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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冬天即將來臨,母親穿起了她的婆婆上官呂氏的藍緞子棉襖。這棉襖本是上官呂氏六十歲生日那天請村裡四個子孫滿堂的老女人幫忙縫製的壽衣,現在卻成了母親的冬服。母親在棉衣前襟正對着**處剪出了兩個圓洞,讓****出來,便於我隨時享用。在令我憤怒的秋天裡,母親的**慘遭蹂躪,馬洛亞牧師跳樓身亡,但災難總會過去,真正的好**是永遠毀壞不了的,它們像某種人永遠年輕,它們像大松樹鬱鬱蔥蔥。爲了遮人眼目,更爲了防止寒風侵入,使乳汁保持一定的溫度,母親在棉衣圓洞的上方縫上了兩塊紅布,她創造性地給**掛上了紅門簾。母親的創造,變成了傳統,這種哺乳服,至今還在大欄市流行,只不過那洞開得更圓,那門簾的質地更柔軟,並且刺繡着豔麗的花朵。

我的越冬服裝是一個用耐扯耐踹的小帆布縫製成的厚厚的棉口袋,袋口可以用帶子紮緊,袋腰上縫着兩根結實的襻帶,束在母親的**下,母親爲我哺乳時,收緊腹肌,把袋子一轉,我便到了她的胸前。在袋子裡,改立姿爲跪姿,我的腦袋便齊着了她的胸脯,我把頭往右一歪,便叼住了她左邊的**;我把頭往左邊一歪,便叼住了她右邊的**。這是真正的左右逢源;但這棉口袋也有不足:它束縛了我的雙手,使我無法像我習慣的那樣,嘴叼着一個**時,用手衛護着另一個**。八姐的吃奶權已被我徹底剝奪了,只要她接近母親的**,我便手抓腳踹,整得這個瞎女孩哭聲不斷。她現在靠喝粥生活。對此姐姐們極爲不滿。

在這個漫長的嚴冬裡,我的吃奶過程被惶惶不安的情緒籠罩着,當我的嘴銜住左邊的**時;我的精神卻貫注在右邊的**上,我總感到會有一隻毛茸茸的手突然伸進圓洞,把那隻暫時閒置的**揪走。在這種焦慮心情的支配下,我頻繁地更換着**,剛把左邊這個吸出汁液,立刻便移到右邊去,右邊這個剛剛開啓閘門,又迅速移嘴到左邊。母親大惑不解地看着我,看到我吃左望右的眼睛,她立刻猜透了我的心思。她用涼森森的嘴脣吻吻我的臉,悄悄地對我說:金童,我的寶貝兒,孃的奶只給你一人吃,誰也搶不去。母親的話減輕了我的焦慮,但我並不是完全地放了心,因爲我覺得那些長茸毛的手就在母親的身旁等待機會。

下小雪那天上午,母親穿上她的哺乳服,揹着縮在暖洋洋的布袋中的我,指揮着我的姐姐們,往地窖裡搬運着紅皮大蘿蔔。我不關心蘿蔔來自何處,只關心蘿蔔的形狀,它們的尖尖的頭頂和猛然膨脹起的根部,使我想起了**。從此,除了油光閃爍的寶葫蘆、除了潔白光滑的小白鴿,又添上了通紅的大蘿蔔,它們各有各的色彩、神態、溫度,都與**有相似之處,都成爲不同季節、不同心情下的**的象徵物。

