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涌進的快樂人羣突然僵住了,房間裡靜悄悄的。金小蔚尖叫一聲便蜷緊身子蹲在地上,潔白的身體反射着青瓷般的冰冷。毫無疑問,我帶給她的痛楚比在她身上留下傷痕的男人更大,這次我的菸蒂燙在她滴血的心上。她漠然面對那些折磨她的拳頭,只爲了保護冰冷麪孔下脆弱的內心,而這次,她連以麻木來掩蓋受傷的勇氣也被剝奪了。她是那樣的傷心,幾乎是大口大口地吞嚥自己的哭泣,這種抑制加重了她雙肩的抖動。

“你這個混蛋!”馬六給了我鼻子一拳,他很男人的脫下外套,蓋住了那顫抖的潔白身體。大偉驅散了圍觀的人羣。我把車鑰匙扔給馬六,說:“送她回去吧。”

我不明白爲什麼這麼做,我只是痛苦地閉上眼睛,以爲將永遠擺脫這段回憶了。當我昏昏沉沉地睡去,夢的鋒利碎片像玻璃碴割破了我的臉,我的枕頭被暖熱的液體濡溼了。

第二天醒來時,發現馬六坐在我牀邊,房間裡煙霧瀰漫,他把菸灰彈得到處都是。 “她走了?”

“是啊,她走了!永遠也不會回來了!”他用一字一頓的殘忍語氣回答我。 “你應該跟她一塊走,真的。”我真誠地說。

他捅了我一拳,然後使勁搖我的肩膀,簡直要把我大卸八塊:“你小子還沒清醒?她心中只有你你不知道嗎?”

我目光渙散地望着吊燈。

他嘆了口氣:“她讓我告訴你,她有一本日記,上面記錄着全部的秘密。現在放在植物所老房子她的臥室裡。你知道她的臥室對吧?而且她知道你小子在偷看她。她知道你擁有那老房子的鑰匙,是你拍下那幢房子對吧?她讓我代說謝謝,他媽的謝謝,我才說不出口呢!你這白癡有哪點好?”他還想數落什麼,我已經衝出去了,穿着一條短褲跑在寬闊的大街上,背後響起馬六尖銳的喊叫:“鑰匙!你忘了帶鑰匙!”

我手忙腳亂地啓動了引擎,蓮花猛衝了出去,保險槓把綠化帶水泥隔擋撞出一個大豁口,我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了。蓮花一路嘯叫着,引來路人一致的憤怒側目。我只想把道路清空,清空,清空!像一頭野牛衝進植物所那個荒草叢生的院子裡。 是的,我沒帶鑰匙,鐵門上一把鏽跡斑駁的大鎖拒絕了我。哐啷一聲,蓮花輕易地轟開了它。

一年過去了,房子裡飄蕩着發黴的塵埃,但它的主人生活的影子似仍在眼前。她站在窗前,沐着第一縷陽光,用長毛巾抹乾溼漉漉的頭髮,然後動人的一甩,把長髮晾在風中,空氣中飄來沁人心脾的清香。

我打開書桌的抽屜,一個被透明膠袋包得嚴嚴實實的本子映入眼簾,膠袋裡的空氣很乾燥,溼氣絲毫沒有侵蝕本子上絹秀的字跡。我的手指微微顫抖,輕輕撫過它的扉頁,筆痕就像昨日新書的那般新鮮,似乎還殘留着主人的餘溫。我觸摸着它們,就像捂住一隻只光亮的螢火蟲,生怕觸疼了它們。

艾森:

當你看到這行字時,也許我已經飛遠了,永遠也不會回來。也許你根本就會不讀到這些,我寫下它們,就像對湖水對岸的你輕聲耳語,你能聽懂這些嗎?

我知道你有這座房子的鑰匙,當父親告訴我有匿名買家高價拍下了它,我就知道一定是你。當父親打我時,房子裡的電話突然響起,把氣呼呼的父親捉弄了好幾回,我也知道,那一定是你。

在十七歲以前,我從未想過會有男生闖進我的生活,因爲我根本就沒資格戀愛。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隱隱明白:我是與其它孩子不同的女孩。即便父親不說,我也明白這一點。

與同齡人相比,我生長得很快,那不是什麼生長激素的緣故,而是因爲我的生命時鐘只有22個刻度。我天生害怕水,那是源於流淌於血液裡的原始本能。小時候我禁不住問父親:爸爸,我是你撿回來的嗎?爲什麼我沒有媽媽,爲什麼別人都說我一點都不像你?父親把肥厚的手掌蓋在我眼睛上,像是爲我捂去殘酷的現實。他說我是他從樹上摘下的,就像一片葉子,風中隻身飄零的葉子。

