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昨日宴會上紂皇大發雷霆,令西伯侯一日難眠,唯恐這暴君會有多怪罪,進而牽連了整個西岐的無辜百姓。到了第二日,本就沉病在身的西伯侯竟是未能睜開眼睛,整個人昏昏沉沉地躺在牀上,唱戲短嘆地呼喚着長子的名諱。
姬昌病重不復醒來,自然不能去接待紂皇祭拜財神廟宇。而那狗皇帝得了周人稟報,得知西伯侯病倒在牀氣息奄奄,卻是渾不在意,依舊要按照行程前往岐山山腰上祭拜。
周人沒有辦法,只好讓代父主事的二公子姬發陪同狗皇帝前往岐山。那狗皇帝卻在翻身上馬後,忽然勒住繮繩,彷彿突然想起一般,將隨行而來的御七叫了過來,叫她去給姬昌看診,同時對那緊跟身後的琴師說道:“今日朕不用你伺候,你且跟着巫醫去幫朕看看西伯侯是否真的快要死了。”
伯邑考知道這狗皇帝是給自己機會與父親會面,只是這說法實在讓人討厭,於是只是應了一聲,半分感激之意都沒有轉身就跟了御七走了。
紂皇此前並未說過會帶宮中巫醫爲西伯侯看診,現在突然來了這麼一着,可不叫那些知道姬昌裝病的人驚慌失措?還是那個姜子牙最是沉穩,只不動聲色地捏了一個口訣,將自己在朝歌收服的五個妖怪召喚了過來,叫他們去騷擾御七,使她雙眼矇蔽,手腳失去力道,給姬昌把出了一個五癆七傷命不久矣的重脈來!
這御七暗暗捏了姬昌脈門,一時驚訝,暗道這姬昌莫非真的病了不成?卻又不肯輕易相信了他去,因此依舊手指按在西伯侯脈搏之上,須臾時間便察覺這人的脈搏着實奇怪,尋常人得了這脈絡恐怕早就死了,於是心下安定知道其中一定有詐,也不揭破,只搖搖頭站了起來,勸慰了一旁哭哭啼啼的西伯侯夫人一番,而後便拎起藥箱走了出去。
卻是在臨行之前,在伯邑考的手腕上輕輕地敲了一下示意他姬昌並無大礙。
伯邑考原本見到御七神態還以爲父親真的命不久矣,一時間緊張、愧疚、哀痛等等情緒齊齊聚攏在心頭,叫他險些落下淚來,卻是在得到暗示後,整個人都不由得一怔,頓時所有情緒統統消失得無影無蹤,只餘一味自嘲的苦澀嚼在口中,萬般不能吞嚥入喉。
如此心境下,伯邑考不想繼續留下,只想和御七立即離開。不想御七卻特意吩咐他呆在此處,說他的琴聲或許可以安慰思念長子成疾的西伯侯。
那太姒聽了這話,立即來到伯邑考面前,請他看在他們白髮人送黑人的份上爲西伯侯撫琴一曲。伯邑考沒辦法,只能應承下來,卻是一曲彈奏得極不盡心,只一雙眼睛恍恍惚惚地看着病牀上聲聲呼喚自己的父親。
卻是一曲未了,伯邑考已覺忍無可忍,終於憤然站起身,一甩袖就要往外走去。那一直守候在牀邊的太姒見此連忙奔到伯邑考面前攔住他去路,不滿地怒斥道:“公子當真無情,眼見老者失子病沉,竟也能這般漠視,連一支完整的曲子也不能彈奏完整嗎?像你這樣的人,何配‘琴師’之名,想我兒邑考……若他在世,莫說是侯爺這樣的大聖人,就是自己的仇人也會動以惻隱之心,爲他彈奏一曲……”
太姒說着說着,便想起了自己那個優秀的嫡長子,不由得悲從中來,淚水滴落,復又半轉過身去連忙捏了袖角將淚水擦去。
伯邑考見自己母親如此作態,非但沒有一絲一毫的感動,反而有一股憤怒從心底漸漸升起,那份被母親生生養廢的不甘終於擡起頭來,叫他怒紅了一雙眼!他緊緊地咬緊了牙關,唯恐自己衝動之下撕破那層虛僞的親情,質問自己的母親爲什麼要那般對自己,難道姬發、姬鮮、姬旦……別個兄弟都是她的兒子,唯獨他伯邑考這個長子偏偏不是嗎?
那太姒常年伺候在姬昌身邊,得他十分歡心,自然是一個善於察言觀色之輩。只見她剛剛擦了眼淚回過頭來,原還要說一些自己對嫡長子的思念、疼愛,哪知一擡頭看到的便是兒子火紅髮怒的雙眼,不由一愣,立即知道情況不妙!
太姒從沒見過伯邑考有過這樣的眼神,一時驚慌起來,卻是很快冷靜了下來。她瞧着伯邑考這樣分明已是知道身份早就被他們看破,不由得動怒起來,暗道果然是個禍胚,枉費自己養育他二十年,而今做了暴君禁臠令父母家族丟盡顏面也就罷了,而今竟還冷眼瞧着自己演戲,將自己這個母親看成了一場笑話!
想那過往時候,太姒與伯邑考一貫是母慈子孝,太姒也習慣了伯邑考乖順聽話的模樣,現下突然被他這樣忤逆地瞧着,心頭怪異非常,那一點點對這個兒子的愧疚轉眼便化作憤怒,竟是猝不及防地伸出手去,一下子將伯邑考臉上的面具摘了下去,隨即另一隻手也動上,要扇這不孝子一巴掌。
但伯邑考自幼學習武藝,哪裡能被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流扇到耳光?剛剛只因太過憤怒與未曾提防,才叫她摘了面具,現在想要打他,卻是不能夠!
