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10-31 8:26:58 本章字數:10648
兩人沒有說話,沒有交談,甚至沒有任何的目光接觸,當真便如兩個陌生的,甚至處於敵對立場的人。
然而邰世濤雖然緊緊盯着釣竿,全部的精神和意志,卻都在身側不遠的太史闌身上。
他用眼角餘光感受她,感受她的側臉輪廓,感受她越來越沉靜的神情,初見時那個犀利如刀的女子已經迅速被歲月打磨,她還是刀,卻已重工無鋒。
他感覺到她側臉的線條比以往更加緊緻,想必又瘦了些,這讓他心底起了淡淡憐惜,又有些怨怪國公怎麼沒照顧好她,又怎麼會讓她離開麗京,到這風雨飄搖戰事在即的最危險之地獨撐大局。
如果他在她身邊……
他的心立即抽了抽。
如果他在她身邊,他一樣左右不了她的意志,就好比此刻,他和她相隔只有五尺距離,卻咫尺天涯。
他甚至不能轉頭,去用目光度量她到底瘦了多少,因爲紀連城就在他身後灼灼地瞧着。
他只能按捺着自己,平靜着呼吸,在海風的呼嘯裡捕捉她的氣息,捕捉她呼吸的頻率,悠長深遠,和這風一般近在身側又遠在天涯。
“浮標動了!”不知道誰在他耳邊喊,他恍恍惚惚一提,一尾大黑魚甩着尾巴,啪嗒落在身邊。
恍惚裡又好似有誰衝他嚷,“世濤你發什麼呆!我不喊着魚就跑了!”又似乎有人在拍他的肩,“好小子,最快上來一條!”
他笑笑,沒有被責怪的不滿,也沒有被誇讚的喜悅,心裡懊悔着釣上魚來,搶了她的先機,因此滿滿的都是痛苦。
她轉頭看了那魚,又看了看他,他因此又高興起來——因爲他釣上了魚,所以她有了名正言順的理由瞧瞧他,真好。
不過之後他就不敢再用心釣魚了,手腕使勁,魚線發出細微的難以察覺的震動,魚兒不會再靠近。
太史闌垂着眼,在釣魚,眼角也在掃着邰世濤。
她知道這小子一定心不在焉,以至於最初魚竿都在微微顫動,她甚至能感覺到他周身壓抑的氣場,他在使盡全身力氣控制着自己不要對她看,以至於髮絲顫抖。
她眼角瞄到他臉上的紅印,那鮮明的巴掌印到現在還沒消褪。
這讓她心疼,乃至憤怒——世濤到底吃過多少苦?紀連城當着他們的面都能對他想動手就動手,平時世濤在他身邊,到底是怎樣過來的?
想到這裡她就想站起來,抓住紀連城,繫上石頭,一把扔到海里去。
她緩緩垂下眼睫。
且容你再活上幾日……
“上鉤了!”一尾銀色的大魚從莫林的釣竿上飛起,在空中劃過一條流暢的弧線,莫林手忙腳亂地收杆,不慎被那魚尾重重拍在臉上,拍得一臉的水,猶自呵呵地笑。
衆人原先還擔心太史闌在水下做手腳讓人釣不到魚,邰世濤和莫林都先後釣上魚來,衆人終於放心。
“鮁魚!”又是一聲高喊,黃萬兩呵呵笑着甩上來一條。
又過了一陣,烏凱那裡也收穫了一條肥大的六線黃魚。
魚線不住揚起,牽起紅白黃黑的各色魚兒,濺開晶瑩透亮的水花,釣竿一沉一浮間,石面上的魚簍裡,漸漸堆滿了鱗光飽滿尾巴亂彈的魚兒。
太史闌那裡還沒有動靜,衆人斜眼瞧着,此刻收穫相差着實大,真不知道她是有妙招可以反敗爲勝呢,還是完全就是瞎胡鬧。
“話說在前頭,”紀連城陰惻惻地道,“釣魚就是釣魚,捕網之類的都是違規。”
“自然。”太史闌冷冷答,忽然眉頭一揚,“有了!”
衆人都看見那魚竿一沉,都緊張起來,太史闌手腕一提,嘩啦一聲,一坨東西穿水而出。
衆人瞧清楚,都鬨笑起來。
是一隻紫色帶白斑的槍蟹,臉盆般大,在半空中無助地張牙舞爪。
“瞧它那德行!”紀連城笑得連眼淚都濺了出來,“張牙舞爪,窮兇極惡,卻是一肚子的空殼!”一邊笑一邊眼睛斜着太史闌。
太史闌若無其事地看了看那蟹,很感興趣的樣子,交給花尋歡道:“交給廚子,燉了,我正想吃蟹。”
隨即又對其餘人道:“既然不敢吃我的,那麼咱們自己釣的自己吃,等會記着數便行了。”
衆人釣上來的都是新鮮活魚,也沒什麼疑慮的,釣魚釣了半天,也餓了,當即記下各自釣到的魚數目,再將魚交給廚子。
廚子就在圍觀的人羣中隨便找了一個,本地漁民個個做得一手好魚,再說這海里新釣上來的鮮活的海貨,本就不用複雜的烹調,那會糟蹋了食物本身的天然真味。
不是太史闌帶來的廚子,衆人更放心,廚子當着衆人的面洗魚,開膛破肚,加蔥姜下鍋烹煮,香氣很快濃郁地傳出來,難以形容的誘人的鮮美——來自大海的豐美饋贈。
先前沒怎麼吃飯的衆人聞着這香氣,更覺得飢腸轆轆,此時兩個時辰已經快到了,天邊已經暗下來,黃昏的夕陽給海面遍灑金光,先前籠罩在霧氣裡的遠海里的蒼青色的小島若隱若現,遙遠壯美如蓬萊在望。
將軍們的魚簍裡已經滿滿一簍,足有幾十斤,其中以莫林釣得最多,想來這位被排擠久了的上府總將,日常這活動鍛鍊得很多。
太史闌也有收穫——幾條小魚,幾隻蝦子,簍子裡薄薄的可憐的一層,底都沒遮住。
紀連城開始微笑,容光煥發,其餘人也神情舒展等着吃魚,卻又有點緊張,怕這最後的半刻鐘,太史闌出什麼幺蛾子。
傳言裡這個女人霸氣兇惡,卻也不缺智謀,詭計多端。
半刻鐘什麼都沒發生。
“當”地一聲鑼響,宣佈時辰到,烏凱偷偷看自己的南洋懷錶,發現時間不僅沒延長,還提前了些。
魚簍已經不用拖出來比,呆子都看得出誰勝誰敗。
幾個將軍目光灼灼地瞧太史闌,生怕她反悔,心中又有些疑惑,不明白她明明不擅長釣魚,爲什麼要提這賭局?