長大後我不再相信父親那善意的編造,儘管那像童話般優美。我變得叛逆,我偶爾也在猜測自己的身世。我無法理解父親爲我制訂的一些嚴厲的規定。他不允許我交男朋友,與男生走得稍近一點被他發現,都將迎來一頓暴打。他爲我制訂嚴厲的學習計劃,要我掌握那些遠超乎我年齡層次的知識和人生經驗。他讓我參加蓋亞,父親他根本不信奉什麼蓋亞主義,他纔不管什麼綠色理念,他自己就是一個反自然的瘋狂科學家,不斷製造那些未經批准的轉基因植物產品。父親讓我參加這些組織僅僅是因爲他認爲我能從中學到反抗、鬥爭與生存的智慧。也許望女成鳳的心願每一個父親都有,也許他把我當成了他唯一的作品。我常常這樣安慰自己。可是我無法容忍他干涉我的感情,像我這樣爛漫的季節爲什麼不能去愛!更令我想不通的是他竟然安排我與一些中年男人交往,爲了獲得所謂“投資人”的贊助。父親是個工作狂,他爲研究可以不擇手段,甚至觸犯法律。爲此他不得不東躲西藏,在我懂事的歲月,滿是漂泊、輾轉的記憶。我的童年是殘破零碎的,我沒有朋友,所以關於童年的鏡頭除了書房裡無休止的自學,就是抱住雙膝舔拭父親虐打後留下的傷痕。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變得不容易流淚„„

父親爲了錢像狗一樣四處討生活,可是我是他唯一的女兒啊,他怎麼能狠下心親手將我推入虎口,讓那些可以作我叔叔的人欺負?!我也曾向他這樣哭訴質問,他只是冷冷的說:“這就是生活,你以後要面臨的生活比這還要嚴厲一萬倍。你必須去適應,你註定要經受常人難以想象的磨難,因爲你根本不屬於這個世界!” 我在夢裡哭醒了,沒有媽媽、漂泊、虐待、墮落、孤單的記憶全涌上心頭。不知什麼時候父親的手掌放到我額上,說:“我對不起你,這一生。但是你的整個種族都要感謝我,一萬輩子!”

我驚呆了。這一晚,父親把所有的秘密告訴了我。原來他關於我身世的描述竟然是真實的。一個偶然的機會,父親在某未知全新世硅化木化石裡發現了透明的富有彈性的有機組織。他成功的活化了這團保存了十萬年總重只有0.1毫克的有機組織,並克隆培育了它的活體。現在,在這幢房子後面便有一株,它在古書上稱作扶桑。父親並沒有公佈他的發現,因爲他在扶桑的基因組裡發現一個更大的秘密。衆所周知植物的基因組規模遠遠大於人類,其中含有大量非編碼區。這些基因片段並不編碼蛋白質,而且用密碼子規則來破譯的話,只能得出它們毫無意義的結論。甚至把它們從基因組中剔除,也不會對植物的生長髮育繁殖有任何影響。科學家因而命名爲垃圾基因。然而父親通過另一套編碼法則來解讀後,居然發現它儲藏着一個遠古人類的基因組。人類對扶桑的崇拜以及各民族關於“諾亞方舟”的傳說互驗了父親的推斷。

基因研究揭示,所有的現代人類都源於東非的同一個女性:夏娃。然而在十萬年前,人類種族遠非現在這樣單一,至少有十個種族生活在地球上,他們之間的基因差異也遠大於現代黑、白、黃色人種的差異,甚至生活環境也是迥異。九個種族生活在陸地,一個種族生活在海里。陸地上的人種曾經創造出非常燦爛的文明,科技水平絲毫不亞於現代人類。他們也掌握了基因工程技術,而且他們也像現代人這樣狂妄自大,自以爲是地球生命的主宰。他們恣意妄爲地往大氣排放溫室氣體,任性地向大地母親索取能源、資源。他們想當然的認爲地球存在一個自我調節機制,無論釋放多少污染物質都被地球的自我淨化系統所消化,無論釋放多少溫室氣體都將被地球空調的負反饋系統所平衡。然而災難很快降臨了,地球終於無法承受高溫的極限,自我調節機制被打破,環境、氣候、生物圈陷入了惡性循環。海平面急劇上升,同時地殼活動加劇,火山噴發頻繁,陸地被淹沒了,地球的自轉也變得蹣跚。陸上的人類種族一個一個被洪水吞沒了,種羣數量急劇下降,科技文明不斷退化,眼看就遭滅頂之災,他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把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諾亞計劃之上。他們受歷史上冰川世紀生命大滅絕啓發,認爲生命的種子保存在古老的孑遺植物上纔是最安全的。植物的基因組龐大、穩定,植物生命力頑強,歷盡無數次殘酷的冰期、間冰期而綿延不絕,他們最終選擇了高大的扶桑。他們把人類的基因組編碼在扶桑的垃圾編碼區,他們夢想有一天這一段密碼能被新的智慧文明所解讀,讓一個不屈的種族在數萬年、百萬年甚至億萬年之後重見天日,延續生命。終於,洪水吞沒了陸上最後一個人類,他們的文化卻意外的保存在相對原始的文明之中,水中的人類口口相傳的神話裡保留了關於扶桑、諾亞、的影子,只是由於他們的智慧還不足以理解這種科技,扶桑、諾亞在他們的文化裡更像一種傳說,一種神秘的寓言。