只見伯邑考輕輕向後退了一步,而後猛然單膝跪在地上,不悲不喜地向太姒請安道:“兒臣拜見母親。”
太姒正在氣頭上,如何受得了他這一拜?立即出聲斥罵道:“我不用你跪,我也沒有你這麼不知廉恥的兒子!”
伯邑考臉色一白,心下一痛,眼中紅光反而漸漸淡去,最後歸於淡漠與平靜。就見他擡起頭冷冷地看着太姒道:“母親真要拒絕兒臣這一拜?”
太姒剛要鐵齒回話,那牀上的西伯侯忽然睜開眼睛,歪歪扭扭地側過身來,將手伸向伯邑考道:“邑考……我可憐的孩子……是爲父害了你啊……”
伯邑考聞言站起身來。太姒聽到姬昌聲音,立即轉身撲到牀邊將他扶了起來。伯邑考便冷眼看着母親哀婉地服侍在父親身旁,卻又被對方斥責了一句,最後也不敢反駁一語,全部化作委屈被對方斥退了出去。
待太姒離開,伯邑考才邁開腳步,走到不斷呼喚自己的父親身邊,卻只站在牀邊一步遠處,便不肯再靠近。
西伯侯見他神情依舊冷漠,不由得捂住了胸口,老淚縱橫,卻是再也不拿眼去看伯邑考,而是哀哀悽悽地向他懺悔自己的過錯,言說若不是自己這個父親太無能,伯邑考身爲西岐的世子,西伯侯的繼承人,如何會淪落到如今這般田地。
“那父親爲何不派人來朝歌,設法救兒臣回西岐?”伯邑考見姬昌哭得悲痛,心下也是一團亂麻,痛苦悲憤,完全不能明白自己崇拜了半生的父親爲何會是這等虛僞模樣,竟連一個“死去”的兒子也要萬般利用,半點價值不肯放過!豈有知道他這個兒子聽着自己的父親一面裝病一面呼喚自己名諱時,是怎樣的酸楚與難堪?
姬昌不想伯邑考竟會質問自己,不由得看向伯邑考,愣愣道:“邑考在怪爲父不成?但你應知道紂皇殘暴冷酷,西岐根本不能與他相抗……爲父如何能爲了一己之私就將整個西岐推入火坑?”
伯邑考聽了這話,雙眼微微垂下,冰冷的臉色稍緩,趨於平和。姬昌見他這般變化,心下安慰,暗道畢竟是自己與太姒一手調.教出來的仁義之子,如何會變成那般無情無義的人?此前那般對太姒大約是察覺了太姒捧殺他這件事情,加之他在紂皇那裡受了大半年的屈辱,難免羞恥憤怒,對他們這對父母心生埋怨。但是知子莫若父,伯邑考這個兒子自幼到大對自己這個父親有多麼崇拜,姬昌是再清楚不過的,不由得暗道此子雖已是廢棋,卻還可有些作用也說不定!
姬昌心內細細思索,立時下了決斷,於是面上更加悲痛,連忙拉住伯邑考手腕,一面控訴昏君的殘暴不仁,一面傾訴自己得知伯邑考死訊時的悲痛,以及之後得知他並沒有真的被自己吃進肚子,而是被紂皇囚禁在身邊時,真是又高興又難受,悲喜相交之下才會一下子病倒在了牀上。
姬昌一面斷斷續續地說着一面細細觀察伯邑考的臉色,見他面容漸漸動容起來,面上光彩也漸漸受自己感染,悲痛了起來,暗道時機已是成熟,便緊緊抓着伯邑考的雙手,一臉慚愧地請求他答應,成爲西岐的內應,將朝歌與紂皇的一舉一動回報給西岐,唯有西岐實力大振,舉兵反商,才能替伯邑考替所有被商人壓迫的周人報仇雪恨!!!
伯邑考聽到此,當真是哀莫大於心死,輕聲嘆息一聲,而後推開父親緊緊抓在自己腕上的手,向後退了一步,跪在地上向姬昌磕了三個響頭。在姬昌詫異不解的目光下伯邑考緩緩站起身,卻是渾身都散發出一股冰冷的氣息,冷聲問姬昌道:“父親可否告知兒臣,黃河冰封之前父親可知兒臣就在王船之上?”
姬昌聞言立時收了臉上悲痛,陰冷着一雙眼兇狠地盯着自己的兒子道:“你不答應做西岐的細作?”而後又拿眼將眼前的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最後譏諷道:“爲父與你母親果然是老了,竟沒有發現邑考比在西岐時胖了許多,想必在朝歌的日子並不如外界傳揚的那般不堪,很是受陛下寵愛!”
伯邑考垂下眼眸看向地上,一字一句答道:“兒臣縱然不堪也不過累在自己一身,可是父親的野心卻會使天下動盪,將整個西岐,所有的周人都拖入火坑!”
伯邑考此言一出,當真刺入姬昌痛處。一時之間西伯侯再顧不得什麼虛假作態,竟是猛然坐起身將手中木枕向伯邑考砸了過去,大聲斥責道:“你這逆子果真是我姬昌命裡的剋星,咳咳……滾——你給我滾去暴君身邊,我姬昌倒要看看日後殷湯滅亡時,你伯邑考又能得一個怎樣結果!”
本已心冷的伯邑考聽見姬昌竟說自己是他命裡的剋星,頓時便明瞭了一切,卻是心已不能再冷,反而對着真相起不了一絲一毫的感想來,只麻木地轉身走了出去。
卻是人未離開,還能聽見父親震怒之下的吼聲:“我姬昌一生無過,如何會生下這等不忠不孝、自甘墮落的兒子,叫姬氏列祖列宗蒙羞?蒼天吶,這是爲什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