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疏天淡，雲來數雪。
氣溫已經下降了許多，天空下起小雪，綿延的松林被鋪上了一層雪花，青白相間。
有哪吒在，張桂芳率領的軍隊不僅打穿了楚州，還繞到了西岐背後秦州，完成了大方向上的合圍。
哪吒是應劫之子，但心智尚未成熟的他，現在已經被下令鎮守秦州，每日唸誦多寶給他的黃庭經。
應劫而生沒錯，但他也是修行者，若是繼續毫不停歇的殺戮，他有可能會被心魔控制。
上個月，大商軍隊便打進了西岐境內，現在即將完成對岐山的包圍。
帥帳內，婦好正看着軍機戰報。
西岐負隅頑抗，便是被包圍了，也不願輕易放棄任何一座城池。
而大商這邊，也不會接受任何叛賊的投降。
所有被活捉的叛亂諸侯以及貴族，包括他們的家眷，源源不斷地運往朝歌，充當祭祀天神的祭品。
冷風吹進帥帳內，蘇護掀帳進來，恭敬行禮道：
“稟告母辛，聞太師率領的五十萬大軍，已至岐山外圍。”
婦好點了點頭，輕道：
“嗯，傳令太師，原地修整等待軍令，準備最後的決戰。”
蘇護抱手，“是。”
能被歷史上戰功赫赫的先祖親自指揮，是大商武將夢寐以求的事。
就像當年平定西邊蠻夷一樣，從開戰起，婦好完全是把沒有推演能力的西岐吊起來打。
叛軍的任何戰術，在她眼中都是透明的，西岐的山川地貌完全刻在了她的腦海裡。
現在西岐已經放棄陰謀詭計，死守天險與岐山外圍的數座重城。
他們知道投降是沒用的，全部都會被充作祭品，所以寧願死在戰場上，也不死在祭臺上。
婦好穩步推進，開始收縮包圍圈，要將西岐的叛逆全部集中到岐山，然後一口氣解決。
老實說，她也是第一次指揮這種兩百多萬人的軍隊。
戰事結束後首先要做的是裁軍，畢竟地還是要有人種的。
不多時，子雀掀帳走了進來。
西岐的另一位利用大巫精血強化肉身的敵人早就跑回岐山了。
和哪吒一樣，他在北方一個人便打穿了邠州。
現在出現在正面戰場，是爲了防止敵人狗急跳牆，屠戮大商士卒。
人道正神不敢輕易下戰場，從九月到現在，戰場的業力已經濃厚到沾染一點便會使靈臺蒙塵，從而受到劫氣的注意。
“大將軍，總攻時間定在什麼時候？”
子雀微微欠身，便是過往已經成爲歷史，也沒忘記他與婦好的身份。
婦好看了眼戰報，說道：
“完成對岐山的合圍後，大祝會親自出現在戰場下令。”
子雀聞言，疑惑道：
“不是說等剿滅叛賊，大祝纔會‘沒事’嗎？”
婦好沉默片刻，輕道：
“大祝說他會在岐山的上空打開神廟，讓所有人看到風神，然後他會在風神的幫助下降臨世間。”
子雀啞然，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好。
兩人雖當過大祝，卻只是強行揹負了國運，無法使用。
神廟沒有先祖神，先祖們全部沉睡等待國運喚醒。
可風神又切實存在。
所以他們不知道天界的傳說到底有多少是真的。
片刻，子雀深吸一口氣道：
“終於可以看到風神了。”
說罷，他微微欠身，提着自己的煞氣長槍，離開了帥帳。
而婦好，則提筆寫信，讓人送回朝歌去。
【大王，勝局已定，風神將會現身岐山，幫助大祝擺脫詛咒】
…
北海城。
相較於以前煉獄般的環境，現在的北方已經好了許多。
雖然天氣依舊寒冷，但曾經凍殺萬物的寒風已經消失。
雲中子把幾株最好的後天極品靈根種在了北方，靈氣帶來了生機。
加上他在佈陣時，還順手在北方佈下了一個可以改變氣候的大陣，要不了多久，北方的天氣就會變得適宜人族繁衍。
北方的山很少，基本都是平原，未來這裡將會變成大商養靈獸的地方。
此刻，他正和白藥站在一座雪山上，俯瞰下方黑氣瀰漫的雪原。
“怪哉怪哉，怎麼突然便化作鬼域了？”
雲中子疑惑不已。
