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長”幾名軍官跳起來,試圖勸說老祁收回成命,然而看到站在老祁身邊的張鬆齡,嘴巴徒勞地張了張,後邊的話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了,剛纔的作戰計劃中,張胖子很明顯是準備親自帶領騎兵去踏陣,人家土八路的大隊長都把生死置之度外了,他們即便臉皮再厚,也無法當着對方的面兒勸自家團長躲在隊伍後邊。
“對作戰計劃有建議,可以自由發言,其他事情,沒必要多囉嗦。”團長老祁早就料到了有人會勸阻自己,眉頭挑了挑,再次大聲強調。
“是。”軍官們紅着眼睛答應了一聲,隨即,開始根據自己以往的戰鬥經驗和九十三團目前的真實情況,對張鬆齡提出的作戰計劃進行補充,有的意見非常切合實際,團長老祁在徵求了張鬆齡的看法後,便將它作爲具體實施細節補充到了作戰計劃當中,有的建議則純屬畫蛇添足,或者單純的是爲了表現建議提出者本人積極參與的態度,團長老祁也不生氣,笑呵呵地鼓勵了幾句,然後請其他人繼續發言。
大夥羣策羣力,很快就將整個作戰計劃補充到了隨時可以執行的地步,團長老祁看看火候差不多了,便宣佈討論時間結束,隨即自己帶領着在場所有軍官,將完善後的計劃從頭到尾重新梳理了一遍,力求每個參與者都將其牢牢地刻在心裡,最後,則清了清嗓子,大聲說道:“明天早晨在座每個人該在什麼位置,具體幹什麼事情,想必大夥都記清楚了,我也不再多囉嗦,下去後,立刻開始着手準備,六點鐘整,咱們準時陣地上見,散會。”
“精忠報國,百死無悔。”衆軍官齊刷刷地站起來,大聲迴應,然後收拾了一下行裝,小跑着離開了指揮部。
方國強也跟着大夥喊了一句口號,邁動雙腿,頭暈腦脹地朝門外走,今天晚上聽到和看到的很多事情,都跟他以往的經驗對不上號,這令他感覺非常不舒服,好像一直在睜着眼睛做夢,身邊正在發生的事情沒有一件爲真實,偏偏自己又無法把自己喚醒,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即參與不進去,又無法真的置身於外。
“停止,停止。”他不想讓夢魘繼續下去,一邊在心裡默唸着,一邊將左手食指塞進嘴裡,用力下咬,“嗯。”劇烈的疼痛令他悶哼出聲,眼前的夢境卻沒能如願消散,相反,一切都好像在驟然加速,越來越快地奔向他不願意看到悲慘結局。
“怎麼了,大方,。”走在前面的張鬆齡聽到悶哼聲,詫異地回頭,用當年一道坐火車投軍時的綽號,關心地詢問。
“沒,沒什麼,。”方國強出於本能地停住腳步,擡起手,抹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艱難地掩飾,“剛纔,剛纔我有點兒犯困,就咬了一下自己的手指頭。”
“自己咬自己還用這麼大勁兒,可真有你的。”張鬆齡的目光快速被對方正在冒血的手指吸引,愣了愣,哭笑不得。
方國強被笑得有些難堪,將手指放進褲子口袋裡,隨便蹭了幾下,然後訕訕地解釋:“走了一整天的路,難免有些犯迷糊,所以就沒控制注力道。”
“也是,這一整天下來,你至少走了上百里路。”張鬆齡非常體諒別人的難處,收起笑容,主動替方國強找臺階下,“這樣吧,回營地後你趕緊去睡,出發前我再派個人去叫醒你。”
“不用了,不用,我找地方抓把雪擦擦就好。”方國強訕笑着連連擺手,眼前正在發生的事情肯定不是夢,在他以往的夢裡,張鬆齡還是那個比他矮了整整一個腦袋的小白胖子,而現在,當年的小白胖子卻變成了大黑胖子,並且又足足多竄出了一尺高。
不是夢,他必須做一些事情,即便不能改變已經定下來的作戰計劃,至少要提醒張鬆齡防人之心不可無,想到這兒,方國強迅速扭頭四下看了看,然後用極低的聲音說道:“你真的對九十三團這麼放心,要知道,在這兒之前,他們還打着吞併游擊隊的主意。”
