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星河,風雪飄搖。
一隻小船,穿梭在風雪星河之中,時空仿若凝固。
船上的船伕,是個容貌年輕,身材修長的白髮男人,他站在船頭,沒有回頭去看身後的一男一女,風雪從他的鬢髮之間吹過,衣袂飛舞如神仙,只是這股出塵仙意,與大稷山脈天上人的決然不同,並沒有絲毫的惡意。
像是超脫了這世上的愛恨。
這是他留給身後兩人,一份安靜的獨處環境。
......
......
這世上所有的路,有多遠的距離?
一千里?
一萬里?
絕不止這些。
這世上所有的路,不能拿長度去計量。
應該拿時間去衡度。
十年,百年。
有些人出生便夭折,來不及睜開眼,去看看這個世界,來不及起開嗓子,去感受舌尖的碰撞,便熄滅了魂火。
他們來不及踏上這世界,走出第一步,便永恆地離開了。
有些人行路漫漫,他們走過春夏秋冬,走過時間變幻,從嬰兒呱呱墜地,走到佝僂脊背,兩鬢斑白,最後停住腳步。
生命到了盡頭。
這世上所有的路,也就到了盡頭。
妖族的壽命亙古漫長。
大君坐在船上,低垂眉眼,摟着懷中的樑涼,感受着細碎的風雪碎屑,輕柔摻入髮絲之中,他沒有說話,未發一言。
樑涼擡起一隻縮在袖內的手,撫摸着虛幻的大君,另外一隻手,隔着一層破碎的胸甲,感應着魂體虛無縹緲的心跳。
兩人都未說話。
便一直如此沉默。
樑涼摟緊大君。
風雪如梭,時間靜止。
過了許久。
大君坐在船上,端詳四周,忽然挑眉問道:“先生,那裡......就是彼岸了嗎?”
他擡起一根手指,輕輕點了點遠方。
大君時刻,將風雪凝固,遠方星河無數璀璨光芒,有一點聚縮,一張一弛,如漆黑的永夜,凝聚成一點。
不可見也不可聞。
這便是世間所有路的盡頭?
初代銀城城主對於大君口中“先生”的稱謂,有些訝然,仔細一想,似乎受之無愧。
他溫和笑着說道:“是了。”
這便是世間所有路的盡頭了。
大君低下頭,看着自己的身軀。
既沒有死亡,也不算活着。
他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卻沒有走出最後的一截,於是魂火不滅,依舊煌煌燎燃,所有的時間在他身上凝固起來。
他抱着懷中的女子,下了船,走在虛空之中,向着那一點漆黑長夜走去。
初代城主站在船上,目送大君離開人間。
白髮如雪,星河如瀑。
大君並沒有急着走出最後一步。
他忽然輕聲說道:“樑涼,若是願意,這世上的路,我可以陪你永恆地走下去。”
樑涼笑着搖了搖頭。
她在心裡說。
哥哥......
你已經陪了我很久了啊......
我......
很知足了。
只是這世上的路,無論生命再如何漫長,都有走到終點的那一天,如果繼續再走下去,走到了頭,那裡沒有你,又該怎麼辦?
不如就,走到這裡吧。
“我明白了。”
那個曾經無敵天地間的西域君主,停住腳步許久,等懷中的女子閉合雙眼之後,終於踏出最後一步,踏入黑夜之中。
無盡的黑夜裡卻滲出了溫暖與柔和,一絲一縷,如陽光,又如初生。
黑夜之後,便是光明。
就這麼走到了彼岸。
一聲清亮的雀鳴。
這世上再無樑涼,也無朱雀。
......
......
當那隻小船重新回到淇江之時,初代城主沉默地看到江面還有第二道身影。
那是一個身穿黑色居士服的女子,撐着油紙傘,走在淇江江面上,如履平地。
那柄油紙傘斜斜靠在肩頭。
她表情木然,赤裸雙足,緩緩前行,腳下的青霜融化出女子纖細嬌嫩的足印,並不覺得江面結出的冰渣有如何生冷。
那雙大榕寺的木屐,被她另外一隻手拎着。
時間凝固,被掀翻的淇江,冰山崩壞般的大浪,有些保持着將下未下的狀態,有些則是高高擡頭。
她一路走來,儀態平靜。
遠方的巨大龍船,船上所有人都保持着古怪而定格的表情,水珠停滯在空中,這一幕荒誕到了極點,全都被她收在眼底。
她沒有笑,面色無喜也無悲,像是見慣了人間百態的常客,看到這樣一幕詭異而荒誕的衆生面相,也覺得不過如此。
這個女子微微側頭,避讓開一顆擋在眉心之處的水珠。
她一路行來,沒有破壞任何一樣物事的軌跡。
一直走到了江面中心,蓮衣破損的小殿下身前。
小殿下的神魂一直恍惚,似乎還沉浸在大君的視野之中,與那個男人一同行走,看着無數星河風雪倒卷,從身旁呼嘯而過。
於是走到小殿下身前的易小安也怔怔擡起頭,看着淇江天穹上的漆黑永夜,眸子裡佛光氤氳。
她看到了那永夜之中的一抹光芒。
也聽到了那一聲意義不明的雀鳴。
她跟着輕輕喃喃道:“哥哥......”
