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幸逃死亡關 勇闖虎狼窟

小苓的輕功,當真是動若風、靜若山,身軀落在木筏上,筏子不過微微動了一下!

夏侯芬笑道:“一猜就是你這個死丫頭片子!”

兩個姑娘一見面就很親熱地握住手不放。

只聽小苓道:“老王爺一天到晚惦記着你,怕把他的寶貝女兒丟了,叫我來催你呢!”

夏侯芬“哼”了一聲,笑道:“你還不是樂得借這個機會玩一趟!還當我不知道?”

小苓笑了一聲,伸出一隻手,正想去打夏侯芬,可她眼波兒一轉,忽然發覺到一旁的江浪,頓時收斂了笑容,把身子扭到了一邊,現出一副少女矜持模樣。

夏侯芬一笑道:“來,苓子,我給你們介紹一下。”

小苓忸怩地轉過身子來。

浪花洶涌,船身起落頻頻。

江浪在小苓登舟時,就注意到了,這個姑娘有一頭娟秀的長髮,月色裡雖不如白晝看得清晰,卻也能看出一個大概。

只見她眉兒彎彎,若遠山橫黛,一雙眸子似乎獨具少女的那種淡淡輕愁的憂鬱神色……

她雖然算不上一個十分美的姑娘,可有說不出的韻味兒!

她給人的感覺,是一種十足的女人風采——含蓄多於外爍。當然,她到底是不是這樣一種類型的人,並不是一眼就可以斷言的。

夏侯芬已經爲他們彼此介紹過了,兩個人好像都沒有什麼顯著反應。

江浪禮貌地抱了一下拳,低聲喚道:“苓姑娘!”

小苓嘴脣微微動了一下,並沒有發出聲音。

她好似不習慣與人說話,又像是有點害羞的樣子。

浪花翻滾着,木筏漸漸向岸邊靠攏。

小苓微微一笑,向夏侯芬道:“你招呼客人吧,我們明天再談!”

然後,她秋波一轉,看了江浪一眼,即騰身縱上河岸,獨自去了。

江浪兀自注視着她離去的背影,悵望着。

似乎已不是兒時的那個“小苓”了。

時間真是最無情的東西,很多美好的事物,都被它改變了,變得和現實一樣的醜陋!

現實真的很醜陋嗎?

時間是不是也曾有過把醜陋變爲美好的時候?

就拿眼前這位苓姑娘來說,她已經不再是昔年流着鼻涕的小女孩子了,時間與現實已把她造就成一朵水仙花那般嬌嫩美麗了!

難道這不是化平凡爲神奇、化醜陋爲美好的一面嗎?

江浪的憂傷感觸,全是因爲對往事迷戀得太深。在那種心情下,現實的一切,怎能盡如人意?

何況他還不能斷定,這個亭亭玉立的“小苓”就是當日流着鼻涕的那個“小苓”!

他決計要把這件事弄個清楚。

麥龍已把馬拉上岸,回身招呼道:“江爺請。”

這聲“請”字,才使江浪由夢中驚醒過來。

“啊……是是是!”

江浪縱身上岸後,發覺夏侯芬獨自在前面走。

他忙跟了上去。

夏侯芬回過臉來,微微笑道:“我的江大俠,你在想什麼呀!”

江浪道:“我沒想什麼呀?”

“我是說你剛纔……”

江浪一笑道:“我是在想,這位苓姑娘很像我小時候的一個鄰居……”

“真的?”

“也許只是名字相同罷了!”

“啊!”夏侯芬顯出了很感興趣的樣子,“那個人也叫小苓?”

“嗯。”江浪一笑道,“不過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得是,請問這位苓姑娘姓什麼?”

“不知道。”夏侯芬道,“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離開家人的時候,才四歲,還不大懂事……你說的那位苓小姐姓什麼?”

“姓郭。”

夏侯芬忽然站住道:“這麼說,你也是那批墾荒的人了?”