“他們到現在也沒有完全放棄這個想法。”張鬆齡先是輕輕點頭,然後又輕輕搖頭,“但是我相信,在咱們跟小鬼子拼命的時候,他們不會從咱們背後下黑手,否則,非但跟軍分區那邊沒法交代,就是跟九十三團底下的弟兄,也一樣沒法說得理直氣壯。”
方國強到了此刻,終於感覺到張鬆齡是何等的固執了,咬了咬牙,繼續苦苦規勸,“但是,但是他們完全可能故意”
“借刀殺人,是不是,我相信他們不會。”沒等他把話說完,張鬆齡就快速打斷,“老祁是名真正的軍人,真正的軍人,不屑玩這一套,況且即便雙方之間的配合出現了問題,小鬼子也未必能把咱們怎麼樣,騎兵具有絕對的速度優勢,只要衝起來,主動性就完全掌握在咱們自己手裡,沒做過針對性演習的人,根本把握不住戰場節奏。”
“嗯,那個!”方國強眨巴着的大眼睛裡寫滿了困惑,既無法理解張鬆齡爲什麼對老祁的人品如此有信心,也無法理解他爲什麼對自己剛剛制定的騎兵突襲戰術如此有信心,按照目前流行的軍事理論,在機關槍出現之後,騎兵退出戰場就已經是歷史的必然,沒有相關經驗的方國強,根本無法想象在十幾挺機槍的火力攔截下,黑石游擊隊的騎兵如何才能衝到敵人身前,高高地舉起手中軍刀。
張鬆齡將方國強的表情完全看在了眼裡,知道此人在擔心什麼,想了想,用只有自己和對方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解釋道:“晉綏軍上層一些政客試圖製造摩擦,原因無非是兩個,第一,用這種方式向國民政府中某些人表明心跡,第二,爲日本人被趕走後,晉綏軍獨佔塞外草原做準備,而九十三團的老祁,卻是個軍人,不能跟那些政客一概而論,他先前想吞併咱們,圖的是這樣做可以快速加強九十三團的戰鬥力,畢竟咱們黑石游擊隊以往的戰績在那擺着,將這樣一支隊伍掌握在手,對周邊任何勢力都是一種無法拒絕的誘惑,可軍人有軍人的規矩,無論他用武力逼迫咱們加入,或者用金錢收買拉攏,只要最後把事情做成了,別人會覺得無可厚非,而如果他通過小鬼子的手,把咱們游擊隊打成個空架子,他老祁除了落下個借刀殺人到的惡名之外,其他好處就什麼都撈不到了,反倒極有可能因爲此事寒了自己手下弟兄的心,到最後,弄得衆叛親離,連團長的位置都坐不穩當。”
“這個”方國強眨巴着眼睛,依舊是滿頭霧水,張鬆齡後半段話已經涉及到了這個時代軍閥之間的行規,只有在游擊隊中工作和戰鬥經驗的他,一時半會兒根本無法理解,不過接下來張鬆齡的話,卻讓他的心情登時放鬆了一大截,整個人也重新變得振作了起來,步子邁虎虎有聲。
“兒玉中隊已經成了強弩之末。”也許是爲了讓方國強心安,也是真的是認定了此點,說話這些話之時,張鬆齡臉上始終帶着一種令人看了後就覺得安穩的自信光澤,“雖然它是一支加強中隊,可總兵力依舊不到二百人,而九十三團和咱們兩家,卻以集中了十倍兵力,結結實實跟它打了一整天,即便雙方單兵作戰能力相差再懸殊,以咱們這邊傷亡五個人,只能換掉小鬼子一個人算,兒玉到目前爲止還能繼續作戰的,頂多也只剩下五六十來號了,用五六十號人堅守這麼大一片環形陣地,你算算,小鬼子那邊平均每個人得負責多長一段,,只要時機把握的好,當咱們騎兵衝到戰壕邊上時,所要面對的敵人很可能只是極少的一部分,其他地段的鬼子兵,根本來不及趕過來支援。”
“這個”方國強無法質疑張鬆齡的描述,只能暫時選擇相信,“那我做什麼,只管帶領新兵準備去打掃戰場麼。”
“你在抗大學的是什麼科,懂幾種火炮的用法,。”張鬆齡沒有立刻回答方國強的最新問題,而是扭過頭來低聲反問。
“我上的是遊擊幹部速成班,只分隊,不分科,整體的來說,側重於步兵指揮。”方國強想了想,遲疑着迴應,“不過,我會騎馬,也學過西北軍的破鋒八式,至於火炮,則是以山炮和迫擊炮爲主,但是僅限於理論,實彈只打過很少的幾發。”
