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之後,天總是灰濛濛的,這天難得放了個大晴天,馮月華想帶溫小輝出去走一走,畢竟他已經快三個月沒有出過門了。
溫小輝開始不願意去,羅睿來了,也跟着勸他,他無奈之下只好答應了。
他們買了個一次性的燒烤架和食材,去公園野餐。在草地上鋪上野餐毯,擺上吃的喝的和充電的小音箱,仰躺着看着天,太陽曬得人暖洋洋的,微風輕撫,不但感覺不到寒意,反而清爽怡人。
羅睿打了個哈欠:“沒想到會這麼暖和,簡直不像冬天。”
“中午嘛,晚點就冷了。”馮月華翻烤着五花肉,看上去心情不錯。
難道溫小輝會同意出門,她真的擔心在那個小房子裡,會把人憋出病來。
羅睿翻了個身,扭頭看着溫小輝:“北鼻,冷嗎?”
溫小輝正閉着眼睛假寐,聞言輕輕搖頭:“不冷。”三個月以來,他一直不敢踏出家門,對接觸外界始終有着排斥,原來走出來也並不難,天還是那樣的天,空氣還是那樣的空氣,而且,今天很舒服。
羅睿捏了捏他的臉:“你多久沒敷面膜了,入冬了很乾燥的。”
“嗯……忘了。”
“晚上咱們去做臉,我辦了張特貴的卡。”
溫小輝微微一笑:“好。”
羅睿遲疑了一下,小聲說:“警察前天來找你了?”
溫小輝睜開了眼睛:“黎大哥告訴你的?”
羅睿點點頭:“他沒告訴我警察和你說了什麼,只說警察現在很需要你的幫忙,但是你現在的狀態實在不好,下次就拒絕吧。”
溫小輝搖搖頭:“我總不能讓那些人逍遙法外。”
“哎,也是。”
溫小輝轉過了身,定定地看着羅睿的眼睛,欲言又止。
“怎麼了北鼻?”
溫小輝小聲說:“警察告訴我,至今沒有找到洛羿和常行的屍體。”
羅睿一怔:“這麼久了都沒找到?”
溫小輝搖搖頭。
“難道他們……”羅睿一把捂住了嘴,話到嘴邊他硬給嚥了回去,他不敢說,他怕刺激溫小輝。
溫小輝低下了頭,沉默了。
羅睿嘆了一口氣:“北鼻,你還是別多想了,交給警察去處理吧。”他不忍心說,炸彈都把船炸成碎片了,人又能有什麼生還的機會。
溫小輝輕輕頷首,心頭一陣酸澀。
失去重要的人,一開始會痛徹心扉、茶飯不思、無法入眠,每時每刻都像有一把刀子在剜心,在接受了世間無他這個事實後,就會開始麻木,對所有人、事麻木,溫小輝現在已經流不出眼淚了,他不知道這是好是壞,至少,這樣他媽和羅睿能少擔心一點。
肉和蘑菇都烤好了,三人圍着烤爐吃了起來,他們開了幾罐啤酒,還乾了杯,羅睿想找些合適的祝酒詞,卻尷尬地發現說什麼都不合適,因爲似乎沒什麼值得慶祝的,溫小輝舉了舉易拉罐:“爲今天的好天氣。”
“爲今天的好天氣。”
三人碰杯。
正午太陽最熱烈的時段很快就過去了,他們也開始覺得有點冷,羅睿提議回去了,正好去美容院做臉。
馮月華開始收拾東西,溫小輝打算去趟廁所。
這個公園依山而建,佔地面積非常大,由於植被茂密,加上是冬天,遊客稀少,溫小輝總有種整座山裡只有自己的錯覺,他走了好幾分鐘才找到廁所。
從廁所出來,太陽突然被烏雲遮住了,原本通透的光線頓時變得陰沉,溫小輝擡頭朝着太陽的方向看了幾秒,莫名地覺得有些頭暈,他甩了甩腦袋,面對着眼前的三條岔路,突然想不起來自己是從哪條路來的了。
他的方向感雖然不能算很好,但也不至於剛走過的路就忘了,剛纔來的時候,他腦子幾乎是放空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麼,總之,現在他確實分辨不出了。
他猶豫片刻,打算去研究一下路牌,至少路牌指示了出口的方向,不行就和他們在出口見。
剛走了過去,他就看到右側的岔路上,一個人正騎着單車朝他相反的方向走。那人穿着一件軍綠色的外套,藍白條的校服褲和白球鞋,瘦高,頭髮漆黑,兩條白色的耳機線掛在脖子上,隱約可見。
溫小輝感覺自己的心臟被一箭刺穿了。
那個背影,好像……
他的大腦還沒做出反應,身體已經先他一步行動,朝着那個背影追了過去。
洛羿!洛羿!