“不是……”江浪苦笑道,“我說的是在老家魯東時候的鄰居,後來聽說那些鄰居都外出墾荒去了!”

夏侯芬道:“莫非真的是她?”

江浪道:“我認識的那個小苓,她是膠州人,她父親叫郭松明,姑娘不妨問一下那位苓姑娘!”

夏侯芬一笑,偏過頭來道:“人家都說小苓長得很美,你說江浪微微一笑,不予置評。

夏侯芬道:“你怎麼不說話呢?她長得到底美不美?”

江浪道:“天太黑,看不太清楚……”

“恐怕不盡然吧!”

江浪道:“姑娘以爲一個女孩子美,是從外表就可以看出來嗎?”

“那麼應該怎樣看?”

江浪一笑道:“依我看來,姑娘秀外慧中,纔是女孩子真正的美!”

夏侯芬笑了笑,低下頭道:“你真會說話……你若心口如一就好了!”

江浪心裡怦然一動!他忽然發覺到,對女孩子說話要非常小心——無論是褒是貶,都不宜輕易出口,因爲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後果往往影響深遠,不可不慎!

前方火把晃動。

丁老七老遠地嚷道:“是大小姐和江爺吧!”

這時,白天劫法場的那幫子好漢來到了面前。一見面,不免與江浪寒暄一番。

丁老七大着噪門兒道:

“可把我們給找苦了,要是大小姐再不回來,我們還打算再闖一趟衙門,看看是不是又被那一羣兔蛋給困住了!”

一夥子人簇擁着二人返回到馬場內。

江浪注意到,馬場設有很高很大的圍牆,足足有二三十畝大小,沿着圍牆四周設有馬舍,不時傳來牲口嘶叫之聲。

在每一座馬舍門前,都懸着一盞燈。遠遠看過去,像是一大串明亮的天星,少說也有百十盞之多。一個馬舍就算只有二百匹馬,馬匹的數目也就相當可觀了。

如果以爲褚天戈開設馬場的目的,是在做生意,那可就大錯特錯了!有朝一日大軍交戰,數千匹戰馬的實力,豈容輕視?

一個打劫起家,原來只不過是個土匪頭子的人,十數年間竟然成爲坐鎮一方、統率數萬居民、勢力浩大的霸主,對於這樣一個人,豈能小看?

江浪只是大略地把馬場看了一下,心裡已洞悉了這位自封爲“金沙郡王”的褚天戈內心之陰險抱負!

馬場主姓紀,是個四旬左右的矮子。

這個人,原先是金沙郡的“武教頭”之一,武功很有一手。只是因爲肚子裡喝過一點墨水,在遍眼文盲的人羣中,這樣一個人當然是很特殊的。

鑑於這個原由,褚天戈就派他獨當一面,來“郭家屯”負責馬場經營。

他這麼晚纔來,大概得到消息晚了。

就見他一面穿着衣裳,老遠地跑過來,連連說道:“罪過、罪過!失迎、失迎!”

夏侯芬代爲介紹道:“這位是馬場的紀場主,人稱‘斷腸鏢’紀友軒。”

江浪抱拳道:“久仰。在下名喚江浪。”

“江爺的大名,我們久仰了!”紀友軒道,“快請進去吧!請,外面冷得很!”

堂屋裡生着炭火盆。

這種地方氣候溫差極大,有諺曰:“早穿重裘午穿紗”——正午的驕陽儘管熱如盛夏,但一入晨昏便朔風刺骨。

大家進去坐下以後,夏侯芬即向紀友軒道:“江兄的住處準備好了沒有?”

紀場主道:“準備好了,炕早就暖上了。”

紀友軒說話間,眼睛就留意到了江浪身上的傷,便問:“江爺這是怎麼了?”

江浪一笑道:“一點皮肉小傷,不要緊。”

紀場主道:“我們這裡有個專門治外傷的大夫,我叫人招呼他給江爺瞧瞧!”