天空晴一陣陰一陣,小雪花飄一陣停一陣。姐姐們穿着單薄的衣裳,在料峭的小北風中瑟縮着脖子。大姐負責往筐裡撿蘿蔔,二姐和三姐負責擡筐裡的蘿蔔,四姐和五姐蹲在地窖裡擺放蘿蔔,六姐和七姐獨立行動。八姐沒有勞動能力,一個人坐在炕上沉思。六姐每次提四個蘿蔔,從蘿蔔堆到地窖口。七姐每次提兩個蘿蔔,從蘿蔔堆到地窖口。母親揹着我在地窖和蘿蔔堆之間來回巡視,發佈着命令,批評着各種錯誤,表達着各種感慨。母親的所有命令,都是爲了提高工作進度。母親的所有批評,都是爲了改進工作方法,保護蘿蔔們的健康,使它們平安越冬。母親的所有感慨,都在表達一箇中心思想:生活艱難,必須奮力工作,才能熬過嚴冬。對母親的所有命令,姐姐們採取了消極的態度。對母親的所有批評,姐姐們採取了不滿的態度。對母親的所有感慨,姐姐們採取了麻木的態度。我至今也弄不明白,我家院子裡,爲什麼突然出現了那麼多的蘿蔔;我後來才明白,母親在那年冬天裡,爲什麼要儲藏那麼多蘿蔔。

搬運工作即將結束,地上還留着十幾個形狀不規則、像畸形**一樣的小蘿蔔。母親在地窖口跪下,彎下腰,伸出長臂,把地窖裡的上官想弟和上官盼弟拉上來。在這個過程中,我兩次傾斜着倒立,從母親的胳肢窩裡看到在淡漠的灰白陽光裡飄飄揚揚的小雪花。最後,母親搬起一個破水甕——甕裡塞滿破棉絮和穀子殼——堵住了地窖的圓口。姐姐們排成一字隊形,貼着牆站在房檐下,彷彿霍等待着新的命令。母親又一次發感慨:“讓我用什麼給你們做棉衣呢?”三姐上官領弟道:“用棉花,用布匹。”母親道:“這也用你來說?我說的是錢,到哪裡去弄這麼多錢。”二姐上官招弟有些不滿地說:“把黑驢和小騾子賣了吧。”母親搶白道:“賣了黑驢和騾子,明年開春,用什麼種地?”

大姐上官來弟始終保持着沉默,母親掃了她一眼,她的頭便低垂下去。母親憂慮地看着她,說:“明天,你和招弟,把小騾子牽到騾馬市上去賣了吧。”五姐上官盼弟尖着嗓門說:“它還吃奶呢。我們爲什麼不賣麥子?我們有那麼多麥子。”

母親往東廂房掃了一眼,廂房的門虛掩着,窗前的一根鐵絲上晾曬着鳥槍隊長沙月亮的一雙布襪子。

小騾子蹦蹦跳跳地跑到了院子裡,它與我同年同月同日生,與我一樣,也是雄性。我只能站在母親揹着的棉布口袋裡,它已經長得像它媽媽一樣高了。“就這樣吧,明天賣了它。”母親說着,往屋裡走去。這時,從我們身後,傳來一聲響亮的呼喚:“乾孃!”

失蹤三天的沙月亮,牽着他的黑驢,重回我家院子。他的驢背上,馱着兩個鼓脹的紫花大包袱,包袱的縫裡,露出花花綠綠的顏色。“乾孃!”他又親切地叫了一聲。母親迴轉身,望着這個歪肩膀男人黑瘦的臉上那彆彆扭扭的笑容,用堅定的口吻說:“沙隊長,我說過多少遍了,我不是你的乾孃。”沙月亮不屈不撓地笑着說:“不是乾孃,勝過乾孃,您瞧不上我,我對您可是有一大片孝心。”說着,他喊來兩個鳥槍隊員,吩咐他們從驢背上卸下包袱,牽驢去教堂餵養。母親仇恨地盯着那黑叫驢,我也仇恨地盯着黑叫驢。它翕動着鼻孔,嗅着我家黑母驢從西廂房裡放出來的味道。

沙月亮解開一隻大包袱,抖出一件狐狸皮大衣,舉起來,在小雪花中炫耀着,它放出的熱量把雪花融化在距它一米之外。“乾孃,”沙月亮舉着大衣向母親靠近,“乾孃,這是兒子的一點孝心。”母親急急忙忙地躲閃着,但還是無法逃避狐裘加身的結局。我的眼前一片昏暗,狐皮的臊氣和樟腦刺鼻的臭氣幾乎窒息了我。