等到了他們創造出文字的年代,這個水中的人類已經走向陸地,成爲了新陸上主宰。他們繁衍出豐富的種羣與同樣高超的文明,他們就是現代人類。喜鹽、無毛、有皮下脂肪,這些特性暗示着他們的過去,正如怕水、生長快這些特性烙有關於我的身世的印跡。 “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上枝,一日居下枝„„”這一段精微的文字用樸素的筆法,記載了史前十個種族共同生活在地球上的事實,其中九隻是陸上種族,一隻是海洋種族,只不過他們是用部落圖騰鳥而代表不同人種罷了。

遠古人類崇拜上古神木扶桑的高大雄奇,但是命運多舛,曾經歷經多次嚴酷冰期不絕的技桑卻在三萬年前的全新世滅絕了,所幸冰層保管了它們的遺體,雖然有機組織保管數萬年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正如精衛填海的寓言所暗示的,一微木足矣,一丁點組織就能復原一個消失的種族。我的父親做到了這一點。他在試管裡製造了我,在一個代孕婦女肚子裡呆滿九個月後,我降生了。其實在我之前,他已經成功地製造出我的兄姐,他們多數死了,但還有少數健康地活着。父親當然明白自己的工作對現代人類社會意味着什麼,他不敢讓身邊一下冒出這麼多“樹上摘下”的孩子,只得把健康的兄姐寄養在全國各地,有的永遠的失去了聯繫,有的由於收養家庭的照顧不周而夭折了,但在我18歲的時候,父親終於找到了我的一個哥哥。我想你已經猜到了,他就是阿泰。

地球上許多民族的神話裡都有兄妹結合繁衍出一個民族的情節,這暗示了人類要延綿自己的種羣與文明將面臨多麼嚴峻的自然考驗,有時候一個種族只剩下一兩個形單影隻的身影。現在我終於明白爲什麼我的生活連我的夢的內容都那麼的沉重,那是因爲我的身體裡承載着歷經洪荒而不絕的生命的信念啊。阿泰人很暴戾膚淺甚至醜陋,他就是一個混蛋!但我別無選擇。我註定要與他結合,甚至我們生下的孩子如果是一男一女,他們也必須結合,違悖天倫,但這就是天倫! 對不起,艾森。我不該愛上你,時空睽違萬年的我們本就不應該相遇。我們就像是兩張書籤,夾在不同層位的岩石書頁裡。我的名字出現在書的前半部,而你,卻在最後一頁姍姍來遲。我的故事早已謝幕,而你的故事纔剛剛開始。我的書籤是一張灰白色的化石,散發着腐朽的氣息,而你的書籤,依舊青翠欲滴,就像昨天剛從扶桑上摘下的一樣„„

字跡被淚水洇成一團藍霧,深深的筆痕就像刻在我心裡,我再也無法自制,抱住日記本痛哭起來。

我給大偉和馬六掛了個電話,讓他們立即發動所有哥們,去所有車站機場堵截金小蔚。車站找不到,就把本市翻個底朝天!本市找不到,就去全國各地找!馬上!大偉說要低調。“低調你個頭啊!”我吼了他。

我要不顧一切找到她,哪怕她不能與我在一起,我在心中發誓。我只想告訴她,我要把兩張書籤緊緊貼在一起,就好像兩個擦肩而過的讀者,因爲心靈的默契,把各自的書籤留在書的同一個位置。

我推開後院的門,一股馥郁異香撲面而來,一棵小樹播灑着清晨桔色的陽光,玲瓏的心形樹葉在風中沙沙作響,葉片就像抹了錫箔,銀光閃閃。我宛若看見一個貌若仙子的女孩,一襲白裙,沐浴着那波動的銀光,翩翩而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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