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請別動,讓我看一看你褪了色的顏面。

我在同你頭次會面時就說過:你老了。在你成名妓之前,你就已經太老。二十三歲,你的同行已早早告老,早早謝世。一多半你這樣的女子沒你這把壽。先是她們的嚮往、妄想、癡望一個跟一個地死絕,繼而所有與她們海誓山盟、許願要接她們出去做妻子、做母親的男人們一個跟一個,在她們心裡死絕了。最後死的是她們的肉體。這個死是不痛的。

你把你的臉朝向那扇窗。窗子的珠簾上斷一行珠子,眼淚似的一顆顆往下掉。粗大的木柵欄把光亮閘成一縷一縷。你的臉就在這樣的光裡,讓我把病映在你臉上的陰影看得清清楚楚。最初高燒僞造的繁榮氣色已褪盡,此刻你也有了所有進那座房子的女子都有的黃臉,眉眼舊了許多。

人叫那座房子醫院。

你見我有描繪它的打算,恐怖地笑了笑。

沒有人來看望你。你的嫖客們深得了你的好處之後,帶着對這場肉體狂歡淺淺的納悶走出你的門,很快就忘了門內的所有。

克里斯也沒來。我明白了:這是你的臉迎向窗口的真正原因。十天前,他就那樣在窗外,一臉淚水。

我告訴你,正是這個少年對於你的這份天堂般的情分使我決定寫你扶桑的故事。這情分在我的時代早已不存在。我們講到愛情時腦子裡是一大堆別的東西,比如:綠卡,就業,白領藍領,Honda或是BMW。我們講到愛情時都做了個對方看不見的鬼臉。

在一百六十本聖弗朗西斯科的史志裡,我拼命追尋克里斯和你這場情分的線索。線索很虛弱,你有時變成了別人,他常常被記載弄得沒了面目,甚至面目可憎。據我推測,沒面目的原因是:白種男童與中國妓女胡鬧過的太多,有幾千人次,記載的人幾經轉述,幾經筆誤,克里斯就變成了那八歲到十四歲的小嫖客之一,填充了那個乾巴巴的數字統計。男童嫖娼是個獨特的社會現象,尤其是白種男童嫖中國娼妓,獨特又加獨特,克里斯之獨特,也就被埋沒了。在史學家眼裡,他或許沒什麼獨特,很難說這幾幹男童僅有克里斯別有一番意義——也許同克里斯類似的情形有許多,也許這幾千男童每人都對某個中國妓女有一份非常情愫。從常識上說,很少有男孩子不爲頭一次發生肌膚親呢的女人動心的。最起碼是個終生的隱私和紀念。只是沒人去逐個瞭解他們而已。他們一旦變成社會現象就只能作爲一種宏觀來存在。除非有我這樣能捕風捉影的人,曲曲折折的地追索出一個克里斯——一百多年前那個大現象的微觀。我有時要翻上百頁書纔打撈得出一句相干的記述,如“那個白種男孩子與那位中國名妓的浪漫史據說始於前者十一歲”。

“此男童與名妓扶桑的情史是兒童嫖娼的一個典型範例。”

“從此男童與名妓扶桑的關係來看中國妓女對美國正派社會的污染……”

“此男童對那位中國名妓的興趣大致等同於古董商對於鼻菸壺,是西方初次對最邊緣的文明的探索……”

等等。

總之,這些史學先生搖頭晃腦,自認爲弄清了你們關係的謎。

你聽見走廊上依舊迎來送往,打情罵俏。那個少年此刻在哪裡?你向我看着,明白只有我清楚他去了哪裡。太陽黯淡下去,你房中的一切都蕭條了。

你溫存地等待人來給你一口水,但是沒有。你卻溫存如故。絕不是那個咬牙切齒,或口是心非的“忍”字——我幾乎在每一箇中國人的寓所見到一幅裱得精緻、掛得顯眼的“忍”。我從來沒敢問這個字是什麼意思。有次我在一個四十歲的留學生牆上也看見它,我半晌不敢轉臉,怕它的主人看到我眼中的不敬。我想這空虛字被寫得如此誇大、造作,我當然就不懂它與生俱有的意思了。