白藥眉頭微皺，觀察着下方的數十萬鬼魂。
有大商士兵，也有北海叛逆和紅毛兵，身體虛幻，又渾身都是爛肉，在無邊無際的黑氣中徘徊，提着自己生前的武器，散發着滔天的陰氣。
半個時辰前，這裡還是白茫茫的雪原。
突然就生出滾滾黑氣，在雪原戰死的士兵鬼魂攻擊着所有活物。
正在佈陣的雲中子施法，把雪原上的百姓都救下，然後告訴了白藥。
這些鬼魂，不是普通的鬼魂，全部帶着雪原決戰時產生的業力。
直接去沾染業力，是修行者的大忌。
白藥手中的綠色符文亮起，一陣陣帶着陰氣的風吹過他的手，告訴了他鬼魂的數量。
得知具體數量後，他眉頭皺得更深，說道：
“雙方在雪原上戰死的士兵，居然這麼多沒有投胎轉世？”
這件事根本不可能，叛軍有怨氣就算了，對大商軍隊來說，大祝親征，用自己的死去鋪墊勝利，是極高的榮譽。
雲中子福德深厚，但面對幾十萬冤魂攜帶的業力，他也不能在短時間內解決鬼域。
劫氣席捲洪荒，最先死的那一茬，往往是業債過多的。
“貧道花點時間便是，讓大祝來，只是這件事有點蹊蹺。”
雲中子手抱拂塵，神色淡然。
白藥問道：
“會不會是有人插手？”
雲中子微微搖頭，說道：
“看不出有術法的痕跡。”
陰氣滔天，鬼魂們披着殘破的鎧甲漫無目的的遊蕩，在抵達鬼域邊界時，又轉身向鬼域深處走去。
白藥思索片刻，道：
“我進去試試。”
雲中子忙道：
“大祝，這麼多業力，沾染上可不好。”
白藥開始化風，笑道：
“我無懼業力。”
他和國運綁定，子雀殺的，婦好殺的，王族祭祀殺的，所有業力其實都加諸在了他的身上。
但在人道深層領域中，業力的最終形態——業獸，見到他已經落荒而逃。
不過那是二十年後的事情，大概五年後他會面臨業獸對國運的第一次反撲。
金燭枝帶着他走到了二十年後，說明他能挺過第一次業獸反撲。
不過付出了什麼代價，便不得而知了。
但債多不壓身，幾十萬人的業力又怎麼樣？
子雀一個人進攻邠州時，便殺了十多萬，蠻族幾十萬軍隊也死在他的手中。
王族六百年來堆積的業障更是個天文數字。
化作風，他直接在鬼域中現出人身。
忽然，一個叛軍鬼魂發現了他，生前被捅穿喉嚨，死後也發不出半點聲音，踉踉蹌蹌的舉刀砍向它。
“鏘”
它的刀刃連帶着整個靈體，都被白藥身體表面浮現的靈光震碎，魂飛魄散。
“它們……能攻擊我？”
白藥在黑氣瀰漫的鬼域中，陷入了沉思。
剛纔鬼魂攻擊他，並沒有觸犯人道的規則。“地道的攻擊能傷害到我？”
他喃喃自語，實則是在詢問人道。
旋即，他心中響起了火焰燃燒的聲音。
交流了一番後，他面色凝重了起來。
規則是，任何修行天道體系者，都不能傷害到他。
而冤魂與天生的陰物不在此列。
但只要它們修煉了，就進入了規則範疇。
地道沒有修行體系，都是在攀升天道。
白藥對天生的陰物能傷到他這件事，並不是很在意。
因爲就算自己不能修行，也有國運護身，並不懼怕陰物。
況且身處幽冥者，若想強大，唯有攀升天道這一條路。
他忌憚的，是身化六道輪迴的后土。
巫族不修元神，修的是肉身。
吐納的不是靈氣，而是殺伐濁氣。
巫族自己的修行體系，早已和他們一同消失，現在天道完善，去吐納殺伐濁氣，別說強化肉身，能活下來都算命大。
白藥擔心的是，身爲祖巫的后土，在成聖後，是否已經擺脫天道的修行體系？
擺脫了天道體系，便不在規則之內。
那樣的話，后土隨時能碾死他。
“我得罪過地道嗎？”
白藥不斷翻找着自己和原身的記憶。
片刻後，他眉頭舒展。
很好，沒得罪過地道。
就算是以後準備入侵地道臨摹六道輪迴的本源規則，這不還沒開始嗎？
被孔宣刷走元屠阿鼻的冥河老祖是先天生靈，只是身處幽冥，但並不在地道的範疇內。
又拍碎了一個叛軍鬼魂，白藥絲毫無懼濃烈的陰氣，心想還是小心爲上。
