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你活得比我長,這樣你能惦記我長一些,難過長一些,我要你活得不那麼開心,全當是我最後自私自利。
——司徒蕭如
像是舒服臥室的病房,蕾絲花紋金色的窗簾布,薄薄的隔着光線,一應俱全的設備,牀邊還有精緻復古的黑膠唱片機,靡靡懶懶的唱着粵語歌曲,保真清晰的歌聲,矜貴懷舊的風格。
她下意識摸摸自己的頭,熱熱的,幾乎能摸得到頭皮了,她素來愛美,卻想不到等到要死的那天,竟然如此這般的狼狽。
因爲化療而已然快變成禿頂的她,臉色也很難看,瘦骨嶙峋,胃裡還是很不舒服,本精緻豔麗的臉孔如今變得如鬼魅一般嚇人。
“我沒想過,最後陪我離開的人,竟然還是你。”恨意消退,混沌不清的眼睛眯起,褶皺的眼皮看起來分外疲憊,說話的時候虛弱無力卻還是像她平日裡的風格,半帶諷刺。
“蕭如,別說話,你累了。”
忍住喉嚨的酸楚,方正陽半染白髮的臉看起來不併那麼好,灰色而陰暗,黯淡的瞳孔努力的很鎮定。
“我是累了,真的很累。”拿了畢生的精力去換一個輸贏,多累啊,她想那麼多年,她贏了卻忘了好好珍惜自己,等到病魔來的時候,空前的無法抵擋,纔回首,這些年,她的姿態有多不堪狼狽。
脂粉未塗的臉,摸起來都是粗糙的,司徒蕭如躺在病牀上,是這幾年難得的好精神,嘴角笑得也很開,提起手臂來很有力氣,摸着自己的臉,她喃喃自語的問:“我現在的樣子,一定很難看,對吧。”
“不難看,一點也不。”方正陽低眉垂眼,眼見她今天難得的好心情,心底卻莫名泛開一陣陣的恐慌,可是還極盡的遮掩,手放在膝蓋上,寸寸都在發涼。
“你騙我……”她失笑,然後猛地咳了兩聲,長長虛弱的吐了一口氣,“否則你怎麼不敢看我的眼睛?”
怔怔的,方正陽也甚是虛弱的臉一擡,她一對上,霎時看見他眼眶裡溼潤沒有流下的水影,一下子也正愣住了。
“你哭什麼,都是要一腳踏進棺材的年紀了,你應該比我明白,生死本來就那麼回事情。
”她出奇的心情好,天色很藍,採光極好,黑膠唱片滋滋滋的轉動,連聽力都那麼好了,女聲婉轉低沉的嗓音如醇厚的酒唱出最如陳舊的老歌。
前幾天,她連話都說不出口,舌苔都是紅得滲血,今天,她竟吐字清晰,那是什麼,迴光返照,方正陽心裡很明白,想必司徒蕭如心裡此刻也明白,否則哪會是如此平靜的面對面的樣子。
深深吸一口氣,撫了撫作疼的額,劃過略白的耳鬢,方正陽給她掖了掖杯子,忍住了某種不那麼堅強的衝動,她說有什麼好哭的,他就忍住不哭。
“你看,這裡環境多好,我賺了那麼錢,得到的不過是比那些人好一些的死亡場所,真不知道該說值得,還是不值得。不,你什麼都不要說,聽我說……我死了以後你去我的辦公室的抽屜裡找一本書,那本書很破,你應該一眼就能找到,然後打開它,它裡面有你以前送給我的用花做的戒指,不過現在已經是乾花了。我有時候做夢總會記起現在在我旁邊對我死心塌地的男人,曾經對我多殘忍,前腳跟我許諾會娶我,後腳就跟別的女人有了婚約,多可笑,可是我不,我下定了決心,要比他更早和別人結婚,他不仁我何必對他有義,爲了賭着一口氣,我一直賭到了現在……方正陽,你妻子當年死的早,胎死腹中,你承認這算是你報應嗎,呵……”她低笑着出聲,咬着脣,眼中佈滿了血絲,氣息開始不穩。
聞言,他猛地心房一抽,沉着音出聲:“她肚子裡的孩子不是我的,難產時候我想替她去找那個男人,可最後還是沒來得及,我們的確是夫妻,可沒有做過一天真正的夫妻。當初我跟她訂了約,她不能未婚生子,而我需要她的孃家。我將一切安排好以後,定下了婚約就想來找你,趕着路到了你家想跟你解釋,可是,那時候你已經不在了,我趕忙追到了巴黎,那個時候,你已經是Season的董事長夫人,我連半步都踏不進去,託了人也沒辦法接近你……我就那樣錯過了解釋的機會,錯過了幾十年。”
聽着聽着,她渾身發冷,瞳仁劇烈的收縮,呼吸一下一下的變亂,然後是沙啞哽咽到極致的虛弱聲音,可是分外的尖銳:“爲什麼,爲什麼要瞞我那麼久,
你後來找到我,大可以說明白。”
“如果我說了,你就能原諒我嗎?如果我說了,你連恨都不在了,你還會讓我待在你身邊嗎?我寧願被你折騰,被你折磨,我也不願意你真的放下我……”苦笑着出聲,一連串的反問,他凝着眸看着她混沌佈滿血絲的眼睛,硬着嗓音說着,喉結緊縮,溫熱粗糙缺少水分的手掌與她放在牀邊冰冷的手相觸,酸楚的滋味真真襲來。
低低詭異的發笑,司徒蕭如抵着牀背,頭顱有些發疼,嘴角卻上翹,聲音沉到虛軟,如紊亂以後平息出奇的水面,臉色很平,平得麻木,她扯動乾澀的脣道:“你說得沒錯,如果我知道,我也不會原諒你……不會……”錯過了最佳的時期,錯過了來得及,年輕氣盛的年紀,拼死拼活的撕裂最愛的對方,餘下來的,只能是永遠的——來不及——不可能。
話落,眼淚潸然,無聲無息,呼吸都變得淺了。
她眼皮沉重,一下一下的似要闔上,話語還在呢喃哆嗦,彷彿是最後一點點的囉嗦:“……我好想吃西瓜冰,我以前小時候喜歡揹着爸媽攢錢,我攢着就爲了吃到它一碗,還有豆腐花,軟軟的,糯懦的,我好想吃,可是等我回想起來,發現哪兒都買不到了,買回來了也不是當初的那個滋味……”
“我給你去買,我們馬上去,好不好,恩,我現在就帶你去。”方正陽抖着脣,哽咽了一聲,摟起她,抱進懷裡。
忽然,她像是最後掙扎,猛然睜開眼眸,懾人得緊,炯亮得駭人,她揪着他的衣襟,用了這輩子最後的那麼點力氣,提着最後的氣力咬牙說:“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最後送走我的人是你……可是,如果,我最後死的時候,你不知道在那兒快活,我更不甘心!方正陽,你聽着,我不許你死,你要給我活着,之後的日子你要活得比我長!因爲我要你記我一輩子,記着我一輩子,難過一輩子!”
刻薄過分到極致的話,他蒼老疲乏的臉卻忽然苦澀自嘲的一笑,溫柔到極致的替她遮住眼眸的時候,回了一句:“好,我應你。”
下一秒,手剎那像斷了筋骨一樣鬆了下來,再也沒有握緊過,她倒在他的懷裡,最後一口氣,嚥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