說着即吩咐小廝去叫張大夫、’

夏侯芬又代江浪介紹了一下衆好漢一那個叫丁老七的本名丁鋒,外號叫“開山手”,是金沙郡王所器重的“二十四小瘟神”之一。

“二十四小瘟神”——江浪又知道了一個新名號兒。經過探詢之後,才知道“二十四小瘟神”是金沙郡王諸天戈特爲部署,負責他寢宮安危的近身侍衛。這二十四個人,都是經過他嚴格挑選的,武技合格上選的人,才能充任。

除了“開山手”丁鐸以外,其他六名漢子也都是金沙郡“武術教練團”的成員。

武術教練團這個組織,是全郡能殺善戰的年輕力壯漢子所組成,人數有兩千名之多!

負責訓練這些人武功的人,就是前面說過的“武教頭”。可以想知,這些所謂的“武教頭”,必定更是精於武技、千中選一而不可多得的人物了。

莫怪乎褚夭戈竟會對他江浪這般殷切盼望和熱衷了。

把這些情形概括地作一番瞭解之後,江浪清醒地意識到諸天戈這個人不可輕視!

對於“武教頭”這個職位,他原本還存着觀望的心理,現在他卻下決心去就任。

這正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江浪既然下定了決心,就不得不對褚天戈眼前這些紅人認真應付了。

夏侯芬坐了一會兒就走了。

當着這麼多人,她當然不大好意思對江浪表示特別好感,可是她的心思仍然逃不過這些人的眼睛!

她剛一離開,“開山手”丁鐸首先起鬨地向江浪道:

“江爺你可真是好造化,我們大小姐八成兒瞧上你啦……我看用不了多久,老王爺就該招駙馬了!”

大夥兒哄地大笑了起來。

江浪臉上卻不見絲毫笑容。

丁鐸趨前套近乎道:“大小姐平常在郡裡是最難說話的人,這麼多年我沒見她對誰笑過。嘿,江爺,你可真幸運呢!”

他一面說一面把那隻大手在江浪肩上拍着,顯得那麼熱情。這傢伙一口關外口音,兩隻手上黑茸茸生滿長毛,聲若洪鐘,坐着跟人家站着差不多高,真是一副猛張飛模樣!

江浪聽他這麼說,哈哈笑道:

“在下新來乍到,你這麼擡舉我可不敢當!夏姑娘金玉之軀,在下不敢唐突,老兄還是口頭積點德好!”

這番話,通過他冷笑的臉,說出來真有些不大好聽。

“開山手”丁鐸臉上一紅,哈哈大笑,遂向在場的人道:

“你們知道吧,這位江爺已被我們老王爺聘請爲武術教導團的教頭了——你們以後就是他的徒弟,對他可要恭敬一點呀!”

這傢伙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那隻大粗手用力地在江浪肩上拍了一下。

表面上,像是開玩笑的樣子,事實上他的手掌卻是勁道十足,分明是暗中給江浪點顏色瞧瞧!

江浪當然心裡有數。

他初來金沙郡,可不能一上來就讓人家給拿下馬來,總要回敬一手,好叫對方心裡有數。

“開山手”丁鐸,果然是這個意思。

他不信這個看上去文靜的小夥子能有什麼真功夫,竟然堪當重用!他的兩隻手上曾經練過“鷹爪功”,自信有抓石成粉的功力。他見拍了幾下,對方並沒當回事兒,就進一步把五根手指頭抓向對方肩頭!

須知,丁鐸原有神力之稱,再加以他曾經練過“鷹爪功”,五指之下足可力碎青石——他“開山手”這個外號就是這麼來的。心裡想着,這一抓之力,江浪非痛呼出聲不可。

可事實上不是這麼回事!

丁鐸這裡晴用功力,最先施展了三成力,對方像是沒事兒似的。

他猝吃一驚,便五指一彎,施出了七成的功力——這般力道可把一棵青柏樹的樹皮抓下一層來。

哪裡知道,這一抓之下,卻發覺由對方肩上反彈出一股絕大勁道。

這種情形,就像是抓在一個充滿了氣的皮球上,力量越大,反彈的力量也越猛,對方肩上就像是塗了一層油那麼滑溜。

丁鐸的五根手指頭,非但是絲毫用不上力量,反倒被滑了下來。

“開山手”丁鐸臉上一紅,哈哈笑道:“江爺,你還真有一套呢!”