黃萬兩眼神尤其犀利——事有反常必爲妖。
太史闌臉上依舊平靜,眼神卻微有懊惱之色,將釣竿提起,認真瞧了瞧她的餌,低聲咕噥道:“他們告訴我這餌配方好,怎麼沒用……”
她聲音低到幾乎沒有,其餘幾人卻都豎着耳朵,聽見這句才舒一口氣,原來是這回事。
一時幾人忍不住要大笑——太史闌真是個初到海邊的外行,肯定是聽信了街頭上賣的那種“一釣一中,萬能奇餌”的騙子,要知道這種奇餌自然是有的,卻是經驗豐富海上多年的老漁民傳家的寶貝,輕易怎麼會拿出來賣?莫林來了這麼多年,有心要找到這東西,都沒成功過。
太史闌發了一陣呆,冷冷地道:“我輸了。”
她態度不好,衆人也不以爲意,反覺得這樣才正常,都放下心事,樂呵呵地等吃魚,黃萬兩猶自安慰太史闌,“我等既然奉命來援,一旦戰事起,還是會全力以赴,其實沒什麼差別。”
太史闌“嗯”了一聲,懶洋洋收起釣竿,紀連城心情不錯,雖然後來邰世濤沒有再釣上什麼魚,他依舊大笑拍邰世濤肩膀,道:“你那一竿開門彩!好兆頭,回去有賞!”
邰世濤恭恭敬敬地謝少帥,其餘將軍微笑瞧着,心裡卻禁不住幾分鄙薄——輕言賞賜,非馭下之德。紀連城原先還好,如今瞧着,越發輕狂嬌縱了。
各人挑選了簍子裡喜歡吃的魚,當場做了送上來,依舊是銀質餐具,由漁民製作,各人護衛親自取來,一切都在目光監視下進行,實在沒什麼不放心的。將軍們中午到現在等於都沒吃,此刻餓得前心貼後背,魚一上來,莫林搶先就夾了一塊塞到嘴裡,燙得嘴都歪了,猶自笑嚷:“鮮!”
衆人都目光灼灼將這傻貨瞧着,見他沒事,立即風捲殘雲一頓開吃,紀連城對着自己的一盤清蒸鏡魚食指大動,卻沒有立即吃,眼珠轉一轉,將那魚分出一半給邰世濤,道:“正好賞你!”
邰世濤又一臉忠誠憨厚地接了,太史闌面無表情地瞧着,袖子下的手指捏了捏。
一時衆人都安靜下來,狼吞虎嚥吃飯,紅豔豔的碩大的對蝦,紫瑩瑩的分塊的槍蟹,銀白色的肥美的魚,晶瑩透明的生拌海蜇、粉紅色絲縷分明的新鮮魚片,還有放了辣子蔥姜熬了很久的,泛着油光的雜魚湯。濃郁的香氣在臺上迤邐開來,香氣衝得人聞見就要打個跟斗。
晚霞漸漸地收了,蒼天拂袖,留一抹暗紅的背影,漸漸那暗紅色也被一縷縷沉黑色所浸染,黑色的天幕上一點一點碎光閃爍,讓人想起深海之下被日光反射出的魚鱗,仔細看卻是星光,在海那頭伴着明月升起來。
海天石一片魚骨狼藉,黃萬兩擦着嘴,抱着肚皮,咕噥着道:“好飽……”
這麼說着的時候,他覺得有點累也有點困,向來飽腹渴睡,他也沒在意,伸了個懶腰道:“……酒足飯飽,咱們也該走了……”
幾個人嗯嗯地應着,卻沒人動。
黃萬兩眼神也有點發直,說着要走,屁股一動不動,自己曼長地嗯了一聲,坐在了那裡。
他坐着不動了。
太史闌靜靜地坐在海天石的一角,背對着大海面對着衆人,身後上弦月正在她身後彎折,看起來像是她頭上生了只角。
遠處等了一天的士紳百姓們都紛紛爬起來,對這邊眺望,看着幾個人在無燈無火的石上沉默對坐,隱約覺得詭異。
幾個人都沒動,狀態卻不太一樣。
黃萬兩和莫林,神情都有點呆呆的,莫林更是已經垂下了眼,打起了呼嚕。
紀連城和烏凱神情也有點木,卻和那兩人的一片空白不同,他兩人有點茫然,又像在思索什麼。
臺上諸人的護衛覺得有點不對,可是這狀態也不能說不正常,四人除了神態有點不對,在該走的時候還不走之外,精神身體,都沒有任何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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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督大人……”黃萬兩的一個護衛等了半天,見主子說走還不走,五個人在那裡詭異地沉默,忍不住問太史闌,“這……”
“想必吃太多了要消食。”太史闌淡淡答。她看了一眼那三個護衛,目光在邰世濤身上掠過,忽然眉毛一挑,怒道:“你們主子還沒發話,你們有什麼資格質問我?”
那開口的護衛一怔,沒想到她忽然發難,再說只不過問上一句,怎麼就成了質問?
這幾人今日暫充護衛,其實能到這裡必然都是親信級別,職位不低,本身也是個副將,哪裡經得住太史闌這樣惡聲惡氣,忍了忍終究沒忍住,也怒聲道:“太史大人好沒道理,卑職不過隨意問一句,如何就成了質問?”
“你還敢狡辯?”太史闌霍然站起,頭對着花尋歡一甩,“給他們點教訓!”
花尋歡接收到她眼色,二話不說就衝了過去,擡腿一個橫掃,哇呀一聲怪叫,“都給我滾下去洗洗澡!”
那三人中的兩人已有防備,都怒喝跳起避開,站在最靠邊的邰世濤卻好像在走神,砰一下被花尋歡掃在腿上,“啊”地一聲向後一栽,落下了海天台。
他還算機靈,半空裡一個翻身,好歹調整了頭上腳下的姿勢,隨即噗通一聲響,他落到了海里。
他落到海里,花尋歡還不給他爬上來,扒在石邊喝道:“滾遠點,不許溼淋淋地上來!”
邰世濤擡頭對她望了望,花尋歡對他眨了眨眼睛,邰世濤抹一把臉上的水,一聲不吭地游到另一邊的刀巖陣那裡去了。
奇怪的是,這麼一出鬧劇,倒黴的邰世濤都下了海,那幾位將軍還是木木的,連最靈活的黃萬兩都沒反應。
護衛們開始覺得不對勁,但是太史闌和她的護衛太兇悍,一句問話就踢人下海,別人也不敢問了。
太史闌一直看到邰世濤離開,才轉向紀連城,很隨意地道:“紀少帥今日心情不錯。”
紀連城一改之前對她惡聲惡氣的情狀,連聲道:“是啊是啊。”
“這是紀少帥最快活的一天嗎?”太史闌問得更隨意。
紀連城一怔,眨眨眼,神情有些模糊,想了想才道:“當然不是,我最快活的一天,是我打敗衆兄弟,成爲少帥的那一天。”
“想來那也是少帥最爲得意的事了。”太史闌道。
“那隻能算歡喜,不能算得意。”紀連城搖搖頭,笑道,“我最得意的事,是殺了我那才能出衆的三弟。”
這聲一出,在場的將軍護衛們都眉毛一挑。
正在此時,黃萬兩吁了一聲,神情一醒,恰恰聽到了後半句。
這個眼睛最喜歡眯縫着的傢伙,瞬間眼珠子險些瞪出了眼眶。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話,太史闌淡淡對他瞧了一眼,黃萬兩臉色一變,似乎想起什麼,抿緊了脣。
太史闌眼神也有幾分警惕,這個黃萬兩,看似懶惰悠遊,武功卻深藏不露,甦醒的速度好快。
紀連城猶自不覺,得意洋洋地道:“我那三弟你們大抵都不熟悉,也是,他的事算是家醜,家父自然秘而不宣。我那三弟也是嫡出,自幼算是個聰明的,嘴又甜,老爺子對他很是喜歡,幾次說過將來家業給大哥,天紀軍則給他。”他露出深深的憎惡之色,“老爺子真是糊塗,那小子便有幾分聰明,年紀還小,如何就能將這樣的大事定下來?”
