:“這等小事王爺無需在意。……況且又不是第一次這麼叫。”
本公撇了頭一心一意看湖光水色,將那遞過來的各色視線拋在背後。
“公卿,本王也可以喚你名諱麼?”
本就安靜的畫舫這下更安靜了。我轉過頭來,撫着額,瞧着雍王隱隱期盼的臉,道:“王爺,您還是叫我信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