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突厥人用來陷陣的拓揭至此已經消耗殆盡了。
平日裡嚴謹呆板得像個機器人一樣的盛彥師在此戰中突發奇想,擅自做主改變作戰條令,讓全軍往前踏出那三步,徹底打亂了契丹人固有的節奏,讓突厥人精心佈置的戰術效果大打了一個折扣。儘管其後的靺鞨野人悍不畏死,卻也只能給盛彥師的大陣砸開了一個缺口,爲緊隨其後的突厥人主力仍然保留着破陣的希望。
此時突厥人後隊的三千騎兵,距離盛彥師已不足五十步,他的盾兵們正在拼命的移動着沉重的巨盾企圖填補中央那個巨大的缺口,而矛兵們則在緊張的整隊前壓,預備着下一次的撞擊。
怎麼辦?
盛彥師的雙眼一片血紅,拳頭握得咔咔直響。作爲楊霖最爲欣賞和信任的將領,盛彥師此前只是在擔任澄城縣丞之時,指揮過數百人的鄉勇民壯討伐過土匪流寇,算是他唯一的戰陣經歷。此後即便莫名其妙的被李世民點了將、招至門下了,也一直表現得很平庸,泯然於衆人而已,可是一到了楊霖這裡,不知道怎麼的就跟他看對了眼。若論熟讀兵書戰策,在戰場上的大局觀、決斷力他肯定不如出身世家的李孝恭,若論實戰經驗和戰場直覺他也比不過久經戰陣的李君羨,就連衝鋒陷陣、斬將奪旗的本事他連段志玄、張亮等幾個小年輕都趕不上,可是楊霖如今把李孝恭當成了斥候頭子使喚,李君羨則成了幹雜活的苦力,段張牛侯幾位更是被楊霖攆去了自己的親兵營給雄闊海等四大保鏢當學徒,連李仲文、邱師利這樣的降將的地位都趕不上。唯有盛彥師,每臨大戰楊霖都會把最要命的差事交給他,然後自己去當個甩手掌櫃。
盛彥師不知道這是爲什麼,可是他很清楚這是楊霖對他的信任,而全天下能給他這樣的信任的,也唯有這一人而已。所以這種信任他不能辜負,也辜負不起。
按照楊霖的作戰條令,他此時應該下令準備撞擊,直到將敵騎的速度降下來爲止。可是他手下畢竟是一羣大多沒見過血的新兵蛋子,剛纔的那次撞擊造成的傷亡雖然還不足一成,但是他已經看到了部下眼中愈發濃郁的懼色,雖然還不至於一觸即潰,但是從他們僵硬的動作和煞白的臉色上看,盛彥師不覺得在下一次撞擊之後,他們還能站得穩腳跟。
怎麼辦?
“攻擊準備!”
盛彥師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了這四個字,緊隨他身後的傳令兵聞言一愣,但是在盛彥師陰冷的目光注視下還是慌忙將手中的將旗壓倒平伸,直指前方。
比傳令兵更加意想不到的自然那些矛兵和盾兵們,這道命令跟平常訓練時盛將軍反覆強調的作戰要點完全違背不說,在敵人騎兵速度未降的情況下脫離巨盾的保護去直面衝擊,那跟送死有什麼區別?可是沒等他們開始議論和反對,中軍已經響起了密集的鼓點。
依據軍法,中軍鼓響,三軍齊進。一鼓盡而軍未動者,斬千夫長;二鼓盡而軍未動者,斬百夫長;三鼓盡而軍未動者,全軍皆斬!所以鼓聲一響,全軍上下的大小軍頭們立刻像是被火燒到了屁股,大聲重複着“攻擊”的命令,招呼着手下趕緊衝鋒,性子急的已經開始踹人屁股了。
於是剛剛還在忙活着堵窟窿的盾兵們連忙拆解巨盾,之後熟練的抱起巨盾向側方一轉,方纔還像一道堅固的木牆一樣守禦得密不透風的大陣頓時打開了一扇扇大門,一列列矛兵一邊被軍頭們踹着屁股,一邊戰戰兢兢的挺着長矛,伴着雖然有些顫音但還是富有節奏的呼喝之聲踏步前出,向着不到三十步外的突厥騎兵壓了過去。
盛彥師在賭——賭那些正牌的突厥人沒有拓揭那樣必死的勇氣!
矛兵們大都是第一次見識了這樣血肉橫飛的場面,一個個腿直髮軟,胳膊直打顫,兩丈多長的長矛的矛頭也跟着晃悠了起來,看上去倒是挺像楊霖怎麼也學不會的那招“鳳凰亂點頭”。這一下似乎把突厥人也晃得直眼暈,離着那片長矛森林還有十多丈遠,他們的隊形就從中一分爲二,向着兩翼包抄過去。
突厥人這是又玩出新戰術了?其實原因沒那麼複雜,突厥人之所以變陣,就是因爲盛彥師賭對了——突厥人怕了!