萬一后土真能殺了他，那他根本活不過二十年。
等等……
白藥瞳孔微縮，心中出現了一個不得了的推測。
當初蠻族入侵，他派人盯緊了夷炎和夷雲。
甚至孔宣還在這爺孫倆身上留下了神念，只要敢撤退，立刻就能得知。
夷炎消失的那一刻，正好是他們堵住蠻族去路的前幾息。
孔宣的神念瞬間被剔除，他當時感受到了巫族的力量，神識掃遍南方，卻一無所獲。
按照夷雲的說法，夷炎是被蠻族的先祖救走了。
白藥當時還以爲是某個還活着的大巫。
現在……
“該不會就是她吧？”
白藥在黑氣中穿行，分析着夷炎被后土救走的可能性。
天地間還有存活的大巫嗎？
當年涿鹿之戰，應該都死完了。
而且后土，也可以說是九黎的先祖。
因爲她不僅有聖人身份，還有祖巫身份。
難怪孔宣連蹤跡都找不到，若是后土出手，他自然是探查不到的。
白藥在鬼域中快速穿梭，面色平靜。
夷炎有後土，他還有女媧呢。
再說，要是后土真想弄死他，真能弄死他，不早在他讓子雀將蠻族趕盡殺絕時就動手了？
不過他不太瞭解地道，甚至可以說除了后土外，瞭解地道的人屈指可數。
還是那句話，債多不壓身。
白藥不再去想后土的事，現在要解決的是這數十萬的冤魂，讓雲中子佈陣。
此刻，他已經來到了鬼域的最深處。
這裡的黑氣宛如實質地流淌，他運轉修爲，抵抗着陰氣的侵蝕。
隨後，他的眼中出現了一座虛幻的大營，大纛上的玄鳥旗在黑氣中鼓盪。
渾身潰爛的大商士兵，彷彿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哨兵、巡邏兵、斥候……每人都各司其職。
龐大的執念在軍營中匯聚。
白藥神色動容，邁步上前。
門口半邊腦袋被砸碎的士兵，一見到他，立刻激動地跪地行禮：
“叩見大祝！”
周圍的鬼魂都聽到了他的聲音，頓時發現了白藥。
隨後，大商士兵的鬼魂們都圍了上來。
有人腸穿肚爛，有人被斬首抱着自己的腦袋，有人被剁得血肉模糊……
無一例外，他們每個人狂熱到渾身顫抖，齊刷刷跪地行禮，高聲喊道：
“叩見大祝！”
隨後，有個腿骨斷裂的將領起身起身，一瘸一拐地向大營內跑去，聲音粗重，不斷喊道：
“大祝回來了！”
“全營集合！”
白藥看到這幅場景，情緒罕見地出現極大的波動，他閉上眼，胸口不斷起伏。
良久，他才緩緩睜開眼，輕聲問道：
“你們爲何會在此處？”
有一位也是將領打扮的鬼魂恭敬回答道：
“稟告大祝！我等奉命死守此處！”
白藥看向，又問道：
“多久了？”
“已經一年了！”
將領高聲回答道。
白藥神色複雜，雪原太大，爲了在決戰前奪得先機，他和袁福通派出了許多小部隊爭奪重要的地點。
眼前的大商士兵們就是其中一支。
白藥觀察着周遭的地形，在腦海裡回憶北海的所有戰報。
片刻後，他找到了這支兩百人隊伍的戰報。
和很多人一樣——被叛軍圍攻，全體陣亡。
鬼域半個時辰前才形成。
但他們已經在此處徘徊了一年。
沒多久，數百名士兵已經在營內集合完畢，連跪在身前的都去了。
白藥走進大營後，他們各個都激動起來。
斷腿的被沒斷腿的攙扶，滿臉污血的用雪擦乾淨自己的臉。
所有人身上都穿着破爛不堪的甲冑，屏氣凝神等待軍令。
他走到他們前方的高臺上，掃視着他們。
爲了捍衛先祖的榮譽，爲了給大商帶來勝利，他們全部戰死，屍骨埋葬在了大雪之中。
不僅是他們，鬼域中還有許多像他們這樣的小股部隊，都因爲執念保存了扭曲的靈智。
即便是死，他們也要完成自己的任務。
白藥深吸一口氣，凝聲下令道：
“傳令！召集雪原之上所有大商軍隊！隨我剿滅叛賊！”
他要讓鬼域中的大商軍隊，親眼見到他們用性命帶來的、只有生者才能看到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