“是極。”太史闌道,“家業給大郎,軍隊就該給二郎纔是,如何能廢長立幼,交給三郎?”
“然也!”紀連城一臉遇上知己的興奮,“所以我必然要撥亂反正,給老爺子提個醒。”
“怎麼提醒的呢?”太史闌很好學地提問。
“咱們這種大家族,最在乎的就是名聲。”紀連城笑道,“他年少,難免愛玩,我讓人帶他逃學,去街上玩樂,窯子,賭場,都玩個遍,漸漸心玩野了,見着我便喊好哥哥,求着一起玩。我便讓他嚐嚐南洋的阿芙蓉膏子,他又上了癮,有天和我要我不給,隨手指了一處地兒讓他自己去拿,他涕淚交流地奔進去,翻箱倒櫃沒找着,倒把洗澡的老爺子三姨太驚着了,那可是個美人……”他淫邪地笑了笑,“那晚老爺正好去三姨太那裡睡,氣得險些暈過去,當即請了家法,可憐我那三弟,年輕,身子骨又弱,鞭子一頓抽,活活地便給抽死了……”
他吸吸鼻子,似乎想要做出哀傷之狀,然而擠了半天表情,終究沒能按捺住內心歡樂,哈哈哈笑了起來。
笑聲如夜梟,盤旋在空寂的海面和靜默的海天石上。
衆人低着頭,雙手不自禁地抱着臂,只覺得有深深的寒意從心底泛上來。
面前這人……不是人。
是這夜的魔鬼,啄人眼珠的鴟梟。
陷害親弟,置人於死也罷了,大家族爭權奪利,這樣的事情不算少,真正可怕的是他爲此真心歡喜,引以爲人生快事,此刻聽他笑聲,便知道他將此事在心中盤旋已久,只愁沒人和他分享他的快樂。
真真滅絕人性。
紀連城的兩個部將更是臉色慘白,面面相覷——此刻聽見這麼個絕大秘密,少帥一旦得知,如何能容他們活下去?
他們此刻倒羨慕起來被踢下海的邰世濤。
黃萬兩臉色更白,他因此還想到了更可怕的事——很明顯紀連城中了招,被一種奇詭的東西給控制住了,而他剛纔也感覺到有一瞬的空白,那麼是不是他剛纔也是這狀態?是不是也和紀連城一樣,說了許多原本應該埋藏到死,最不應該說的話?
他看着人羣背後奮筆疾書記錄的蘇亞,嚥了口唾沫,只覺得心腔都在發緊。
“少帥的故事真精彩,幹得真漂亮。”太史闌慢慢鼓掌,又轉向烏凱,“烏提督,你的一生裡,有什麼記憶最深的事呢?”
黃萬兩的汗冒了出來,他發現太史闌的問話是有技巧的,她似乎深諳人性,知道紀連城人品惡劣,內心深處以惡爲榮,便問他最得意的事情是什麼,她也知道烏凱是正常人類,天良未泯,便問他何事記憶最深,一般這樣的人,記憶最深的事,也就是最虧心的事。
他猜着,太史闌如果要問他,是不是會問“你在官場上最虧本的一樁生意是什麼?”
烏凱還是愣愣地,聲音平板地回答:“天熹五年我和朋友同時有機會得到一個肥缺,他表示要讓我,我依舊不放心,之後向上司告密,說他結黨營私,後來他被下獄,流放千里,死於途中……”他說到最後聲音嘶啞,顯見得內愧於心。
黃萬兩嘆出一口長氣。
這樣的事情,一旦傳開來,烏凱的政治生命終結還是小事,只怕也要鋃鐺下獄。
他看着太史闌,端坐的女子,頭頂戴着一輪金黃的彎月,身影筆直而秀挺,他卻覺得好像在看着魔鬼。
她到底是怎麼令他們中招的?
莫林此時也醒了過來,擦擦睡出來的口水,聽着烏凱最後那幾句,呆了半晌,忽然怪叫一聲,“你說的是不是董荊山!”
烏凱渾身一震,終於醒了,聽見這個名字,眼瞳慢慢放大,滲出烏黑的驚恐來。
他怔怔望着莫林,喃喃地道:“你……我……你爲什麼提這個名字?我……我剛纔說了什麼?”
莫林也一呆,他能做到這位置,自然不會是呆子,頓時也明白了什麼,慢慢地轉頭看黃萬兩。
此時紀連城一聲咳嗽,擡起頭,眼神漸漸清明,他也醒了。
太史闌對他最後一個醒來表示詫異,沒想到這傢伙連莫林也不如。她卻不知道紀連城原本自然是不差的,但拜她所賜,身受重創,病急亂投醫,這一年吃了很多亂七八糟的藥,有些未必對症,反而還傷了他的身體。
紀連城醒來時還不覺得什麼,然而看到對面三人表情,忽然心中一跳,愕然道:“你們爲什麼這麼看着我?”
黃萬兩瞧他一眼,嘆息一聲,把了把自己的脈,又搖搖頭。
其實不把脈他也知道,自己沒有中毒,沒有任何問題。
天知道太史闌用的到底是什麼玩意!
這女人人說是母虎母獅,真是太客氣了!在他看來,她明明是母虎母獅母狐狸母老鷹母豹子……集狡猾兇狠霸氣迅捷於一身的所有雌性兇獸的集合!
“也沒什麼說的了……”他蕭索地長嘆一聲,“想必剛纔,我也有故事,入了總督大人的傳奇本子了。”
他這話是試探,他也不確定自己到底說了沒有,雖然他可以詢問護衛,但此刻他也不能再信任護衛——他們說出的必然都是最大的秘密,護衛知道聽了就有殺身之禍,所以他們聽了也一定死不承認。
果然他的護衛小聲道:“元帥,您沒有……”
太史闌不動聲色望着他,也道:“黃元帥自然是沒有的。莫將軍也沒有。”
她越這樣說,黃萬兩越不敢信。沉默半晌,終於道:“我想,就算我今天沒有,你遲早也有辦法讓我來上這麼一次,下次,可能就不是這幾個人海邊相對,說不定人山人海,萬人之前。”
太史闌不承認也不否認,目光幽冷如海邊月色。
“終究不是你對手,逃過這次還有下次。”黃萬兩一拂袖,長身而起,“罷,罷,虧本生意不做也得做。就當我還你上次救命的債好了!”