等我重見光明時,發現院子裡成了動物世界:大姐上官來弟披着一件紫貂皮大衣,脖子上還圍着一隻雙眼發光的狐狸。二姐上官招弟披着一件鼠狼皮大衣。

三姐上官領弟披着一件黑熊皮大衣。四姐上官想弟披着一件蒼黃狍子皮大衣。

五姐上官盼弟披着一件花狗皮大衣。六姐上官念弟披着一件綿羊皮大衣。七姐上官求弟披着一件白兔皮大衣。母親的狐狸皮大衣躺在地上。母親大聲說:“都給我脫下來,脫下來!”姐姐們似乎沒聽見母親的話,她們的頭在皮領子裡轉來轉去,她們的手彼此撫摸着身上的皮毛,從她們的臉上可以看出,她們都沉浸在溫暖裡驚喜,都在驚喜中感到溫暖。母親的身體顫抖着,軟弱無力地說:“你們都聾了嗎?”

沙月亮從包袱裡抖出最後兩件小皮襖,用手輕輕撫着那看上去像綢緞一樣光滑、棕紅色中長着黑色斑點的皮毛,激動地說:“乾孃,這是猞猁皮,高密東北鄉方圓百里,只有兩隻猞猁。耿老栓父子倆費了三年工夫才抓到了它們,這是那隻公猞猁的皮,這是那隻母猞猁的皮。你們見過猞猁嗎?”他的目光掃了一圈皮毛燦爛的姐姐們問,姐姐們都不回答,他便自問自答,像一個小學教員,向他的學生們宣講有關猞猁的知識,“猞猁,像貓比貓大,像豹比豹小,會爬樹,會游泳,一跳能有一丈高,可以捉住在樹梢上飛行的小鳥。這東西,精靈一樣。高密東北鄉這兩隻猞猁,生活在亂葬崗子裡,逮到它們比登天還難,但終於逮到了。乾孃,這兩件猞猁皮襖,是我送給金童兄弟和玉女妹妹的禮物。”他說着,把會爬樹、會游泳、一跳能有一丈高的猞猁皮小襖放在母親的臂彎裡。然後他彎下腰去,從地上撿起那件火紅狐狸皮襖,抖抖,也放在母親臂彎裡,令人感動地說:“乾孃,給點面子吧。”

當天晚上,母親插上了正房門閂,把大姐上官來弟叫進我們的房間。母親把我放在炕頭上,和玉女並排着。我伸出爪子抓了一下她的臉,她哭着退縮到炕角上去了。母親顧不上管我們,她返身又插上房門的門閂。大姐穿着她的紫貂皮大衣,圍着她的狐狸,拘謹但又有幾分高傲地站在炕前。母親騙腿上炕,從腦後拔下一根釵子,撥掉了燈花結,讓燈光明亮起來。母親正襟危坐,嘲諷地說:“大小姐,坐下吧,不要怕弄髒你的皮毛大衣。”大姐臉上發了紅,她噘着嘴,賭氣地坐在炕前的方凳上。她的狐狸在她的脖子上翹起奸滑的下巴,兩隻眼睛放出綠油油的光芒。

院子裡是沙月亮的世界。自從他進駐東廂房後,我家的大門就從沒關嚴過。

今天晚上,東廂房裡更是熱鬧非凡,又白又亮的瓦斯燈光,透過窗紙,把院子照得通亮,雪花在燈影裡飛舞。院子裡腳步雜沓,大門咣啷咣啷地響着,衚衕裡響着一串串清脆的驢蹄聲。廂房裡,男人們的笑聲響亮又粗野,三桃園呀,五魁首呀,七朵梅花八匹馬呀,他們在猜拳行令。魚、肉的香味使我的六個姐姐齊集在東間屋的窗戶上,饞涎欲滴。母親目光如電,逼視着大姐。大姐倔強地與母親對視着,眼光相碰,濺出藍色的火花。

“你是怎麼想的?”母親威嚴地問。

大姐撫摸着狐狸蓬鬆的尾巴,反問道:“你是什麼意思?”