“洛羿——”溫小輝朝着那人大叫。
可對方卻似乎完全沒聽見,以一種很悠哉的速度往前騎,儘管速度不快,可溫小輝依然追得相當吃力。他的身體狀態還不太好,已經許久沒有做這樣劇烈的運動,剛跑出去三百多米,就已經氣喘連連,胸肺好像要炸開了,每跑一步好像能把內臟吐出來。可他沒有停,他拼了命的想追趕那個背影。
他的眼前變得模糊,自行車原本空蕩蕩的後座,逐漸幻化出一個人,那是年輕時候的自己,他留着挑染的短髮,穿着用力過度的潮服,可他開懷大笑,倚靠着那個背影,看上去無比的甜蜜。
數不清有多少個白天和黃昏,他和洛羿就這麼騎着自行車逛來逛去,太曬了他會塗防曬,下雨了他會打傘,天冷了他就抱緊洛羿,像他這麼虛榮的人,卻從來沒要求洛羿換上跑車來接他,因爲他喜歡,他喜歡就這麼坐在洛羿的自行車後座,一起享受熱情的陽光和清涼的風,他喜歡抱着洛羿的腰,頭抵靠着洛羿的背,有時候閉上眼睛,覺得身體都飄了起來。他曾經以爲他們會一直這樣走下去,以爲青春不會老,歲月無盡頭。
那時候的每一天,怎麼會那麼幸福,幸福到簡直成了原罪。
溫小輝被什麼東西絆倒在地,身體狼狽地往前撲去,手機、錢包也跟着摔了一地,他撐起身體,朝着那個逐漸遠去的身影哭喊着:“洛羿!洛羿——”
不要走,洛羿,求你不要走,回頭看看我,別把我一個人留下,別讓我一個人面對這個世界,求求你,回頭看看我,不要走……
前方傳來剎車閘的聲響,溫小輝透過模糊的淚眼,看到那輛自行車停下了,他的呼吸也跟着停滯了。
騎車的人單腳支地,回頭了頭來,一臉茫然地看着溫小輝。
一個清秀的少年。
可他不是洛羿。
溫小輝感覺自己再次經歷了整個世界在眼前分崩離析的痛,他發不出聲音,只有眼淚狂流。
大概是他的樣子太狼狽,少年被嚇到了,轉頭就跑了,溫小輝的視線模糊了,只能勉強看着那個背影消失,徹底的消失,長長的幽靜的林蔭路上,終究只剩下了他自己。
只剩下他自己。
他栽倒在乾燥的石子路上,卻感覺自己被海水滅頂。
眼前發黑,手腳變得異常沉重,好像被什麼東西扼住了咽喉,他既無法動彈,也發不出聲音,他懷疑自己會死在這裡,他放棄了抵抗,仰躺在地,看着頭頂的藍天,雙目逐漸失去了焦距。
似乎有腳步聲在靠近他,一下一下,叩擊着石子,沉穩而有力。有人來救他嗎?太難看了,不過是跑了幾百米的路而已,他的身體究竟差到了什麼程度?
一個背光的黑影出現在了他視線裡,可他已經什麼都看不清了,只覺得這個人好高啊。
接着,他被抱了起來,他聞到一股消毒水的味道,住院的那一個月,他也像每天浸泡在消毒水缸裡一樣,充滿了這樣的氣味。他被抱了起來,那臂膀很有力,那胸膛很溫暖,可他只覺得天旋地轉。
昏迷前,他想,是不是洛羿回來了,哪怕只是在夢裡。
那就讓他不要醒來……
溫小輝睜開眼睛,絕望的發現自己又在醫院了。已經不知道多少次,他昏過去再醒過來,睜眼就是這壓抑的白,他雖然不是五大三粗的漢子,可從前身體素質極好,現在卻成了十足的林黛玉,弱風扶柳,難看死了。
馮月華果然在他牀邊,見他醒了,眼神及欣慰又痛苦。
溫小輝看着他媽,曾經那麼漂亮的女人,如今臉色蠟黃、眼睛充血,短短三個月,她老了何止三歲,是他把他媽變成這樣的,她原本應該多麼幸福。
“媽,對不起。”溫小輝哽咽着說。自洛羿走後,他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不走出去,也不讓任何人進來,他無所不用其極地想保護自己,卻忘了保護他最重要的人。
馮月華摸着他的頭髮,含淚搖頭。
“我怎麼會來醫院?”
“你在公園裡摔到了,暈過去了,有人把你送到了公園的醫務站。”
溫小輝怔了怔:“什麼?”
馮月華一副心有餘悸的樣子:“我們等了你半天你沒回來,去找你的時候發現你不見了,好不容易纔在醫務站找到你,你手機電池都摔出去了,根本聯繫不上……”
“送我去醫務站的,是誰?”溫小輝心臟狂跳起來。他昏迷前記得有個人把他抱了起來……
馮月華搖搖頭:“不知道,我們去的時候人已經走了,也沒留個聯繫方式什麼的,應該好好謝謝人家的。”她愧疚地說:“我們不該逼你出門的,只是想讓你散散心。當時到處都找不到你,我們還以爲你……”馮月華抽泣起來。
溫小輝握住她的手,輕聲道:“媽,你放心,我不會幹蠢事的。”他知道失去所愛是什麼滋味兒,他不能讓他媽再嘗一遍。
馮月華撲在他身上,低聲嗚咽着。
溫小輝撫摸着她的後背,發現她的身體單薄了很多,心疼和愧疚佔滿了他的心臟。
他勸他媽去休息,他媽見他醒了,似乎沒大礙了,這纔回去睡覺。
他睡了太久,卻是睡不着了,腦海中反覆想着在公園發生的一切。送他去醫務站的,究竟是誰呢?只是經過的好心路人?
他摸索着手機,想給公園打個電話問問,結果發現手機摔壞了,開不了機了,他嘆了口氣,覺得是自己想太多了。當時追着那個騎單車的少年猛跑,就已經夠蠢了,他還要用不切實際的奢望逼迫自己到什麼時候。
他還有媽媽,他不能一輩子這樣,是時候,他該重新站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