太史闌長身而起,微微躬身,“謝大帥。”
黃萬兩擺擺手,從衣襟內袋裡掏出一枚私章,和蘇亞要了紙筆,當着太史闌的面,寫了兩份關於將主營三大營調至援海大營麾下的調令,撳上自己的私章,一份交給了太史闌,一份交由自己的隨身親信立即下發折威全軍。
太史闌對這人印象不錯——有智慧,懂分寸,識時務,擅進退。所以也恭敬地接了調令,道:“元帥放心,折威兒郎,我便如自家子弟一般愛護,將來戰事完畢,自然還是您的部下。”
“也不知道戰事結束回來的還能剩下幾個……”黃萬兩嘆息一聲,“我不是不捨得這點權柄,而是三大營是當年隨我從戰場屍體堆裡爬出來的兄弟,他們不擅海戰,我是真的不願意他們輕擲性命……”
太史闌對一切真心愛護士兵的將軍都很尊重,再次保證,“戰事起伏,不敢說原璧歸趙,但我定然不負所托,儘量減少傷亡。”
“如果你都護不住,我想必也不能。”黃萬兩笑笑,一揮手,扒拉出隨身的小算盤噼裡啪啦打了起來,一臉心疼地念叨,“虧本,虧本生意喲……”
莫林走了上來,這個看起來有些癡肥的將軍,眼神卻是靈動的,他並沒有多問發生了什麼,直接道:“上府本就是朝廷直屬軍,自然唯太史大人馬首是瞻。稍後末將命人請虎符,送至總督府。”
“有勞莫將軍。”太史闌點頭。
烏凱也似明白了什麼,神情扭曲,默默不語,良久無聲過來,對太史闌躬了一躬。
他連話都懶得說了,用行動表明了態度,太史闌扶起他,道:“有些事,過去了就過去了,只要大家還在通力合作,我是絕不會令同僚爲難的。”
烏凱聽着這話,也隱約猜着發生了什麼,臉色極其難看,卻還支撐着對太史闌又行禮,道:“多謝元帥。”
他連稱呼都改了,太史闌不過笑笑而已。
紀連城愕然看着那三人的舉動,皺眉道:“你們這是做什麼?怎麼睡了一覺就和灌了迷魂湯似的……”他說到這裡心中一動,臉色不禁一變。
他也感覺到了那段空白,空白裡隱約還有點記憶,似乎自己很興奮地說過什麼,似乎……
他愣着,額頭的汗密密冒出來。
“我剛聽了個故事。”太史闌一副拉家常的口氣,“很好的梗,向來定可寫成一個傳奇本子。是個關於大家族爭位,哥哥陷害弟弟,帶他逛賭場下窯子染南洋毒物最後犯下大錯被驅逐的故事。少帥要不要聽一聽?”
紀連城霍然站起。
一瞬間他臉上肌肉扭曲,鼻子歪着,嘴角垂着,眼睛卻向上斜,斜斜地扯出驚心的弧度來。
月色夜海,濤聲洶涌,霧氣漸漸爬上海石,將每個人腳下浸溼,又順着人體迤邐而上,紀連城在這樣浮沉的霧氣裡,猙獰如魔。
太史闌正面對着他,穩得像一尊風吹雨打已千年的石像。
她甚至還伸手虛按了按,道:“少帥看來很喜歡這個故事?我想子同其父,紀家老帥應該也會喜歡?”
“紀家老帥”幾個字,似鞭子般抽打在紀連城身上,他身上似要爆裂的怒氣,瞬間被抽熄了大半。
他怔然半晌,忽然一轉身,對其餘三人大喊,“你們就這樣被她要挾了?就這樣屈服了?你們瘋了!這不是交出兵權就可以了結的事情!這個賤人只要一日活着,一日便可以拿捏你們!你們只有和我一起把她……”
“把她給殺了?”黃萬兩用一種看白癡的眼神看着他,伸手一指遠處的圍觀人羣,“當着這些人的面,把靜海的總督給殺了?”
紀連城一怔,隨即仰着下巴道:“有何不可?這裡的人也不多,三裡之外就是我們的兵——”
“還有她的兵!”黃萬兩脾氣這麼溫和的人也終於咆哮,“只要走漏了一個,你我就死無葬身之地!紀連城,你要找死你自己去,本帥不陪!”
“懦夫!”紀連城大罵,卻不敢再上前一步。
太史闌靜靜聽兩人吵架,似乎說的好像無關她的生死。
她很有耐心地等着紀連城——她相信他終究會屈服的。
他把這少帥位置看得太重,絕不會讓這位置出現一分傾斜的危險。
紀連城咬牙半晌,牙齒擠磨發出的咯吱咯吱聲在濤聲中聽來瘮人,太史闌擔心他腮上的青筋會不會彈簧一樣彈出來。
半晌之後,他終於憤然伸手入懷,拿出一枚私章,蘇亞把紙筆遞給他的護衛,他護衛把紙筆送過去的時候,紀連城極其陰冷地盯了護衛一眼。
那一眼讓他的兩個護衛渾身發寒,臉色死灰。
紀連城終於注意到邰世濤不在,此時卻無心詢問,心中猶自慶幸幸虧他不在,不然自己身邊,最後一個親信都留不住。
他伸手進懷摸私章的時候,忽然摸到一個東西,這東西讓他心中一怔,忽然想起了什麼,臉色微微變幻。
隨即他眼神便冷了下來,似終於下定了什麼決心。
護衛將紙筆在他面前抖抖索索地鋪開,紀連城倒沒有再猶豫,就着臨時搭建的石桌一揮而就,也是一式兩份,將朝廷要求抽調的天紀的精英兵力調撥出來,歸屬新建的“援海”大營,也就是太史闌麾下。
她終於與虎謀皮,完成了這個在所有人想象中絕不可能做成的事。
太史闌命蘇亞將東西收起,遠處的士紳百姓瞧着,都低低歡呼起來。
她雖然體質比一般人強健,但折騰了一天也精疲力盡,此刻大功告成,精神也微微鬆懈,便要命人開路,送各位將軍下海天石。
她作爲主人,自然要走在最後,正要讓黃萬兩先行,紀連城忽然怒衝衝一拂袖,當先而行,黃萬兩自然不會和他計較,搖搖頭,笑着退後一步。
黃萬兩一退,自然其餘人更要向後退退,太史闌就被堵在了海天石的末端。
紀連城沒要人攙扶,縱身躍下海天石,腳步剛剛站穩便衝前三步,動作極其迅速,就像身後有人追趕一般。
太史闌被堵在最後自然看不見他的動作,緊跟在他後面的黃萬兩卻瞧見了,心中一動,也迅速跳下了海天石。
紀連城衝出幾步,忽然回頭,夜色裡眸子光芒如鷹凌厲,怪聲笑道:“太史闌,你站了這麼久,難道就沒覺得腳下很暖和嗎?”
太史闌一怔——腳下?
因爲要穿過刀巖陣,所有人都穿着皮厚底的靴子,腳下很難察覺到什麼感覺,她心中忽有警兆,立即對身邊蘇亞三人低喝:“跳海!”
然而已經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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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三十一章 風浪
更新時間:2013-11-1 8:35:49 本章字數:11030
然而已經遲了。
腳下轟然一聲,聲音沉悶,像是石腹中被巨力重重捶了一下,隨即整個海天石一晃,咔嚓一聲,一條手臂寬的裂縫出現在幾人腳下。
太史闌身子一傾,一條腿就陷了進去,她身邊是銅面龍王,手疾眼快將她一拉。
眼看一拉即起,海天石也並沒有如想象中一樣瞬間驚人地裂成兩半,忽然那道裂縫裡卷出一股漩渦,水流甚急,呼啦一下衝向太史闌面門,隱約水花裡一條銀黑色游魚一般的影子一閃,手中三股魚叉直插她的小腹。
鏗然一聲微響,龍王的一柄劍橫插而來,擋住魚叉,交擊聲清脆。
此時裂縫還在擴大,水花噴涌,這海天石下竟然有天然漩渦,衝擊得蘇亞和花尋歡都站立不住,兩人眯着眼睛,伸手對太史闌的位置一抓,想要先把她護到一邊,不想卻抓了個空。
此時銅面龍王擋回了那魚叉一回身,也發現太史闌不見,他富有經驗地一低頭,正看見水下隱約有兩三條游魚般的人影滑過,中間那人身形依稀就是太史闌。
剛纔那一瞬間,海天石被從內部炸開,裂縫出現,引發石下水流改變,出現漩渦,埋伏在近側的水性精熟者立即趁勢而出,一個負責攻擊,另兩個趁太史闌立足不穩,順勢拉下了她。
銅面龍王眼神一閃,立即縱身一躍,追了過去。蘇亞也要下水,被花尋歡拉住,“保護你懷裡的東西!”