母親道:“別給我裝糊塗。”

大姐道:“娘,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母親換了一副悲哀的腔調,說:“來弟呀,你們姊妹九人,你是老大。你要是出點什麼事,娘就沒有指靠了。”

大姐猛地站起來,用從沒使用過的激奮腔調說:“娘,您還要我怎麼樣?您心裡裝着的只有金童,我們這些女兒,在您心裡,只怕連泡狗屎都不如!”

母親說:“來弟,你別給我岔杈兒,金童是金子,你們起碼也是銀子,怎麼會連狗屎都不如呢?今兒個,咱娘倆打開窗戶說亮話吧,那姓沙的,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腸,我看他在打你的主意。”

大姐低下頭,撫弄着狐狸尾巴,眼睛裡進出幾滴亮晶晶的淚珠,她說:“娘,能嫁給這樣一個人,我就知足了。”

母親像被電擊了一下,說:“來弟,你無論嫁給誰,娘都答應,就是不能嫁給這姓沙的。”

大姐問:“爲什麼?”

母親說:“不爲什麼。”

大姐用惡狠狠的、與她的年齡極不相稱的口吻說:“我給你們上官家當牛做馬,受夠了!”

她的尖利的聲音嚇了母親一跳。母親用審慎的目光看着大姐因爲憤怒漲紅了的臉,又看看她緊緊攥着狐狸尾巴的手。母親的手在我身邊摸索着,摸到一個掃炕的笤帚疙瘩,高高地舉起來,氣急敗壞地說:“反了你啦,反了你啦,看我不打死你!”

母親縱身跳下炕,舉起笤帚,對着大姐的頭就要掄下去。大姐抻着頭,沒有逃避也沒有反抗。母親的手僵在空中,等落下去時,已經軟弱無力。她扔掉笤帚,攬住了大姐的脖子,哭着說:“來弟,咱跟那姓沙的,不是一路人,我不能眼看着自己的閨女往火坑裡跳……”

大姐也抽抽搭搭地哭起來。

她們終於哭夠了,母親用手背擦去大姐臉上的淚,哀求道:“來弟,你答應娘,不跟那姓沙的來往。”

大姐卻堅定地說:“娘,您就遂我的心願吧。我也是爲了家裡好。”大姐的目光斜了一下那件擺在炕上的狐狸皮大衣和那兩件猞猁皮小襖。

母親也堅定地說:“明天,都給我把這些東西脫下來。”

大姐說:“你難道忍心看着我們姊妹凍死?!”

母親說:“這個該死的皮毛販子。”

大姐拔開門閂,頭也不回地向她的房間走去。

母親有氣無力地坐在炕沿上,從她的胸膛裡,發出呼哧呼哧的喘息聲。

這時,沙月亮拖拖沓沓的腳步聲到了窗前,他的舌頭髮硬,嘴脣也不靈活。

他一定想溫柔地敲敲窗櫺,用委婉的腔調與母親商討他的婚姻大事,但酒精麻醉了他的中樞神經,使他的動作與願望相違。他打得我家的窗戶哐哐響,並且還打破了窗戶紙,讓院子裡的冷風透進來,讓他嘴裡的酒臭噴進來。他用令人厭惡同時又令人開心的醉鬼腔調大吼了一聲:“娘——!”

母親從炕沿上跳起來,愣了片刻,又躥上炕,把我從靠近窗戶的炕角拖過來。

沙月亮說:“娘,我跟來弟的婚事……啥時辦呢……我可是有點等不及了……”

母親咬着牙齒說:“姓沙的,你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做夢去吧!”

沙月亮說:“你說啥?”

母親大聲吆喝着:“你做夢!”

沙月亮像突然醒了酒,口齒清楚地說:“乾孃,我姓沙的還從來沒有低聲下氣地求過誰。”

母親說:“沒人要你求我。”

沙月亮冷笑道:“乾孃,我沙月亮想幹的事沒有幹不成的……”

母親說:“那你除非先把我殺了。”

沙月亮笑道:“我既然要娶你女兒,怎麼能殺老丈母孃?”

