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老生也很憋屈。
本質上,他就是個純粹的軍人——忠誠勇敢,心無雜念,愛惜士卒,也不暴戾嗜殺。雖然有的時候性情有些衝動,但是作爲一個武人這也無可厚非,他唯一的缺陷就在於不懂政治。軍人不幹政在世界上絕大多數地方都是一種美德,在後世甚至成爲一條準則,可是唯獨在中原王朝不行,不但不行而且讓他寸步難行,若不是皇帝顧念舊情他有幾個腦袋都不夠砍的。即便如此,他也成了腦子不夠用的典型被官場所排斥,一直仕途艱難,甚至逼得他幾次向皇帝乞骸骨,想回鄉種地去。
這次被派到河東,開始宋老生還沒有多想,以爲是皇帝記掛昔日之情讓他臨老還能一逞獨自領軍鎮守一方的夙願,還頗爲感恩。沒想到他人還沒到河東,皇帝的密旨就一道接着一道的追着他跑。原來皇帝聽說屈突通派宋老生這個實心眼的去看着李淵之後,感覺非常不放心,生怕這個倔老頭再鬧什麼幺蛾子,所以千叮嚀萬囑咐的把怎麼盯住李淵,什麼情況該出兵平叛、什麼情況只需威懾一下就行了、什麼情況下不用搭理都交代得清清楚楚。宋老生這才搞明白他平白無故連升三級的緣故——原來是把我派過來扒門縫、聽牆腳,當一個背後打小報告的小人了!這下可把他氣壞了,咱老宋這一輩子都是一根腸子通到底的耿直漢子,什麼時候幹過這種齷蹉事?難道到老了還要落個卑鄙小人的名聲?不過宋老生可不敢生皇帝的氣,只好氣屈突通。這個王八蛋,自己不願意得罪人,就把黑鍋扣我老宋頭上了,這都是什麼人啊?
憋了一肚子氣的宋老生又犯了犟脾氣。皇帝讓他待在河東西三郡看住關中的大門即可,結果老宋壓根不理這一套,到處尋人晦氣。不管是劫道的土匪還是竊戶的蟊賊,哪怕就是因爲長了一副賊相,老宋都領着兵上去一頓砍瓜切菜,從文城、絳郡一直砍到了龍泉、臨汾、西河、離石,就是圍着太原這個李淵的老巢遠遠的。不過宋老生這麼一折騰,這些年來禍亂地方,把百姓們折騰得欲仙欲死的大小土匪流寇們死的死、逃的逃,整個河東南部居然呈現出一派海晏河清、安寧祥和的大好局面,百姓都快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了。不過宋老生還不消停,又盯上了盤踞在上黨地面上的高曇晟,親率五千精騎趁夜偷襲。這回假和尚高曇晟算是倒了血黴,那幫就會念經騙錢的徒子徒孫們被宋老生砍死無數,老高只好又扮成和尚鑽進了太行山才逃過一劫。可是經此一劫他手下就剩下了千把人,再也掀不起什麼風浪了。
宋老生犯了牛脾氣,楊廣也無可奈何,砍死他又捨不得,只能當沒看着。所以當初楊霖根據宋老生的行蹤判斷他是受了皇帝的指使在向李淵示威,不但冤枉了宋老生,更冤枉了皇帝。其實這都是宋老生越老越小,在跟皇帝耍小孩子脾氣。
老宋打遍了河東七郡,再也找不着對手了。他正要唱一曲無敵是多麼的寂寞,突然接到了緊急軍報,說是楊玄感的親生兒子在太原郡造反了,還把他那個沒出息的徒弟高君雅揍得灰頭土臉,連榆次都丟了。老宋一聽鼻子都氣歪了,二話不說就把軍報轉給了屈突通——你讓老子來扒李淵的門縫是吧?楊玄感的兒子造反了關老子屁事?又不是李淵造反,咱老宋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沒幾天,他又接到一封急報。這回說是突厥大舉犯境,破定襄、圍馬邑,把王仁恭打得只能當縮頭烏龜。這回老宋不慪氣了,他是個合格的軍人,年紀雖大熱血未冷,那些大人物之間的狗扯羊皮他可以不理會,但是異族寇邊這種事情他豈能置之不理?他立刻修書數封,分送坐鎮京師的代王楊侑,他的頂頭上司、王八蛋屈突通還有太原留守李淵,力陳邊患事大不可輕忽,主動請戰率部北擊突厥。誰想到這信一送出去就如同石沉大海,再也沒了動靜。
當時宋老生覺得軍情緊急,就沒跟數千裡之外的皇帝打招呼。誰知皇帝竟然未卜先知,千里迢迢的給他傳來一道旨意,說什麼突厥不過癬疥之疾,待他老人家親率大軍東征高句麗的時候順手一劃拉,突厥人就得老老實實的俯首稱臣,“然梟氏(注1)乃朕之心腹大患,除惡務盡。卿爲朕之股肱,可爲朕解憂乎?”