於是,他右掌一豎,改拍爲劈,向江浪肩上劈落下來。

江浪本是倚坐的姿式,見丁鐸改了招式,右手倏地向上一擡,抓住了丁鐸落下的手腕子!

他微微一笑,說道:“丁兄有話坐下來說,勿須試探了!”

嘴裡說着,手上略一用勁兒,丁鐸身子一晃,當真坐了下來,這一坐非同小可,竟使木椅子“吱吱”響了一聲。

誰也沒有想到丁鐸這一坐之力會有多麼大!

大夥兒只以爲他們兩個是鬧着玩的,沒想到二人已經較上勁兒了。

雖然看上去只是輕描淡寫地拉了一下手那般隨便,可是裡面卻有一番凌厲的殺機。

“開山手”丁鐸表面上掛着笑容,可是笑得大淒涼了——他那隻右手腕子,就像是被鐵鉗子夾了一般的疼痛。

有了這次經驗,他心裡才知道江浪果然是有來頭兒。心裡一寒,坐在那裡再也不吭聲了。

江浪遂起身抱拳道:“各位老兄先坐着,在下要休息了!”

紀場主馬上站了起來,道:“江爺請跟我來,你路不熟,讓在下帶路吧!”

江浪道:“那就勞駕啦!”

各人起身相送,唯獨丁鐸坐在椅子上動也不動,顯得那麼不自在。

拉開風門,屋子外寒風颼颼。

江浪走在頭裡,紀場主由門框上拔下燈籠跟上來,嘻嘻笑道:“江爺好功夫,丁老七吃了個小虧,那叫活該。佩服,佩服!”

江浪微微笑道:“紀場主的眼力,足見高明!”

紀友軒跟上來與江浪並着肩道:“江爺你是新來,金沙郡裡的情形,你還不知道。”

江浪怔了一下,微笑道:“紀兄,請你多關照!”

紀友軒嘆了一聲氣,道:“老王爺春秋已高,辦事也不如當年那麼精明瞭!”

“紀兄的意思是……”

“倒也沒什麼。”紀友軒笑了笑,道:

“他老人家一身功夫,固然是當世罕見,可是手底下的人,除了崔、桑二人才堪大用以外,別的人實在是不敢恭維!”

說話時已來到了江浪住處。

馬場裡沒有什麼講究的房子,都是一個式樣,矮矮平平的。

江浪住的這間房子,正好是走廊盡頭的一間。

紀場主親自爲他開了門。房裡已點上了燈,一鋪大火炕早已燒得暖烘烘的了。

“斷腸鏢”紀友軒開了門,讓江浪先進去,關上門笑道:“江爺你多包涵,沒什麼好房子招待你,你先休息吧,我告辭了!”

江浪笑道,“紀兄請再坐一會兒,我們也敘敘交!”

紀友軒哈哈一笑,抱着拳道:“江爺如此厚待,高攀、高攀!”

遂在一張榆木板凳上坐了下來。

江浪打量了這位紀場主一眼,微微笑道:“紀場主精華內蘊,定必是高明之士!”

紀友軒哈哈一笑道:

“不瞞江爺說,凡是在老王爺手底下當差的,當然都有兩下子,可是這又是剛纔我說的話了,真正有大本事的人,他老人家卻留不住。像江爺這種有真功夫的人,咱們那裡還真不多見呢!”

江浪道:“紀兄誇獎了!”

紀友軒笑道:“論能耐,兄弟是談不上什麼的,可是兩隻眼睛還自信不花,不過……

江爺,你有這麼一身能耐,居然……”

說到這裡,乾咳了幾聲,也沒再往下說什麼。

江浪心裡一驚,倒看不出這個人居然還有這麼敏銳的心思。

當下,他嘆息一聲道:“窮途潦倒,難得老王爺與夏侯姑娘搭救,說不得日後報答一番了!”