母親說:“那你就永遠娶不到我女兒了。”

沙月亮笑道:“閨女大了,娘做不了主,老丈母孃,咱們走着瞧吧。”

沙月亮笑着,走到東窗戶前,捅破窗戶紙,把一大把糖果撒進去,他大聲吆喝着:“小姨子們,吃糖,有你們沙姐夫我在,你們就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吧……”

這一夜,沙月亮沒有睡覺,他在院子裡不停地走動,一會兒大聲地咳嗽,一會兒吹口哨。他的口哨吹得極爲出色,能摹仿出十幾種鳥兒的叫聲,除了咳嗽、吹口哨外,他還把嗓門放到最大程度,演唱着古老的戲曲和當時流行的抗日歌曲。

他時而在開封府大堂上怒鍘陳世美,時而又舉起大刀向鬼子們頭上砍去。爲了防禦這個醉酒的、戀愛受到障礙的抗日英雄破門而人,母親在門上加了頂槓,加了頂槓還不放心,又把風箱、衣櫃、破磚頭等等一切可以搬動的東西壘在門後。

她把我裝進口袋背起來,手提着一把菜刀,在屋子裡來回走動,從東間屋走到西間屋,又從西間屋走到東間屋。姐姐們誰也沒脫皮毛大衣,她們簇擁在一起,鼻子尖上掛着汗珠,在沙月亮製造出的複雜音響裡呼呼大睡。七姐上官求弟的口水濡溼了二姐上官招弟的黃鼠狼皮大衣,六姐上官念弟像羊羔一樣偎依在黑熊三姐上官領弟的懷抱裡。現在想起來。母親和沙月亮的鬥爭,從一開始就輸定了。沙月亮用動物的皮毛馴服了我的姐姐們,在我家建立了廣泛的統一戰線,母親失去了羣衆,成了孤獨的戰士。

第二天,母親揹着我,飛一樣跑到樊三大爺家,向他簡單說明:爲了報答孫大姑接生之恩,要把上官來弟許配給孫家大啞巴——那位手持軟刀與烏鴉奮戰的英雄——爲妻,說好了頭天定婚,第二天過嫁妝,第三天便是婚禮。樊三大爺懵頭懵腦地看着母親。母親說:“大叔,詳情莫問,謝大媒的酒我給您預備好了。”樊三大爺道:“這可是倒提媒。”母親說:“是倒提媒。”樊三大爺道:“爲什麼呢?”母親說:“大叔,別問了。你讓啞巴中午就去我家送訂婚禮。”樊三大爺道:“他家裡有什麼呢?”母親道:“有什麼算什麼。”

我們跑回家。一路上母親心驚肉跳,憂慮重重。母親的預感非常正確。我們一進院子,就看到一羣動物在唱歌跳舞。有黃鼠狼、有黑熊、有狍子、有花狗、有綿羊、有白兔,惟獨不見紫貂。紫貂脖子上纏着狐狸,坐在東廂房的麥子堆上,專注地看着鳥槍隊長。鳥槍隊長坐在地鋪上,擦拭着他的葫蘆和鳥槍。

母親把上官來弟從麥子堆上拖起來,冷冷地對沙月亮說:“沙隊長,她是有主的人啦。你們抗日的隊伍,總不能勾引有夫之婦吧?”

沙月亮平靜地說:“這還用得着您說嗎?”

母親把大姐拖出了東廂房。

中午時分,孫家大啞巴提着一隻野兔來到我家。他穿着一件小棉襖,下露肚皮上露脖子,兩隻粗胳膊也露出半截。棉襖的扣子全掉了,所以他攔腰捆着一根麻繩子。他對着母親點頭哈腰,臉上掛着愚蠢的笑容。他雙手捧着兔子,獻到母親面前。陪同大啞巴前來的樊三大爺說:“上官壽喜屋裡的,我按你的吩咐辦了。”

母親看着那隻嘴角上還滴着新鮮血液的野兔子,愣了好半天。

“大叔,今晌午您別走了,他也別走了,”母親指指孫家大啞巴說,“紅蘿蔔燉兔肉,就算給孩子訂婚了。”