蒼穹之上,一抹驟光。
那隻小船從九天之上來。
時間全部凝固。
白髮男人站在船上,那隻小船懸浮在空中。
他似乎並不驚訝,在這裡看見了這位黑色居士服的女子。
他很是溫柔地打了個招呼。
“又見面了。”
易小安輕輕嗯了一聲。
初代銀城城主想着上一次見面的時候,似乎是在......
“邀北關。”
黑色居士服的女子輕聲冷冽,語調木然:“你救了他,而且幫他開啓了‘大君’魂魄的覺醒之路。”
初代城主有些恍然的啊了一聲,笑着說道:“是啊......時間真是快呢。”
易小安認真說道:“對於你這種人,時間永恆的凝固在身上,永遠不會衰老,永遠不會死亡,那麼快和慢,一年和一秒,還有什麼區別和意義嗎?”
初代城主想了想,托腮摩挲下巴,笑着說道:“最近我也在想這個問題......對我而言,一年和一秒,的確都是沒有區別的了。但存在的意義,總歸是有的吧?”
“我以前以爲,坐在船上,看着世間一條又一條路,就這麼開始,然後結束,這就是我存在的意義了。”
“可後來我發現,存在的意義......這件事,是沒有意義的,也是不存在的。”
他緩緩攤開雙臂。
淇江江面上大風起。
“正如你看到的,時間凝固了,什麼都不該有。”
“風也不該有。”
“可現在風出生了。”
握攏十指。
“現在風又停了。”
初代城主閉上眼,溫柔問道:“在凝固的時間裡,風出生了,又死亡了,它......活過嗎?”
易小安緩緩閉上眼。
她漠然說道:“一如往常的不着邊際。”
她甚至懶得回答這個問題。
初代笑着說道:“這世上沒有人能逃過命運,連那位大君,都無法避免。他的路已經走到了盡頭,就算大部分的造化......”
他深深望向易小安。
易小安身後便是易瀟。
......
......
易瀟還處在神魂恍惚的階段,聽不清外面究竟說了什麼。
他只是聽到白髮男人的聲音帶着些許的戲謔。
“霸王的神魂寄身在他的體內,不斷汲取着大君的輪迴轉世,將西域大君一世又一世的造化都吞空......難不成以爲這樣就可以逆天了?”
一陣恍惚。
“世上所有的長生法,大秦皇帝試過,那位霸王也都試了一遍,什麼長生藥,什麼轉世修行......哪一樣可以真正擺脫宿命?”
接着便是女子冷淡至極的辯駁。
“不試一試,怎麼知道就不行呢。”
那位白髮城主笑道:“可他若是找不到那座墓,便永遠都不行。”
女子平靜說道:“所以呢?”
又是一陣恍惚。
外面所有的一切,易瀟都聽不到了。
似乎是激烈的爭論。
小殿下努力想要睜開眼。
他聽出了那個女子的聲音,是易小安的聲音。
他不知道她是如何趕到這裡的。
那位初代城主,絕不是如今小安修爲可以對抗的。
外面的女子,仍然在努力而認真地替霸王做着最後的辯駁,而讓易瀟覺得詫異的,是她的聲音愈發冷冽,殺氣愈發濃烈。
到了最後,易瀟有能力快要睜開眼的時候。
江面上已經一片寂靜。
他聽到那位初代城主深深嘆了一口氣。
江面上不知說到了什麼。
讓那位初代城主無話可說,到了最後,嘆息之後,認真對着黑色居士服女子說道:“你是唯一一個......讓我覺得可怕的人。”
小殿下睜開雙眼。
他聽到易小安漠然哦了一聲。
他下意識想要伸出手,側出身子,試着護住身前的黑衣女子。
正在此時——
黑色居士服的少女收起油紙傘,點在淇江冰面之上。
剎那山崩海嘯。
滾落在空中的大江大浪剎那拍下。
整片淇江瞬息癲狂,汪洋肆意,無數江流拍下,方圓十里冰面炸開。
油紙傘下,水花嘩啦啦收斂,最後啪嗒一聲。
再度張開的紙傘,緩緩收攏。
傘下。
易小安瞥了一眼驚愕無比的易瀟,眼觀鼻鼻觀心,故作平靜,最後輕輕說道:“怎麼,只許你完美九品,就不許我修爲略有小成?”
易瀟震驚得無以復加。
淇江所有風雪,紛紛揚揚,剎那煙消雲散。
天地大靜。
劍氣凌霄。
甚至自己蓮池之中的龍蛇,都要俯首長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