像你接受每一個男人,你溫存地接受爬上你身體,進入你體內的死亡。你聽見死亡咿呀咿呀地搖動竹牀,你感覺死亡羞怯而柔情地觸碰你的嘴脣、胸脯和**。

你聽見沒有?我聽見了:四隻腳在木樓梯上爬行。是來送你到那個叫醫院的地方去的人,擡着麻繩系成的擔架。走廊裡有幾扇門拉琴那樣嗯嗯地開了,又關,她們說,兩張招魂牌又來了。

午飯時間是這座樓的清早。三兩處房門開了,走出男人來,褲子稀鬆繫着,腳後跟踩在鞋幫子上,辮子毛裡毛糙。那是包了夜的客人。在走廊或樓梯上碰見,大家都把臉別開,誰也不看見誰。真混不過去,相互交換一根菸卷,擠眉弄眼說兩句只有對方懂的話。

阿綿送走客人,去敲她鄰房的門。沒人理她,客人走了,都在補覺。

扶桑的門沒拴,她推門進來。

扶桑往竹牀內側挪一下,阿綿從懷裡把個兩個月的毛頭掏出來,擱在空出的地方。阿綿十五歲。

昨晚沒聽他哭。

好乖,我把他擱在牀底下。不怕老鼠咬?

一個餅我撕成四半,擱在東西南北,早上去看,餅有了。把毛頭省下來了。

阿綿把襁褓打開,一抻包被,小毛頭給抖落出來,臉朝下,屁股整個是藍色。

毛頭今天要走了,阿綿說,三叔公要帶他走。賣到外州去。

三叔公是他爹?扶桑問。

三叔公有這麼靚?阿綿說。賣掉了送子娘娘就不送了。阿綿懷過四胎,都用藥打掉了,最後一個懷得緊,下的藥把阿綿從牀上打到地上,胎還在那裡。末了毛頭出世,在場的人都暗自清點了一下毛頭的五官和四肢,發現競一樣不少。

阿綿剛想說話,扶桑咳嗽起來。她發熱度有七天了,客少了一半,夜裡咳得左鄰右舍的嫖客直髮牢騷。

阿綿說,你別咳了,我求你個事。扶桑仍是哭天搶地一樣咳。

扶桑我想求你做毛頭的爸。

扶桑一面喘一面隔着嗆出的眼淚瞪她。這事在她們中不奇。男人說要娶誰誰,準得很,只要願一許出口,他就再不露頭。等在這頭的心也等幹,便找個素來要好的姐妹,私下拜個天地。這樣有病災時會有一份名分下的照應。有私房話想講,就有了個體己;洗澡有個搓背的,蚊子叮咬有個搔癢的,牙根子發狠,也有了個拌嘴的。男人不能去同他拌嘴,勤快點他自己動手揍,懶些的便鬧着往回要錢。

扶桑把阿綿的請求答應下來。阿綿是一路敲不開門才找上了扶桑。

阿綿說,我拿來一根榨絲線,你替我捺住毛頭,我把他這顆痦子勒掉。

恩。

痦子生的地方很壞,要背一輩子柴草、塘泥和債。哦。

跟我這顆一模一樣。阿綿指脊背。

絲線挽個圈套,套住毛頭背上一粒淺黑的東西,阿綿手猛一緊。細小一注血從毛頭背上淌下來。阿綿挪出去兩步,到香爐捏了撮香灰捺在那洞眼上。

扶桑的咳把毛頭的哭壓住了。

阿綿說,你這樣咳會把心口咳出個大洞。

扶桑從劇烈的震顫中抽空點點頭,同意阿綿的預見。

阿綿又說:我爹在這裡就有個牛眼大的洞,我媽賣我就是堵那個洞的。

扶桑再也閒不下來參與談話,咳得整個人裂成一千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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