東間屋裡,上官來弟的嚎哭聲突然爆發。她開始時的哭聲像一個女孩子,尖利而幼稚,幾分鐘後,她的哭聲變得粗獷嘶啞,還夾雜着一些可怕而骯髒的罵人話。十幾分鍾後,她的哭聲就變成了乾巴巴的嚎叫。

上官來弟坐在東間炕前的髒土上,忘記了珍惜身上寶貴的皮毛。她瞪着眼,臉上沒有一滴淚,嘴巴大張着,像一口枯井,乾嚎聲就從那枯井裡持續不斷地冒出來。我的那六個姐姐,低聲啜泣着,淚珠子在熊皮上滾動,在狍皮上跳躍,在黃鼠狼皮上閃爍,把綿羊皮漏溼,使兔子皮骯髒。

樊三大爺往東屋裡一探頭,像突然見了鬼,目光發直,嘴脣打哆嗦。他倒退着出了我家屋子,跌跌撞撞地跑走了。

孫家大啞巴站在我家堂屋裡,轉動着腦袋,好奇地東張西望。他的臉上,除了能表現出愚蠢的笑容外,還能表現出深不可測的沉思默想,表現出化石般的荒涼,表現出麻木的哀痛。後來我還看到他表達憤怒時臉部可怕的表情。

母親用一根細鐵絲貫穿了野兔的嘴,把它懸掛在堂屋的門框上。大姐吼出的恐怖她充耳不聞;啞巴臉上的古怪她視而不見。她拿着那把鏽跡斑斑的菜刀,笨拙地開剝兔皮。沙月亮揹着鳥槍從東廂房裡走出來。母親沒有回頭,冷冷地說:“沙隊長,我家大女兒今日訂婚,這隻野兔子便是聘禮。”

沙月亮笑道:“好重的禮。”

“她今日定婚,明日過嫁妝,後日結婚,”母親在兔子頭上砍了一刀,迴轉身,盯着沙月亮,說,“別忘了來喝喜酒!”

“忘不了,”沙月亮說,“絕對忘不了。”說完,他就揹着鳥槍,吹着響亮的口哨,走出了我家家門。

母親繼續開剝兔皮,但分明已失去了任何興趣。她把野兔子留在門框上,揹着我進了屋。母親大聲說:“來弟,無仇不結母子?無恩不結母子——你恨我吧!”說完這句兇巴巴的話,她無聲地哭起來。母親流着淚,肩膀聳着,開始剁蘿蔔。咔嚓一刀下去,蘿蔔裂成兩半,露出白得有些發青的瓤兒。咔嚓又是一刀,蘿蔔、變成四半。咔嚓咔嚓咔嚓,母親的動作越來越快,越來越誇張。案上的蘿蔔粉身碎骨。母親把刀又一次高高舉起,落下來時卻輕飄飄的。菜刀從她手裡脫落,掉在破碎的蘿蔔上。屋子裡洋溢着辛辣的蘿蔔氣息。

孫家大啞巴翹起大拇指,表示着他對母親的敬佩。他嘴裡吐出一些短促的音節,輔助着拇指表示他對母親的敬佩。母親用襖袖子沾沾眼睛,對啞巴說:“你走吧。”啞巴揮舞着胳膊,用腳踢着虛空。母親擡高了嗓門,指指他家的方向,大聲喊:“你走吧,我讓你走!”

啞巴明白了母親的意思,他對着我扮了一個頑童般的鬼臉,腫脹的上脣上的小鬍子像一抹綠色的油彩。他準確地摹仿了爬樹的動作,又準確地摹仿了鳥兒飛翔的動作,然後,彷彿手攥着一隻撲撲楞楞的小鳥,他笑了,指指我,又指指自己的心窩窩。