皇帝的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宋老生還在犯犟,準備跟皇帝來場關於誰是誰非的大討論。可是沒等他奮筆疾書,深知他性情的皇帝的第二、三、四道旨意又一連串的砸到他面前,語氣愈發嚴厲,最後的傳旨太監甚至帶來了皇家侍衛,一旦他抗旨不尊就要立刻去職奪官,將他押往御前問罪了。
老宋這把沒咒唸了,只能憋憋屈屈的打起“討逆”的旗號去收拾楊玄感的親兒子。不過他還不甘心,到處打聽到底是誰向皇帝打的小報告,打聽出來的結果居然又是那個王八蛋屈突通。
原來老屈突也被楊霖造反這事兒愁白了頭髮。高君雅兵敗被俘的事他已經知道了,王仁恭被突厥人纏住了手腳動彈不得,李淵三心二意的定然不可能賣力氣平叛,宋老生那頭倔驢二話不說把軍報轉給了他,顯然也是想置之事外。那麼一旦皇帝想調兵平叛,離得最近、首先能想到的就是他屈突通。他因爲把楊玄感弄死了已經被鬧得焦頭爛額、到現在還不消停,要是再把人家兒子弄出個三長兩短來,不說那些世家勳貴又要怎麼消遣他,那個神神秘秘的繼嗣堂已經幹掉了衛文升,這回還能放過他?這還讓不讓老屈突活了?
屈突通正在想轍,就收到了宋老生請戰突厥的文書,立刻計上心來,趕緊給皇帝上本章。他先是把楊霖的實力誇大十倍,又將宋老生的能力吹了個天花亂墜,然後一力保薦宋老生聯合李淵、王威發兵平叛。緊接着,讓老屈突纏綿病榻達數月之久的老慢支(氣疾)、腰間盤突出(痹症)、高血壓(陽亢)什麼的疑難雜症在一夜之間神奇的全部痊癒,第二天就精神抖擻的領着麾下的十萬大軍風風火火的往滎陽跑,跟盤踞在那裡瓦崗軍大將程知節、徐世績打了個天昏地暗,再也沒空理會河東的那些閒事了。
宋老生這個氣啊,差點也把自己氣出個陽亢來。不過人在屋檐下還能怎麼辦?他只能在心裡狠狠的鄙視了一頓屈突通這個王八蛋,雖然他也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鄙視這個詞。
屈突通鄙視楊廣,宋老生鄙視屈突通,當然還會有人鄙視宋老生——就是他麾下的兩萬左驍衛騎兵。
宋老生前幾天打定了主意要北上抗突,當然要將命令傳達給部下,順便鼓舞一下士氣並做些戰前準備。其實老宋根本就不用爲這事操心,大隋朝幾次北征突厥哪一次能少了左驍衛?這些士卒們的父兄、同鄉、袍澤不知有多少因此埋骨塞外,他們手中的橫刀也品嚐過更多突厥人的血肉。如果說在國內平叛、討賊,這幫子仗都打老了的兵痞們可能還會打不起精神,但是隻要一聽要去找突厥人的麻煩,根本不用長官動員就興奮得嗷嗷叫了。連日來,兩萬左驍衛的騎兵們士氣高昂、磨刀霍霍,天天眼巴巴的等着宋總管下令拔營北上。
結果營拔了、也北上了,宋總管卻打出了“討逆”的旗號,他們的敵人也從突厥人變成了一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反賊楊霖。可是這個叫楊霖的二世祖、紈絝子弟砍起來哪有突厥人爽?再說這幫兵痞一年多來成天不是討逆就是討賊,無非就是像宰雞似的追殺一羣吃不飽飯的老百姓而已,早就膩歪得跟吃了蒼蠅似的,一看到這倆字就懶洋洋的沒了力氣。尤其這回又被突厥人這塊大肥肉吊足了胃口,滿心思的全是建功立業、爲父兄袍澤報仇雪恨的念頭,如今希望落空,各個都是憤懣不平,脾氣臭的直接就開罵了。這要換到別的時候,宋老生早就一頓板子打得這幫兵痞哭爹叫媽了,說不定腦袋都剁下幾顆了,可這回是他自己牛皮吹出去又圓不回來,既理虧又憋屈,打還打不得,只能憤懣得以頭撞牆,嗷嗷直叫。
宋老生就這麼在幾萬道鄙視的目光中一路到了太原,得斥候來報說叛軍集結於清源之後,立即下令輕裝疾行,力圖一戰解決掉那個不長眼的反賊楊霖,說不定皇帝一高興還能讓去跟突厥人再好好打上一場。
注1:梟,在古代指一種不孝、惡毒的鳥,其長大後,會將哺育自己的母親吃掉。在《說文解字》中註釋:“梟,不孝鳥也。”《陸璣疏》中描述:“梟,自關而西,爲梟爲流離。其子適長大,還食其母。”後世人用“梟”來指責或斥罵那些大不孝、忘恩負義之人。
楊玄感兵敗之後,楊廣深恨之,斥其“惡如梟流”,並賜楊玄感一族皆爲梟姓,連替他鞍前馬後、立下莫大功勞的楊素都不能倖免。因此,在此時的大隋官方那裡,楊霖這個名字的正確叫法應該是“梟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