紀友軒嘻嘻一笑道:

“江爺這麼說,足見是一個仁義兼具的漢子,佩服、佩服。不過,老王爺已經不再像當年那麼幹練明智了。”

“這話怎麼說?”

紀友軒嘆了一聲,苦笑道:“江爺,因爲你是新來的人,我才這麼說,要是郡裡的老人,這話我就不說了。”

江浪道:“場主剛纔提到金沙郡裡有兩個能人,這兩個人是誰呢?”

紀友軒擠了一下眼睛,慢吞吞地道:“江爺是新來的,我們總還算一見投緣,這話我本是不該說的。”

“場主多關照!”

“江爺,是這麼回事……老王爺如今……唉,他可是越老越糊塗!”

“這話怎講?”

“江爺,我可是對他忠心耿耿,心懷不貳的人,要不這話我不敢說!”

“這個我知道。”江浪說,“愛之深,期之必切……”

“對啦,就是這麼一句話羅!”

他身子向前傾過去,聲音壓得低低地道:“你知不知道老王爺如今盤算什麼?”

“這個……我不知道。”

“他想大舉興兵,當皇上呀!”

“啊?竟有這種事!”

其實,江浪早已猜出了七八成,只是裝糊塗罷了。

“不能吧!”心裡固然信,嘴裡卻是故意裝傻。

“不能?一點沒錯!舉個很淺顯的例子,他不想用兵打仗,幹嘛養這麼些馬呀!你給我說說看!”

紀友軒說到這裡,聲音更低了:“這不是想造反又是幹什麼?”

江浪微微一笑,道:“這種事對他也不算稀奇,他本就是馬賊頭子出身嘛!”

“你……江爺,原來你對他的底細也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呀!”

“聽說過一點!”

“這就難怪了!唉……”

紀友軒摸着下巴上的短鬍子,吟哦着道:“如今他是最忌諱人家談他以前的事,我說江爺……”

他聲音變得更小了。

“這話今天你是對我說,要是對外人說起,那可就是大麻煩了!”

“會有什麼麻煩?”

“什麼麻煩?剛纔我不是跟你提過兩個人嗎?這話要是落在那兩個人耳朵裡,那可就……不妙啦!”

“這兩個人是誰?”

紀友軒擠了一下眼睛,道:“一個姓崔,人稱‘天上白雲’,名叫崔平。”

江浪點頭道:“聽說過。”

紀友軒道:“還有個叫‘恨地無環’桑二牛!”

這個名字,江浪還是第一次聽到。

“前者以輕功見長,後者以橫練功夫出衆!江爺,這兩個人,可是有真功夫的人。

依我看,他們的一身功夫不會比江爺你差!”

他頓了一下,又道:“當然,江爺的功夫,我不太清楚,不過能讓老丁吃暗虧的人,絕不是弱者!”

江浪聽了這些,想繼續摸摸底兒,便深入地問道:“這兩個人是在老王爺跟前當差?”

紀場主點點頭,冷冷地笑道:“桑二牛是個渾人,沒有什麼心計,那個姓崔的小子可壞了!”

“崔平?”

“不是他是誰!這個人哪……”

提起他來,紀友軒的腦袋瓜子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他孃的!這小子整天在老王爺跟前嘀咕這個、嘀咕那個,蜚短流長,什麼事都壞在這小子身上!”

“老王爺豈能信得過他?”

“怎麼不信,老王爺是出了名的耳根子軟,疑心又重,你有千件好,他都看不見,只有一樣壞,他就記在心裡了!再加上崔平那小子搬弄是非,你說說手底下的好人,怎麼能混下去?”

他重重地嘆了一聲,接下去道:

“就是這小子一天到晚在老王爺跟前嘀咕,勸他興兵作亂,一鼓作氣拿下整個遼東,然後就可以另立王朝,真正地當皇上了!”