蘇亞被提醒,抓出懷裡那幾封移交文書便要向花尋歡懷裡塞,花尋歡甩開她的手,縱身要向縫裡跳,嘩啦一聲水響,銅面龍王冒出頭來,大喝一聲,“你們水性不行,不要跟來,我會保護好她!”
花尋歡一頓,咦了一聲道:“好熟悉的聲音!”
她還要追過去,但一轉眼,水波平靜人影全無,擄人的人和追上去的銅面龍王都已經不見了。
海天石的震動也已經停止,衆人這纔看見不知何時海天石的內部竟然已經被挖出了一個洞,以那個洞爲起點,裂縫自下而上衍生,將一塊完整的大石生生劈成了兩半,相隔距離半臂長,可以看出來,是有人先在海天石下挖了洞,填塞了炸藥,將石頭炸開,海天石下有不爲人知的天然漩渦和激流,當即將人衝散。
做這事的人,對此地地形和水勢十分了解,海天石屹立在此數百年,但很少有人知道海天石並不是渾然一體,其下有部分架空之處,另外石下還有漩渦。
花尋歡看看四面海波浩渺,轉瞬無人,急得頓足,大叫道:“這是怎麼回事!人呢!”一邊轉手放出通訊煙花,又跳下海天石,大叫:“紀連城你這混賬!一定是你乾的!”然而轉首四顧,紀連城早已快速通過了刀巖陣,和接應他的人匯合到了一起。
太史闌爲了計劃的順利實施,特意選了這裡的地形,誰的人都過不來,自然自己的護衛隊也還在遠處,衆人瞧着這頭不對都已經飛速趕來,但刀巖陣要過去並非易事,哪裡及得上水性精熟的人在水底的速度。
遠遠的紀連城放聲大笑,揚長而去,花尋歡怒得牙齒咯嘣咯嘣響,一揮手厲聲下令,“攔住他!”蘇亞一把拉住她,“你瘋了!他是天紀少帥!無憑無據你攔他,你是給大人招敵!”
花尋歡恨極跺腳,只得眼看着紀連城得意而去,蘇亞盯着紀連城背陰,眼看他離開之前,伸手對海面方向招了招。
其餘人也看見了這個動作,都面色陰沉,蕭大強道:“他在和誰打手勢?”
熊小佳甕聲甕氣地道:“誰知道!定然早早埋伏在那!”
楊成眯着眼睛,“咱們在水下也有人,怎麼沒發現?”
“位置不同。”史小翠問了問花尋歡剛纔發生的事,道,“很可能我們這邊的瞧不見對方,對方卻能瞧見我們的人。對方也真是好耐性,爲了擄走大人,竟然就那麼眼睜睜瞧着咱們做手腳。”
衆人都不說話。今天太史闌有備而來,對方的所有反應都在計算中,知道他們不敢吃她的宴席,安排了這場現場活釣。她事先做了一場試驗,抽出少量人間刺裡的毒液,浸泡稀釋後和魚叉放在一起煮,煮足十二個時辰之後,將魚叉在動物身上試驗,再將被帶毒魚叉刺過的動物肉給人食用,發現依舊殘留效果。
人間刺效用兇猛,卻只對人體有用,驗證完這一點後,太史闌選擇水性高超的人,攜帶帶毒的魚叉,潛伏在海天石下的水域,在衆人的魚鉤浮動時,用魚叉叉那些上鉤的魚,叉子造成的傷口和魚鉤也差不多。
看樣子對方也早有準備,埋伏了人在水下,這些人有備而來,耐性極好,看見這邊太史闌安排的人做手腳也不動聲色,愣是等到她大功告成後纔出手。
這種沉默隱忍的風格,不知怎的讓人想起一直沒有動靜的海鯊,但這事兒很明顯不是海鯊一個人能完成,首先那能夠炸開千噸巨石的炸藥就受到管制,只有軍方能有。
是一直和海鯊合作做生意的黃萬兩還是本就和太史闌有宿怨的紀連城?
衆人心裡亂糟糟的,但此時也不是猜測或對這兩人出手的時候,當下漁民出身的史小翠便入水尋找,其餘人驅散百姓,安排兵丁搜索戒嚴附近海面,本想着這四面除了山就是海面,衆人眼看着太史闌下水,應該很快就能找到,然而驅船下水找了半天,竟然一無所獲,衆人都四顧茫然——好好一個大活人,就在衆人眼皮子底下失蹤了?
一個本地漁民出身的兵丁,忽然擡起頭,看看晦暗的天空和靜默洶涌的大海,憂心忡忡地道:“暴風雨就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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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闌此刻並沒有在水裡。
海天石崩裂那一刻,忽然有兩雙手伸出來,各自抓住了她腳踝,將她拖了下去。
太史闌原可以大力掙扎,正在那時她看見一塊拳頭大小的石塊飛濺崩裂,擊向她的腹部,她若想掙脫那兩雙手,就顧不上護住自己的肚子。
她只好順勢被拖了下去。她的手還能動,一入水就拍向腰部,不想對方游魚般地竄上來,雙臂一張,腋下張開一張大網將她網住,太史闌在對方的網罩住自己之前,只來得及雙臂向前,護住了自己肚子。
這種姿勢也使她完全陷入了被動,像被緊緊捆住一般不能動彈,太史闌心中嘆了口氣,覺得肚子裡多出的這個包子真是累贅,要在平時,這樣的陷阱,雖然已經很精密很厲害,還是不能將她擒獲的。
身邊唰唰地遊過幾條人影,黑色細滑的身軀真的像條小鯊魚。這些人裹着她向下一沉,嘩啦一聲水響,飛旋的白色的水流撲面而來,她被瞬間衝得險些窒息,入水最後一刻只看見花尋歡驚惶的臉在水花後一閃,隨即便被那幾人拽着,一個猛子衝進激流水花,一霎那漩渦的衝力,撞得她險些鼻子躥血。
好在相撞漩渦只有一刻,隨即她便感覺到身子上升,她水性一般,無法在水中睜開眼,忽然身子被人向上一提,腳底已經落了地。
太史闌正要睜眼,對方手臂一揚,嘩啦一聲一個頭罩當頭罩下,擋住了她的眼。
被擋住眼睛,她還有感覺在,太史闌站着,感受到身前有曲曲折折的風,卻不是自由遊蕩的風,帶着穿堂入室的隱約呼嘯,四面的空氣並不充足,腳下還汪着水,身邊人的呼吸悠長,被細長的空間拉伸,似乎還有回聲。
這裡似乎是一個洞,不過不長。
太史闌心中驚詫,海天石附近似乎就是山壁,哪裡還來的這樣一個洞?還是這個洞的入口,原本就是在海天石下?
