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峰看着紙張上的文字,怔了半晌。
這是如今北方通用的文字,乃是仿了中土文字,加以改變。
對於羅峰等人而言,自是看得真切。
“久攻神國不下,將士傷亡之數固然不高,然而,元蒙大勢,不可抵擋,卻於此處而受阻,乃是極大恥辱,該……”
羅峰擡起頭來,看向郭仲堪。
只見郭仲堪神色不改,面無表情,淡淡道:“該血洗此國,男女老幼,一概殺絕,不容半個活口?”
羅峰頓時沉默下來。
“這就是大汗的意思。”
郭仲堪搖頭說道:“儘管已經立國,但行事仍如部落之間一般,全憑喜怒,屠城殺絕……正如他老人家稱帝以來,依然喜歡人家稱他爲大汗一樣。”
在當今元蒙那位皇帝心中,大汗是草原上至高無上的稱呼,比之於中土的皇帝,或許更爲尊貴。
日後若是元蒙得了天下,興許天下百姓,對於皇帝的稱呼,便要改作大汗了。
羅峰將信紙折起,遞了回去,低聲道:“屠城,滅國,這樣的傳令,以往頗多,近些年已是少了,未想如今還來了這麼一條……”
男女老幼,全數屠盡。
元蒙軍中,若是遭遇抵擋,損失太重,便常會以此方式來泄憤,其次,也是一種對於其他部落的震懾。
但是郭仲堪這一支軍隊,一向較爲牴觸屠城之舉,以安撫爲重,但也還是難免有過幾次血腥殺戮。只是,這也盡都是大汗親自傳令。
帝皇之命,如金口玉言,不可違逆也。
羅峰想起前些時日的事情,看向郭仲堪,苦笑道:“將軍。”
郭仲堪揮手道:“罷了。”
前段時日,他已下了嚴令,破城之後,不可擅自殺戮,不可肆意毀壞,不可欺凌神國之內的無辜平民。
實際上,這也代表着,他有十足的把握,必能破去神國。
但未想,這才過了沒有幾日,便得到了大汗這一道傳令。
大汗之令,即是聖旨。
那麼郭仲堪前幾日的這條軍令,自該廢了去。
“你不必多疑了,這消息不是谷烏爾傳來的。”
郭仲堪看了滿面思索的羅峰一眼,說道:“這是金雕傳訊,上面的字跡是大汗親筆,並非僞造。”
羅峰聞言,頓時沉默。
……
三危之山。
洞天福地。
清原看着古鏡之中的場景,只是沉默。
上層人物,只因心中喜怒,一道傳令之下,就要下方的人,付出數十上百萬條性命的代價。
對於他們而言,只是順手一封書信。
然而對於下方人物而言,便是血流成河,骸骨成山,生與死,痛與苦。
而往往兩方敵對,正是源自於上層人物的不合,至於下方將士,只聽命行事,而百姓則更是無辜。
可是上層人物,高高在上,沒有人會注意到下層人物的想法與苦痛。
君王一怒,伏屍百萬,血流千里。
“沒想到還聽得了這麼一些。”
清原暗道:“趁着那幼童還未離開,或可再探一番,待得這幼童離去,便應是另外尋得方法了。”
……
翌日。
清晨。
郭仲堪已是備戰,三日後出戰。
但這一日,他召來了那個被李洪救下的幼童。
“你叫什麼名字?”
“我……”幼童搖了搖頭。
“沒有名字?”
“部落裡要等到父母在自己出生時種下的樹,長得比阿爹更高,纔能有名字。”
“你阿爹呢?”
“部落被一個叫作什麼元蒙的部落打散了,然後,部落裡的人都死了,是阿姆帶着逃我走的。”
郭仲堪沉默了下來。
元蒙擴展,統御北方,各方部落自是不願作爲人臣,自有一番廝殺爭鬥,正如眼前要攻伐神國一般。
當然,也有一些,識得大勢的智者,順勢歸降,也就滅了滅族之災。
說來,這也是上位者之間的交談了。
侵略與否,是元蒙大汗的意思。
而願不願意歸順,是部落上層的意思。
對於部落之中尋常族人而言,他們並沒有決策的權力,他們的生與死,只在於上方的人,能否談得妥當。
而對於元蒙軍隊,一向劇烈抵抗的,事後難免便是……屠滅全族。
想來這幼童的一家,也在談不妥的一列。
“將軍,午時了。”
這時,忽然有將士來報。
“把飯給我。”
郭仲堪接過了飯,放在那幼童面前,道:“你阿姆呢?”
幼童看着面前這碗白色的米飯,怔怔出神。
郭仲堪冷峻肅然的剛毅面容上,略柔和了些,輕聲道:“北方部落,多是獵殺食肉,採摘菜類,你沒吃過米飯罷?”
北方部落,飲食已成習慣,自上古先民至今,以獵殺食肉,偶爾便食野菜。
後來人智漸高,纔開始豢養獵物,開始栽種野菜。
但是稻穀麥子等物,因爲諸般原因,加上土地不同,氣候不同,等等方面,因此不曾有過。
這種算是南方的食物,乃是多年前,郭仲堪命人暗中從南方調來的種子,後來經過能人巧匠的培育,才適應北方,得以栽種。
如今這種主食,在元蒙境內,也算是逐漸推開了。
幼童看着眼前的米飯,語氣間流露傷感,低聲道:“我吃過這些,不過,是紅色的。”
“紅色的?”郭仲堪問道:“怎麼是紅色的?”
幼童搖頭道:“我不知道,那是阿姆出去找回來的食物,並不好吃,還有很重的腥味。”
郭仲堪似乎想到了什麼,語氣稍低了一些,道:“你阿姆呢?”
幼童道:“那天吃了這些,晚上她就不動了。”
郭仲堪說道:“那些有毒,這些沒有,不怕的。”
他負手而立,沒有開口。
紅色的米,是染了血的,其上的腥味,是血腥的味道。
“好吃麼?”
“嗯嗯,比紅色的好吃。”
“我給你起個名字罷。”
“名字?”
“就叫白米?”
“爲什麼?”
“希望你以後吃到的米飯,都是潔白的,再也沒有紅色的了。”
“好啊。”
……
送走了幼童。
郭仲堪沉默了許久。
直到羅峰遲疑着開口,道:“將軍……”
郭仲堪偏過頭來,沒有開口。
羅峰說道:“他已滅族,乃是敵之餘孽,放他去是否不妥?”
郭仲堪沉吟着道:“或許他對元蒙,會有無盡的仇恨,但獨自一個孩童,掀不了什麼風浪……再是不喜元蒙,他終究還是要在元蒙的土地上活着。”
說着,他語氣低沉,說道:“任他去罷。”
……
當日,被取名爲白米的幼童,被送離了軍營。
然後這日傍晚,太陽尚未落山,郭仲堪便下了一道嚴令,命所有將士,回營休息,哪怕不能入眠,亦平躺閉目,靜養精神,不許開言,違令者軍法處置。
入夜,神國部落之中,內生叛亂,煙火升騰。
郭仲堪一聲令下,大軍趁勢而發。
一夜之間,神國破碎,血流成河。
……
洞天福地之中。
清原沉默了許久。
他想到了這日清晨,郭仲堪與衆將士商議的……三日之後,進攻神國。
然後,郭仲堪便提早了三日!
“倒也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