江浪臉上現出了一絲冷澀的笑意,嘴裡卻沒有吭聲。

紀友軒道:“江兄,這些話你可別跟外人提呀……這是我們背後閒聊!”

“崔平現在幹什麼?”

“教頭班的領班兒。”

江浪眉頭微微一皺,心想:自己既被認定了是“武教頭”,對方是教頭班的領班,無疑是自己的頂頭上司,將來免不了發生磨擦!

他既然知道褚天戈是怎樣一個人,更知道崔平因武功高深才得以近身,可見得褚天戈用人仍以武技高下爲定奪的標準。

他思索到這件事,心裡好像有點底數了。

紀友軒長嘆一聲,站起來道:“江爺歇着吧,明天還得上路呢!”

“明天上路?”

“江爺還不知道?”紀友軒道,“老王爺放心不下大小姐,不是派來苓姑娘催促了嗎!”

“噢,對了!”

江浪遂問道:“苓姑娘這個人怎麼樣?”

“好人哪!”紀場主道,“她人美,心慈善,功夫也好!只是,老王爺不大喜歡她!”

“爲什麼?”

“這個……”他邊點亮燈籠邊道,“還不就是那句話——忠言逆耳!”

說完了,他就推開門走出去。

江浪送到門口,紀友軒抱着拳道:“留步、留步,江爺你好好休息吧!”

“謝謝,謝謝!”

紀友軒的背影一直消失在道路的盡頭,江浪輕輕地嘆息了一聲才轉過聲來。

不意,他身子方一轉過來,就呆住了!

原來,不知什麼時候,那個叫小苓的姑娘已經站在了他後面。

這時候,她身上仍然穿得那麼單薄。

她不像夏侯芬穿得那麼講究,只是一套藍布拎襖褲,足下是一雙青布面子弓鞋,滿頭青絲結着一條老長老長的大辮子。

藍布襖披在她身上,可顯不出一點寒磣樣來,反倒使人覺得她別有一種樸實素雅的美。

猝然相見,江浪由不住怔了一下。

“是江先生吧!”

“不才正是。你是苓姑娘?”

“深夜打攪,實在不該,可是心裡有活想跟江先生討教,不說出來怪難受的!”

“姑娘太客氣了!”他伸手推開房門,說道:“外面冷,姑娘請進屋裡一談如何?”

苓姑娘略一猶豫,即很大方地點點頭道:“打擾您了!”

進到了屋裡,江浪想關門,可又覺得不大妥當。

苓姑娘道:“江先生請關上門,馬場子裡雜得很,免得無事生非!”

江浪答應道:“是了!”

關上了門,他想找茶碗給苓姑娘倒茶,不想對方已由保暖的茶壺裡倒了一碗熱茶,雙手捧着道:“江先生請隨便用茶。”

“不敢當,怎好勞姑娘大駕!”

“您用不着客氣,小妹平素服侍老王爺,是什麼事都做的!”

江浪這時才仔細地看了她幾眼。

包裹在藍襖裡的身子骨,不瘦不胖,是那般的可人。白皙的皮膚,略帶粉紅,有若明珠美玉,那纔是真正的女人美呢!

也許他認定了這個小苓就是兒時玩侶的那個小苓,心裡存了幾分親切之感。

他還依稀記得,那個個小時候的小苓有着一雙明澈如泉水的眸子。

眼前這個姑娘也是那個樣子。

兩相印證,倒有幾分酷似!

他不禁沉迷在往昔那段幻想裡——那雙眸子,似乎也就不太禮貌地盯在了對方的臉上。

苓姑娘如果不是心裡有了一番見地,她斷斷是不會容許人家這麼直眉豎眼地瞅她的。

可是,此刻她臉上顯然有幾分不自在。

“江先生!”她輕嘆了一聲,道,“有幾句話,剛纔我聽芬姐說過,還不大清楚……

想請江先生您開導我一下!”

江浪先是一驚,後又恢復了常態,道:“姑娘有話請說,在下知無不言!”