論起對當地地形的熟悉,她知道自己確實不能和這些盤踞多年的老海客們比。事先她派人查探過海天石附近的地形,認爲絕對安全才做了安排,沒想到此地還是另有乾坤。
身邊的人開始推着她走,動作不算粗暴,身子離得遠遠的,似乎對她很有顧忌。
這洞地面很不平,她走得也很慢,這些人並不催促,似乎很有把握別人不能追上來。
洞很短,是個上行洞,太史闌感覺走不了多久,就又聞到了微腥的海風。
身後似乎還是山崖,面前似乎還是大海,海鳥啞啞地叫着從海面上掠過,翅尖撩起水波聲響唰唰,船錨的鐵鏈撞擊在礁石上,噹噹地響。
船錨……
太史闌轉過臉,對着感覺中船的方向。
她的敏銳似乎讓身邊的人緊張,立即有人向她身側靠了靠。
對面卻有人嘎嘎地笑起來。
聲音粗獷而蒼老,似生鏽了的鐵在摩擦,透着點森涼而瘋狂的味道,卻又恰到好處地收束着,只讓人感覺到心驚不可小覷,還不至於覺得這是個瘋子。
“傳聞你敏銳果敢,果敢我是早早見着了,今日當面一瞧,果然也夠敏銳。”
“誇獎。”太史闌淡淡地道,“海鯊老爺子和紀連城勾結,費盡心思設置了這個陷阱擒下我,就是爲了來瞧瞧我的敏銳,陪我聽聽海風?”
對面停了停,隨即又嘎嘎地笑,“海鯊?誰是海鯊?”
太史闌笑了笑——不願承認?隨便。
“咱們這靜海是個好地方。”對面的人,談家常般又親切又驕傲地和她說,“海都是好地方。神秘、寬廣、充滿未知。比如咱們這靜海,總督大人您瞧着,只是一片海而已,但看在我們漁民的眼裡,它有無數的漩渦,無數的礁石巖洞,無數的海底溝壑。它海島上千,住人的小島有四百二十一座,島上生活的人,永遠沒有任何人能夠完全摸清楚他們的能力習性。它還有最變幻無常的天氣,最綺麗紛繁的魚類族羣,只有一輩子都浸淫其中的老海客,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暴風雨,什麼時候會有最危險最具攻擊性的魚羣經過。”
太史闌靜靜聽着,不發一言。
對面是個很有演講慾望的老傢伙,他明明滿腔恨毒和憤怒,依然舌燦蓮花,不急不忙,像一隻見慣風浪的老鯊魚,雖然飢餓,依舊要戲弄它的獵物,慢慢品嚐屬於勝利者的快感。
“就比如現在,”對面的人低聲竊笑,“只有我知道海天石下有中空的海底洞,知道馬上就要有暴風雨,知道這個季節有一種最兇猛的鯊會產子,它們每年遷徙,尋找最適合生產哺育孩子的地方,今年,應該就在這附近西北水域。好巧,馬上的暴風雨的風向,來自東南。”
說完他呵呵笑了起來,“這樣的巧合數年也遇不上一次,我想,這一定是靜海爲歡迎新任總督大人特意備下的厚禮,您怎麼能辜負?”
“海鯊。”太史闌終於有了一點不解,“我以爲你會和我討價還價。”
“你算老幾?”老人輕蔑地一笑,“我用得着和你討價還價?你以爲我會和你們中原人一樣,抓了你做人質,好吃好喝供着,然後拿你去交換什麼?哈哈,太史闌,你真以爲你幾個月的功夫就能站穩靜海城?你真以爲你殺了罷了一批人靜海城就是你的?你信不信只要你一失蹤,這靜海城的主子,立刻就會換回來?”
“所以你要這樣處理我?”太史闌點點頭,“看來我還是太善良了。海鯊,我差點忘記了,你的老婆孩子小妾,都還在我那,好吃好喝地供着呢,我一失蹤,靜海城會不會易主我不知道,但你的那羣老婆孩子,你信不信一定也會和我一樣去遊大海喂鯊魚?”
“老婆孩子?”海鯊呵呵笑,“哪來的老婆孩子?老海客的女人,從來都是破了的漁網,連水都兜不住!至於孩子……我的女兒在黃灣島呢!”
太史闌皺皺眉,她查抄海鯊府的時候,留下了女人孩子,其中有海虎的家眷,自然也有海鯊的一大幫小妾,但聽說都是妾,想必在這兇惡老海客心裡沒什麼分量。至於孩子,難道這狡猾的老鯊魚,真的只有那一個女兒,其餘的孩子都是障眼法?難怪早早遠嫁,難怪他能爲這個女兒奔波千里去瞧她。
“沒有你太史闌,什麼都好辦。”海鯊淡淡地說一句,菸袋鍋子磕在船幫上吭吭地響。
這隻老鯊魚似乎已經不想再和太史闌說話,嘎嘎一笑道:“請吧,太史大人。”
太史闌身邊的人將她扛起,往下一扔,砰一聲她的身子重重落在潮溼的木板上,身下一陣晃盪劇烈,顯然是一隻小船。
太史闌身上一直都配有用天外鐵打造的暗器,但卻被那種特製的特別柔韌的漁網捆住了機關,很明顯這隻老鯊魚事先也對她的情況做了詳細的打聽,根本不肯近她身,也不讓屬下搜她身。寧可不取她身上可能有的好東西,也不想給自己招來禍患。
太史闌心中嘆口氣,心想人有時名氣越大,被曝光的細節就越多,安全就越成問題。
“咔嚓”一聲微響,系船的纜繩被砍斷,隨即小船一蕩,悠悠漂開去,太史闌感覺到身下板壁極薄,想來這船都不能稱之爲船,只能算個小舢板。
“是不是很奇怪明明走了沒多遠,怎麼你的人還沒來找到你?”海鯊笑聲得意,“海天石下有隱秘的穿山道,雖然是短短一截,外頭卻已經穿過了半座山,現在你的位置在山的另一面的海灣,他們就算要搜也是先搜面前的海域,等轉過山到了這裡,我們尊貴的總督大人,早就被暴風雨捲到南洋了喲。”
他的笑聲越來越遠,小船在海波上滑盪開去,身下的水波此時還是平靜的,靜靜簇擁着船在海面上越漂越遠,水下似乎有點細微的聲音,嘈嘈切切,卻越發令人感覺靜謐安詳,海鯊說的那些風暴啊魚羣啊,似乎遙遠得像個夢。
但太史闌卻知道這都是真的。
費盡心思做了這麼多,必然要一個最完美的效果。
她沒有叫喊,既然已經轉過了半座山,那麼叫也沒用,白費力氣。
漁網捆得很緊,她嘗試了好幾次都無法坐起,也不敢強硬地坐起,怕勒到肚子。
好在她有一雙能毀滅一切非生命體物質的手,她等待了一下,確定海鯊等人已經迅速離開,便將手指慢慢挪動,指尖捏住了一根網線。
網線在她指間迅速斷開,她如法炮製,不一會兒手掙脫了出來。
忽然一陣風過,帶着濃烈的腥氣,輕薄的船立即被吹出好遠,一陣晃盪,她擡頭一看,天上濃雲翻滾,半邊黑半邊紅,一層層地迅速壓近,海面上波濤越來越急,翻翻滾滾,現出一條條起伏的溝壑。
暴風雨果然來了!而且來得比想象中還快!