“會用山炮和迫擊炮就夠了,我這邊只需要你去跟九十三團的炮連溝通,不需要你親自開炮。”張鬆齡很滿意方國強給出的答案,用力拍了一下後者的肩膀,低聲說道:“這一仗,除了最早疑兵之計外,炮兵的配合最爲關鍵,咱們的四門九七式輕迫擊炮,我已經安排了一中隊張老鄭去指揮,九十三團那邊,就交給你了,我期望看到的效果是,炮彈給戰馬開路,炸起的煙塵,能把小鬼子的視線完全擋住,讓他們根本無法發揮出機槍的威力。”
“嗯。”方國強立刻感覺到了來自肩膀上的壓力,想了想,衝着張鬆齡鄭重點頭。
轉眼回到游擊隊的臨時駐地,張鬆齡自管將幹部們都叫起來開會,一邊將新來的政委介紹給大夥認識,一邊根據最新完善的作戰計劃,分派任務,方國強初來乍到,對黑石游擊隊的情況兩眼一抹黑,所以也插不上什麼嘴,只能在旁邊安靜地聽着,同時偷偷觀察與會幹部們的各自表現。
每個人,幾乎都跟他原來部隊中的同僚大不一樣,與燕趙之地的好男兒相比,塞外的漢子膚色明顯更深,臉上的棱角也更爲分明,說起話來粗聲大氣,聽在耳朵裡特別像吵架,但當你的目光與他的目光相交,卻能看到裡邊毫無掩飾的善意和真誠。
對於張鬆齡主動請纓打頭陣的事情,大夥好像都沒什麼意見,甚至還有人囂張地表示,根本不需要九十三團的敢死隊跟進,黑石游擊隊的騎兵們,照樣能用馬蹄將兒玉末次的腦袋踩個稀巴爛。
“上次咱們一百來人,對兩支小鬼子和一支僞軍,都沒吃什麼虧,這回面對面單挑兒玉中隊,就不信能陰溝了翻了船。”彷彿急於證明給方國強這個新來的政委看,有人大聲地引用以前的戰績。
“無所謂,九十三團打他們的,咱們打咱們的,先衝上去把小鬼子全殺乾淨了,讓九十三團的敢死隊連口湯都喝不上,急死他們。”還有人從具體實施細節方面,想出既不違反先前的作戰計劃,但是又能獨逞威風的招數,拍着桌案大喊大叫。
這種無視會場紀律的情況,非但在關內的八路軍部隊中很少見,即便在國民黨的軍隊裡頭,也必須嚴加懲處的行爲,而張鬆齡卻對大夥非常遷就,彷彿吵嚷得越熱鬧,也能顯出他本人的寬闊心胸一般。
“哪有半點兒精銳部隊的樣子。”方國強對大夥的表現很失望,眉頭在不知不覺間就皺成了一團,,然而還沒等他想出該如何婉轉地提出自己的意見,整個會議已經乾淨利索的結束了,接到任務的幹部們稀里嘩啦地站起來,既不鼓掌也不喊口號,轉眼間就走了個乾乾淨淨。
“嗯嗯,嗯哼。”儘管心裡清楚這個節骨眼兒上不是強調紀律的時候,方國強還是咳嗽着走向張鬆齡,低聲提醒,“張隊,咱們游擊隊開會,一直是這樣子麼,,我能感覺到大夥的士氣很高,但跟九十三團那邊比起來,總覺得稍顯混亂的些,有一點,有一點不像正規軍人。”
“差不多就這樣吧,他們習慣了,我也習慣了。”張鬆齡笑着點點頭,很是寬厚地迴應,“反正等會兒正式跟小鬼子交上火時,他們都不會偷懶耍滑就是,平時在我面前放鬆些,也不算大不了的事情。”
“嗯哼,嗯哼。”聞聽此言,方國強的咳嗽聲立刻就大了起來,肚子裡彷彿有一團火苗在燒,什麼叫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組織性和紀律性,是一支部隊戰鬥力的保障,開會時的秩序連國民黨都不如,還怎麼指望這支部隊能繼續打勝仗,張胖子這傢伙,也太唯成績論了吧。
“你剛到,可能還不習慣。”張鬆齡輕輕在方國強背後拍打了幾下,以示安撫,“慢慢就好了,大夥真實情況,絕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這樣,嗨,向這種事情幾句話也解釋不清楚,總之,咱們先打好眼前這仗,其他事情慢慢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