苓姑娘瞳子微微一轉,註定在江浪臉上。

她含有幾分哀怨地喃喃道:

“江先生既來金沙郡供事老王爺,也不是外人,小妹的身世也不必瞞着江先生。您可知道,小妹是薄命人……”

她說到這裡,語氣突地轉爲悲哀,一汪淚水在眸了裡打着轉兒!

江浪忙接道:“姑娘身世,不才曾聽夏侯姑娘提到過一些。”

“芬姐是最瞭解小妹的一個人。”

她極力剋制着,不讓悲哀激動的情緒漫延下去,低下頭悽慘地笑了一下,再擡起頭來時,宛若換了一張臉。

“小妹四五歲就喪失父母……如果不是老王爺收留我,早已不堪設想,只怕也沒有今天的日子了……”

江浪一時不知說些什麼纔好。

小苓又苦笑道:

“不瞞江先生說,小妹身逢大難時年歲尚小,竟然連父母名字,以及自己的姓氏都忘了。這些年以來,每次想到這些,真有說不出的難受!”

“姑娘的身世,實在令人同情,只是……”

江浪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又道:

“只是比之那般連本身也難以倖免的喪家孤兒來說,已經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了,姑娘你更要堅強的活下去纔是!”

他說這些話時,語音含着悲傷,大有“感同身受”的淒涼感慨。

苓姑娘那雙含有淚光的眸子,註定在他身上,頗爲驚愕地道:“聽江先生這麼說,對於那一場兵災好像知道得很清楚?”

“是的。”江浪緊緊咬着牙齒,點了一下頭,道:“我是知道一些的!”

苓姑娘臉上頓時現出了一片說不出的驚喜。

她爲了尋求解開這個喪家的慘痛謎結,也不知道問了多少人,可是沒有一個能夠道出她所希望知道的一切。

這些人有的是道聽途說,有的是人云亦云,真正與自己一樣經歷過那場慘痛事件而倖免不死的人,據她所知只有兩個人。

一個是喬老太太。

另一個是洪老頭。

前者是個語無倫次、說話顛三倒四的老婆婆,後者是個斷臂失耳的老殘廢。

兩個人有個共同的缺點——“語焉不詳”,糊塗的時候比清醒的時候多,糊塗時是亂說一氣,清醒的時候卻又三緘其口,諱莫如深。

她試探着問過幾次,沒有什麼收穫,纔算完全灰心了。

使她驚駭的是,那一次血淋淋的殺戮事件,執行的竟是那麼徹底,除了包括她自己的三個人以外,竟然連一個活口都沒留下。

那該是怎麼“聳人視聽”的一件事!

人豈能一直活在迷茫的霧裡?

像這樣不知姓氏、不知來處、不知省籍、不識父母……一切都是迷霧,都是解不開的謎團!這樣的日子,該是多麼單調、多麼沒有意義!

苓姑娘搜索肝腸,所能想到的,只是一些片斷的兒時記憶——包括她父母的形樣、墾荒時的廬舍、大黑狗、沙堆成的巨人……

還有很多很多瑣碎的片斷——很難串連在一塊兒的碎片兒。

這些碎片兒並非沒有回憶的價值,如果有人能以一支靈巧的針線,把這些珍貴零碎的片斷串成一串,專心地規置一下予以開導,也許她會霍然貫通的。

這些年以來,她所夢寐以求的,也就是期望着的,是能夠找到這樣一個人。

現在,她把全部的希望,都寄託在江浪身上了。

當她親耳聽到江浪以肯定的態度答覆了她的詢問時,內心的激動與興奮,真是不可名狀!

“真的?”她緊張地站了起來,說道:“江先生,您是說……這件事情您聽人說過?”

“姑娘!”江浪沉着聲,道:“在我沒有回答姑娘你的問題以前,我希望先要得到姑娘保證,然後我才能直言不諱!”

“江先生的意思是……”

“請姑娘守口如瓶!”