太史闌加緊動作,剛剛掙脫出一隻手臂,驀然一陣狂風,吹的整個船頭高高翹起,唰地一下順着一道豎起的水牆滑上半空,如果不是太史闌迅速用剛掙脫的手抓住了船邊,這一下就夠將她整個人送到海里。
天彷彿一瞬間就黑了下來,忽然豎起的浪將天和海都混淆在一起,一道巨大的閃電從天穹深處生,在深黑的天幕正中分裂出無數蒼白的枝丫,那些尖銳的電的利枝,更像天魔伸下的鬼爪,毫不留情地重重劈進海中,一道幾十丈高的浪牆被鬼爪抓中,豎起,再投擲向所有漂浮掙扎其中的生命。
“譁”一聲,一道浪過去,船重重地跌下來,又是一陣天翻地覆的震動,船頭不斷上衝、滑下、滑下、上衝……起伏顛簸不休。太史闌被晃得頭暈眼花,胃裡開始翻騰,她心知不好,這樣在海上晃一陣,不淹死肚子裡那個只怕也要出問題。
此時她也沒法子繼續毀掉身上的網繩,只能雙手緊緊抓住船舷,暴風雨此刻雖然只是前奏,但已經風勢猛烈,她轉目四顧,連所謂的山都已經瞧不見,只有一片色澤深濃的海,藏青色,泛着蒼白的水沫子,被暴風橫卷,如一片片傾毀的蒼老的城牆,向人沉默地壓過來,遠處似乎有燈塔的微光,卻照不亮遙遠的海面,被掩在一層層浪牆背後,而她單人孤舟,在浪牆的圍困之間。
忽然船身重重一震,發出“嘎吱”一聲響,與此同時狂風過,唰一下捲走了她的髮帶,她滿頭黑髮忽地揚起,瞬間被濺起的海水打溼。
太史闌一低頭,便看見舢板已經出現裂縫。
海鯊給她的船,自然質量要多差有多差,她並不驚異,只緊緊抱住了手邊這一塊船板,等下船散架,就靠這東西浮着漂流了。
然而風浪大得難以想像,眼看着推過來的浪牆越來越高,她所面對的命運,更可能是被壓到海底。
忽然她心中似有感應,霍然轉頭,便看見遠處似有什麼東西被浪頭托起,隨即又消失在視野中,她眯着眼睛等了好一陣,終於在下一個浪峰起來的瞬間,看見那竟然是一艘船。
那船比她的大些,正迎着風浪艱難向她行來,船上的桅杆也已經被吹斷,隱約可見有人搖櫓而行,不過讓太史闌失望的是,搖櫓的只有一人。
如果是她的人來找她,肯定不會只有一個人。
眼看那船接近,船上人操舵本領不錯,在這種風浪如搖籃的時刻,還能堅持一個方向,太史闌剛剛有點安心,忽然又一道風浪襲來,猛烈的風撲在臉上,鹹腥的海水灌了她一嘴,她想吐又想窒息,身子向後重重一仰,倒下去之前正看見一幕浪牆隔在她和那救命的船之間,隨即那船在浪尖上閃了閃,忽然不見。
船被大浪打沒的那一刻,她在巨大的呼嘯聲中清晰地聽見兩聲“嘎吱”斷裂聲,一道比較響亮,是那艘船的,一道比較薄脆,是屬於自己的小舢板的。
然後她就掉到了海里,重重的浪頭壓下來,她覺得自己好像瞬間沉入了深淵。
被浪頭壓下的感覺很可怕,像忽然被壓到了山底,遭遇完全靜默黑暗的空間,五感失靈,天地隔絕,整個世界只剩下自己孤獨一人。
太史闌想着自己一定五行缺水,穿越至今遭遇的災難好多都是和水有關的。
好在這感覺只是一霎,隨即一雙手忽然拉住了她的手臂,嘩啦一聲她破水而出,頓覺天地明亮,滄海空闊。
其實天還是黑沉沉的,暴風雨還沒過,身邊的人拉着她,把她推到一截船幫前。
黑暗裡只看見他半截面具下,下巴微尖,鼻子挺直,脣角抿成微帶冷淡的弧度。
竟然是銅面龍王。
太史闌忽然有點恍惚,似乎又回到了沂河大水那一日,容楚把她和景泰藍推在缸裡,順水飄流。
她記得那時容楚也是這般溼漉漉的側影,長而濃密的睫毛閃爍晶瑩,記得他曾在桶邊睡着,而她神奇地醒來撈住了他。記得就在那天清晨,醒來時第一眼看見微微蒼白的他,她忽然心動。
人生裡第一次對他真正的心動,始於此刻。
她脣邊露出模糊的笑意,忍不住擡手緊緊護住了肚子,眼神逐漸清醒。
此刻的風浪比沂河大水勝過百倍,此刻的人也不是他。
身邊的人緊緊抓着她,往一個方向游去,太史闌隱約記得那裡原先是一片礁石,海上暴風雨,會改變大海的正常規律,以往危險的羣礁石,此刻倒有可能成爲短暫的避風港。
狂風追着太史闌那條已經散架的船,孩子玩鬧般將它兜頭掀起,幾個橫揮亂掃,那船便裂成無數碎片,其中一片手臂寬的木條擦着身邊人臉頰過,眼看着要砸到他的臉,他百忙中臉一偏,鏗一聲微響,臉上的銅面具落入海中。
他似乎震了震,下意識偏轉頭去,卻又明白這是徒勞的,轉回頭來,對她笑了笑。
太史闌盯着那雙大海星空般深沉美麗的大眼睛,心中滋味複雜難言。
這是朋友,還是敵人?他曾試圖殺她,卻又一次次隨她蹈身陷地。
他應該和海鯊站在同一立場,進行破壞軍事聯盟的活動,卻在此時出現在她身邊。
太史闌目光在他身上掃過,這個初見時如富貴竹一般的男子,短短時日不見,最初的驕縱之氣已經蕩然無存,此刻的他看來沉穩內斂,只有一雙海上星空般的眸子,依舊閃耀着璀璨的光。
司空昱依舊有點不習慣她的注視,有點彆扭地轉開了頭,他覺得這次重逢,她看來也有變化,犀利依舊,但多了種溫存的氣質,有時候他會看見她出神,雙手交握在腹前,神態竟然是溫柔憧憬的,這樣的神情姿態以前她從沒有過,如今第一次瞧見,卻也沒覺得突兀,只忽然覺得歡喜,像看見戰地染血的花,忽然開放。
“別掙扎,別和風浪對抗。”他在她耳邊低聲道,“節約體力,等待救援或者等風浪過後尋找機會。很多人在風浪中是被累死的。”
太史闌已經有了這方面的經驗,放鬆身體隨着巨浪起伏,身邊司空昱讓她十指鎖緊,緊緊扣住那塊船板,兩人在海中隨着巨浪起伏,一忽兒被拋上高空,一忽兒被丟下低谷,天地混沌,似乎只剩了此刻的風和海水,太史闌終究受不住這樣過山車般的暈眩,下一個起落,她一偏頭,哇地一聲都吐在司空昱的肩上。
嘔吐物的腥味瀰漫開來,蓋過了海水的腥氣,司空昱什麼都沒說,身子往下沉沉,讓海水把肩頭洗滌乾淨。眼看風浪漸小,騰出一隻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背,抓緊了她的手指,怕不斷嘔吐的她力盡鬆手,被海浪捲走。
太史闌神智已經有點昏沉,她海天石上鬥智用心,本就疲倦,又是在特殊時期,體力不支,一陣搜肝翻腸的嘔吐之後,身子已經發軟,迷迷糊糊靠在他肩上。
司空昱似乎顫了顫,隨即將她的手抓得更緊些。