母親又一次指指他家的方向。他愣了一下,會意地點點頭,然後跪下,對着母親——母親抽身閃開——於是他對着案板上的蘿蔔塊兒,磕了一個響頭,爬起來,得意洋洋地走了。

夜裡,疲倦已極的母親沉沉睡去,等她醒來時,發現院子裡的梧桐樹上、香椿樹上、杏樹上,掛着一片肥大的野兔子,宛如樹上結了奇異的果實。

母親手扶着門框,慢慢地坐在門檻上。

十八歲的上官來弟穿着她的紫貂皮大衣,圍着她的紅狐狸,跟着黑驢鳥槍隊隊長沙月亮跑了。那幾十隻野兔子是沙月亮獻給我母親的聘禮,也是他向我母親牛皮哄哄的示威。大姐私奔,二姐三姐四姐當了同謀。事情發生在後半夜:母親疲倦的鼾聲響起時,五姐六姐七姐也進入夢鄉。二姐起身,赤腳下地,摸索着挪開了母親在門後築成的壁壘,三姐和四姐拉開了兩扇門。傍晚時,沙月亮就在門臼裡倒上了槍油,所以門扇在無聲中開啓。在後半夜的淒冷月光中,姐妹們摟抱着道別。沙月亮望着樹枝上的兔子竊笑。

第三天是啞巴和大姐完婚的日子。母親沉靜地坐在炕上縫補衣裳。將近中午時,終於等待不下去的啞巴來了。他用動作和表情跟母親要人。母親下了炕,走到院子裡,指了指東廂房,又指了指依然懸掛在樹上那些已經凍得硬梆梆的野兔子。母親什麼也沒說,啞巴就完全明白了。

黃昏時分,我們一家坐在炕上吃蘿蔔片喝麥面粥,忽聽到大門被擂得山響。

到西廂房喂上官呂氏吃飯的二姐氣喘吁吁地跑進來,說:“娘,壞了事了,啞巴兄弟們來了,還帶着一羣狗。”姐姐們驚慌不安。母親穩如磨盤。她用湯匙餵飽了八姐玉女,然後就咯咯吱吱地嚼起蘿蔔片來。她的神情安詳得宛如一隻懷孕的母兔。大門外的喧鬧突然安靜了。約摸過了抽袋煙工夫,三條紅光閃閃的黑影,從我家低矮的南牆頭上翻了過來。孫家的啞巴三兄弟來了。跟着他們進院的,還有三條像抹了葷油一樣光滑的黑狗。它們如三道黑色的虹,從牆頭上滑進來,無聲無息地落在地上。在深紅的暮色裡,啞巴們和他們的狗凝固了片刻,宛如一組雕塑。大啞巴提着一把寒光閃閃的緬甸軟刀。二啞巴拄着一把青藍的腰刀。

三啞巴拖着一柄紅鏽斑駁的大朴刀。他們的肩膀上,都斜挎着一個藍布白花的小包袱,好像要出門遠行。姐姐們嚇得屏住了呼吸,母親卻泰然自若地、呼嚕呼嚕地喝粥。突然,大啞巴吼了一聲,二啞巴和三啞巴也跟着吼,他們的狗也跟着吼。人口裡和狗嘴裡噴出的唾沫星兒像閃閃的小蟲,在暮色裡飛舞。接下來,啞巴們進行了刀法表演,就像麥田葬禮那天他們與烏鴉大戰那樣。在那個遙遠初冬的黃昏,我家院子裡刀光閃閃,三個像獵狗一樣矯健的男人,不斷地往上躥跳着,儘量地舒展開鋼板一樣的身體,把懸掛在樹枝上的幾十只野兔子砍得七零八落。他們的狗興奮地咆哮着,晃動着龐大的腦袋,把殘破的野兔屍體咬住,然後像飛碟一樣甩出去。他們折騰夠了,臉上顯出心滿意足的神情。我家的院子,成了野兔子的碎屍場。有幾隻兔子頭,孤零零地掛在樹枝上,宛如遺留的風乾果實。啞巴們帶着狗們,耀武揚威地在院子裡走了幾圈,然後,像來時一樣,飛燕般掠過牆頭,消逝在昏天晦氣裡。

母親捧着粥碗,淺淺地笑着。這個富有特色的笑容,深刻在我們的腦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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