突厥人在長城以北縱橫無忌,從大興安嶺橫掃到中亞的河中地區所向無敵,靠的就是一往無前的鐵騎突擊,只不過這一戰術在如今和往日還是有些區別的。想當年突厥人的老祖宗不堪柔然的欺凌奮起反抗之時,一馬當先衝鋒陷陣的可都是正牌的突厥人。雖然明知必死,可是以少數人的生命換取大部分族人的生路在突厥人看來是理所當然、責不旁貸的,也正是因爲這種全族上下皆抱必死之心的勇氣,讓突厥人殺出了一片天地,建立了稱雄塞北、強大無匹的突厥帝國。勝仗打得多,繳獲也就多,俘虜更不會少,一開始突厥人還按照草原的慣例,將身高超過車輪的青壯男子統統處死。可是時間一長,突厥人就發現這麼幹其實很不划算。
塞北惡劣的自然條件和持續不斷的戰爭給突厥人繁衍後代、擴大人口規模造成了極大的困難,東西橫貫上萬裡、南北縱跨數千裡的龐大國土上,最多時也不到五百萬人,所以每個突厥人的生命對於帝國而言都是十分寶貴的。所以突厥人認爲,與其讓那些俘虜、或是被迫降服的雜胡白白的死在自己的刀下,還不如讓他們替自己去衝鋒陷陣,也算死得有些價值,因此將不知挽救多少突厥小夥子的生命。
所以突厥軍中從此就有了“拓揭”。無論是面對高句麗人、高昌人和波斯人的步兵方陣,還是與匈奴人、吐谷渾人和契丹人的騎兵對衝,那些後退就是死路一條,前進還有一分生機的拓揭們無數次爆發出驚人的求生勇氣,將一個個敵人擊破、擊潰,然後再由正牌的突厥人閃亮登場,收拾殘局。這套異族人拼命、突厥人撿便宜的戰術用了幾十年,除了對大隋不太好使之外,幾乎從來沒出過差錯。
看着別人去送死,自己撿便宜的時間長了,突厥人早就沒了祖宗那種向死而生的勇氣。這回送死的死光了,終於不再使花招的隋人看上去連皮毛都沒傷着,還舉着那麼老長的長矛衝出來拼命,膽子退化的速度比腦子進化快出好幾倍的突厥人能不害怕?而且突厥人撿便宜撿慣了,所以衝在最前邊的都是些有錢有勢的貴族子弟,都想搶個頭功。誰知道頭功沒見着,眼瞅着要帶頭送死了,這幫草原上的紈絝子弟哪有膽子硬拼?所以不待主將下令就自作主張的改變了衝擊的方向,看上去是要包抄兩翼,其實根本就是被嚇破了膽,準備逃命了。
“兩分圓陣!”
盛彥師懸在嗓子眼裡的那顆心終於放下了,下達命令時也是中氣十足,聲若洪鐘,他知道這一仗已經勝券在握了。
嚇得三魂七魄差點出竅的矛兵們一看不用跟敵人同歸於盡了,頓時也來了精神,按照操練過無數遍的戰法迅速集結,從中而分,縮成了兩個圓陣,無數密密麻麻的長矛指向陣外,像是一隻巨大的刺蝟,向左右兩翼壓去。
突厥前軍的主將快被氣瘋了。那些拓揭死就死了,反正打完這一仗想要多少還有多少。方纔那些隋人已經紅了眼睛從巨盾的掩護下衝出來拼命了,這時候只要前隊的騎兵能碾壓過去,就算傷亡慘重也能將其衝開一個大口子,亂了陣腳的步兵哪裡還是騎兵的對手?除了任人宰割還有什麼法子?可是就在這個關鍵的時刻,他的兵竟然成了慫包軟蛋!所向無敵的突厥騎兵竟然連那些卑賤的拓揭都比不上,居然臨陣脫逃了!
可是生氣歸生氣,戰場之上戰機稍縱即逝,他敏銳的發現隋人的矛陣一分爲二,此時的中路露出了一個大空擋。要是他能抓住這個機會從中路穿插過去,將隋人的陣型從中斷成兩截,而逃到兩翼的那些慫包要是能再一合圍,使隋人左右不能相顧,說不定還能挽回敗局!
前軍主將當機立斷,帶頭領着身旁的千餘親兵一頭扎進了隋軍的中路空檔,衝着陣後的盛彥師殺了過去。
“中軍四分!左右軍突擊!”
隨着盛彥師的一聲令下,兩個矛兵圓陣瞬間二分爲四,靠近中路的兩千多名矛兵立刻轉身向後方衝去,中路剛剛拉出的二十多丈的空間轉眼間被他們擠壓得不到十丈。可憐突厥人的前軍主將自以爲抓到了隋人的痛腳,沒想到卻是自己跳進了一個大陷阱,千餘騎兵的兩翼無遮無攔的毫無保護,手中的彎刀又太短夠不着敵人,所以連人帶馬被不斷從兩側攢刺過來的長矛捅得全身都是血窟窿,不到半頓飯的工夫幾乎全軍覆沒!
還是那些率先逃命的慫包們運氣不錯,雖然有兩個矛兵圓陣向他們的側翼碾壓了過來,而且一直躲在矛兵的側後方擔任掩護任務的左右兩軍步兵,也開始前壓堵住了他們的去路,不過他們壓根也沒打算配合那個倒黴的主將包圍隋人,他們轉向兩翼的目的就是拉開距離以便調轉馬頭逃命。此時將近兩千多突厥逃兵已經完成了轉向,正準備向山口方向逃走。
“弟兄們,老盛玩得漂亮!現在輪到咱們過過癮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