滿腹的熱量嘔出去,冰冷的海水灌進來,太史闌漸漸支持不住,只覺得渾身麻木,意識也在漸漸喪失,黑暗完全降臨之前,她看見司空昱神情焦急的臉,正極度湊近自己,近到他長長的睫毛都快掃到她臉上,她低哼一聲,想要伸手推他說聲不,手指還沒動彈,人已經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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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闌再醒來的時候,覺得渾身骨架一定已經被風浪給搖散了。
但她隨即就覺得歡喜,因爲她沒有再聽見兇猛的風聲,似要劈裂天地般的閃電,和呼嘯怒號着的大海,身下雖然依舊潮溼冰冷,卻是平靜的,她也是躺着的,這意味着暴風雨真的已經過去了。
她慢慢爬起身,發現自己坐着的竟然是一艘完整的船,身邊司空昱躺着,臉色蒼白髮青,那是一種疲倦到極點時會出現的氣色,天知道他是怎麼在海上風暴中保住昏迷的她,還能找到一艘被捲走的完整的船,並將她拖上船的。
此時已經黃昏,海水黃澄澄的,一半被風浪攪黃,一半被日光照亮,爛漫晚霞再給金黃的海面打上一層赤紫酡紅,像一匹斑斕的織錦緞。
太史闌記得風浪是在昨夜,她可能是在黎明時分暈去,看來兩人竟然已經整整漂流了一天。
她感覺了下自己的身體,還好,沒有什麼太大的不妥,她向來體質強健,且一直混得好吃得好,懷孕後更是被逼着食補和補藥齊上,養得無比壯實,折騰成這樣,居然也沒事。
她的手擱在肚子上,想着四個多月了,小傢伙很安靜,看樣子是個省事的。
或者他不愛鬧,是因爲被她心中默唸威脅多了?別人家的胎教是音樂畫片和母親的柔聲細語,她經常是“不許鬧!”“安靜些!”“今天你最好別鬧騰!”
太史闌默了一下,隨即覺得這樣也不是什麼壞事,孩子只要健康,隨意什麼性格脾氣都無所謂,這天下,還有他媽罩不住的事情?
太史闌已經在想着假如這是個小子,假如真的出來後性子太軟,該幾歲把他扔到軍營去?三歲?五歲?
司空昱醒來時,就看見晚霞船頭,一輪夕陽裡,脣角弧度平和微翹的太史闌。她的手輕輕擱在腹上,微垂的臉上有種難以描述的從容和細微歡喜。
司空昱有點茫然,他從未看過太史闌這樣的表情,這一瞬間讓他想起某些正在領會人生幸福的小女人。
這個感受忽然讓他心裡有點空。
太史闌聽見動靜擡起頭,正迎上他的目光,她平靜地點點頭,道:“謝了。”
司空昱瞬間就清醒過來了。
她還是太史闌。冷靜,強大,不說廢話。再大的風浪,也不能讓她失色驚惶,無奈哭泣。
兩人默默對望,都覺對方狼狽,兩人臉上都是被各種海物劃傷拉傷的痕跡,橫七豎八像花臉似的,外裳也都不見了,好在兩人都算準備充足,衣服裡面都穿了特製的水靠,海上風暴會將所有人的衣物扯碎,只有貼身的水靠還能存留,好歹沒來個裸裎相見。
隨即他聽出她聲音嘶啞,再看看,太史闌脣上已經結了一層厚厚的焦皮。
一天一夜沒喝水了,風浪前最後一頓,魚湯又偏鹹了點,太史闌現在渴得焦心,眼神忍不住在船艙裡尋找,可是經過海上劫難,能有一艘還算完整的船已經是奇蹟,食品和淡水那隻能是一個夢。
司空昱看她一眼,默默轉身注視着海面,此時海面上漂浮着許多東西,破碎的船板,撕爛了的漁網,以及各種身首異處支離破碎的水母或海蟹,司空昱看了一會,撈出了一個已經空了的大海螺。
他在懷中摸索一陣,居然摸出了一個火摺子,十分精巧,外面一層亮光,司空昱舒了口氣,對她笑了笑道:“防水的。”
他將海螺注滿海水,又撈了些雜物架住海螺,讓螺口微微傾斜,剝了一隻槍蟹的殼,蓋住海螺,再用一隻筆桿蟶的殼將蟹殼頂住,最後又撈了一隻蟹殼,等在海螺的下方。
太史闌看着,隱約猜到是蒸煮海水取水蒸氣凝結的液體使用,只是她從未見過這嬌貴的公子哥兒幹這種活計,還幹得十分熟悉,不禁有點驚訝,也有點好笑。
海螺殼很厚,煮開這一海螺的水並不容易,太史闌盯着水上泛起的小泡泡,只覺得咽乾舌燥越來越難以忍受,倒是對面的司空昱,依舊不急不躁,時不時將被海風吹開的蟹殼壓住。
太史闌瞧着他星光璀璨的眸子,以前這眸子光芒如星輝,直抵天地,如今多了幾分深邃,是一片廣闊而變幻的海。
磨難挫折令人成熟,經歷了天授大比失敗,被迫前往敵國海疆潛伏的東堂世子,早已卸去當初驕嬌之氣,成爲真正城府深沉的男子。
白色的水汽慢慢上涌,在海蟹的殼上凝結成晶瑩的水珠,再順着那一個傾斜的弧度緩緩流淌,一滴滴落在底下等着的蟹殼裡。
好容易存了半蟹殼淺淺的水,司空昱換了一個蟹殼等着,把存了水的蟹殼遞到她脣邊。
“有點腥。”他笑道,“將就些。”
太史闌並沒有客氣,接過喝了一口,極度乾渴的咽喉最初嚥下水的時候那感覺並不愉快,那一咽有如刀割,咽喉還沒感覺到水的滋潤,只覺得痛。她面不改色,將蟹殼遞了回去示意他喝,司空昱看她一眼,接着蟹殼,卻將蟹殼又捧回她脣邊喂她。
太史闌不習慣地偏頭讓開,接過自己喝完。
司空昱手指還擱在她脣邊,有些出神,她喝水沒有聲音,顯出良好的教養,一滴水珠從她脣角緩緩流下,在日光下閃爍光芒如珍珠,那一處被清水滋潤過的肌膚,便顯得更加晶瑩透亮。
他忽然心中一顫,腦海中那日暗室掙扎廝打裡,在火光耀起那一刻,也曾見誰的肌膚明月般一閃。
他忍不住伸出手指,想要輕輕拭去那點水痕,懷抱着一種歉意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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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謝謝大家。我知道在我出外期間,都是大家在幫我守望,操心優急。還是那句老話,沒有你們我就是個光棍。
十一月的第一天,新的開始,卻也越來越接近結束,但望善始善終,成就鳳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