“您的意思是要我不要走露口風?”

“不錯!”

“這一點您大可放心!”苓姑娘道,“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這不夠!”江浪道,“姑娘必須要答應我,不告訴任何人,包括姑娘你認爲最親密的人在內!”

“您是說老王爺和芬姐?”

“他們也不例外!”

“這個……”她略微思索了一下,毅然地點了一下頭,道,“我可以答應您!”

江浪的眸子緊緊地盯着她,似乎在觀察洞悉她的誠意。

“江先生您要怎麼才能相信我?”苓姑娘一派焦急模樣,“我可以發誓,或者是寫給您一個保證……如果您認爲需要的話!”

“不必了!”江浪雙手連搖,微微一笑,說道,“只憑姑娘你這一句話就夠了!”

“您真的信得過我?”

“我信得過!”他肯定地道:

“雖然這是我與姑娘你第一次交談,但是我卻深深相信姑娘的純真與神聖——你是我平生僅見的一個值得崇敬和讚賞的姑娘!”

“江先生您言重了!”

她臉色忽然變得很白———種近乎於蒼白的顏色,內心的激動從她不安的情緒上反應了出來。

面對着她平生用了最大努力想去突破,而仍然未能突破的謎結,或許就要在眼前解開的一剎那,她內心的渴望與激動,是可想而知的。

“江先生……您可以說了。”

“好的!姑娘剛纔曾經問過我,關於當年那場兵殺的事,是不是聽人說過?”

“是的,我是這麼問的!”

“我可以告訴姑娘,我不曾聽任何人說過。”

苓姑娘臉上頓時現出了一種極度的失望顏色。

江浪冷冷一笑,接下去道:“因爲那是我切身經歷過的事情!”

“您!”苓姑娘驚震地站了起來。

她的眼睛睜得極大——任何人在她這種眼神裡,也不能隱私作僞!

她所看見的一張臉,如同江浪剛纔看見她的那張臉一樣,是再正直純真不過的一張臉。

“江先生……您是說您也……”

“在下與姑娘的出身是一樣的,姑娘四歲而孤,在下不過比姑娘你癡長几歲,多了六年而已。”

“啊……”

苓姑娘全身戰抖了一下。

江浪苦笑了一下,道:

“那一年,我十一歲……十一歲的一個大孩子,已經能清晰地記住很多事情了……

姑娘你信得過我麼?”

苓姑娘的臉,在一度蒼白之後,又緩緩地恢復了血色。

“我……信得過。”她眸子裡,滾出了兩粒晶瑩的淚水。

在茫茫如霧的人生浩瀚大海里,摸索了將近十五年,第一次看見了燈塔……燈塔裡的光,已使她不再感到恐怖、不再迷惑、不再孤獨了。

她興奮,興奮得想大叫。

她也傷心,傷心得想大哭一場。

衝破了一切迷離的剎那間,眼前的這個人——江浪,已經使她不感到陌生了。

“血仇”已經超越了一切,一剎那把他們兩個人的距離拉近了。

透過了這種直覺的意念,她忽然發覺到江浪的那張臉是那麼親切……

這張臉該不是她已將成爲記憶中化石的一部分吧1她直直地凝視着江浪的臉,緘默了良久纔開口說話。

“江先生……”她幾乎要哭了,“您可以說得清楚一點麼?我太難受……不……我是太高興了!”

江浪慘笑了一下,道:“我明白姑娘你此刻的心情,請你鎮定一下,因爲我有些很重要的話要告訴你!”

苓姑娘連連點頭,說道:“江先生您請說!”

“首先我要告訴你的是,你我的父母,以及上千族人父老兄弟,他們並不是死在清兵刀槍下的!”

“呵,那是……”

“他們是死在一大幫子馬賊刀客的手裡!”

“馬賊?”

“不錯,那是一幫子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的強盜組織,”

“叫什麼名字?”苓姑娘緊張地吸了一下氣,道,“我是說那幫土匪是不是有個名字?”

“有!叫金沙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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