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皈依。
師父領我進門時與我道:“皈依僧,皈依法,皈依佛,皈依吾心,你叫皈依。”
我穿着和別人一樣的僧袍,水洗的素白,接受每個人異樣的眼光,我知道,我和別人不一樣。
踏過香火繚繞的三界殿,受過佛主的教誨,當一串佛珠套在脖頸時,我忽然間覺得,其實是一樣的,我和所有人。
至多,皈依吾心。吾心是什麼?
如果二十年後她沒有出現的話。
我也許可以在這片佛光下,將自己永遠地壓制住,我也許可以一遍一遍誦佛偈,在慢慢的無聲中,將禪語悟透,將生死坐穿。
可是師父告訴我,世間五蘊皆空,唯有一情字難斷,於是她來了。
那一天普通得沒有任何不平常,她輕輕巧巧地就來了,來告訴我吾心是什麼。所以在往後的幾千個普普通通的日子裡,我始終以爲哪一天她還會來,就像那日一樣。我不願錯過,我沒有離開。
師父說,執念,佛主會失望的,可是那又有設麼關係,我本來,就只能皈依吾心啊。
我記得她穿着一條青荷色的襦裙,清雅的束帶在腰間打了個結,底下開着朵朵白花,未施粉黛,仿若一個誤入森山的仙子。我手中的木魚停在那一刻——渡一切苦厄。
我佛慈悲。
“請問……”她半推開房門,我擡頭。
應是走錯了,我看到她望向我的那一刻已是準備後退,可是下一秒又用更大的力氣推開,然後直直邁了進來。
我沒有見過她,我肯定。
可是她的眼中有悲傷,濃稠得將人淹沒,彷彿是沉澱了千千萬萬年,滄桑悲涼。
木魚一下子被敲了下去,沉重的聲音驚擾了她。
扣在門沿上的指尖一寸寸泛白,她閉了閉眼,復又問我:
“師父法號?”
法號?
“貧僧法號皈依。”我雙手合十。如是道。
“皈依……皈依……”那是低的幾乎在自語的聲音,可我清晰地聽見,“你叫皈依。”
我忽然想起師父也曾這麼和我說,今日聽來,竟是難過的無以復加。
“施主是找岑寂師父嗎?”岑寂是我師父,將我從阿鼻一手拉起的人。
“是……不是!”
我依舊盤腿而坐,她不自在地理了理垂在腰間的長髮,眼底溢出點點輕悅,我想這真是荒唐又可笑的結論,我的佛主並沒有告訴我一眼透人。
她動了動脣,還沒有說些什麼,有不緊不慢的步子響在門外,我趕忙站起身,向着門口,和她,的方向走了一步。然後雙手合十彎下腰:
“師父。”
等師父進得來,便輕輕退出房門,她還在裡面,雁門時,從虛闔的門扉裡瞧見她一雙藏着故事的眼,她一直在看着我。
她再次找到我的時候,我在後山伐竹,供給寺院的日常取火,這是我的職責,二十年來皆是如此,時有種時有伐。也曾問過師父,爲什麼只有我需要做這事。師父只告訴我,竹乃空心君子,能化一切罪孽。
我不懂,但也慢慢放棄追問,反正,也已習慣。
“皈依。”她站在竹林外,輕輕地喚我的法號。
我停下手裡的動作,擦了擦額際的汗,不知道爲什麼,我不想喚她“施主”,也許是因爲她喚了我的名吧。
“我叫素素。”她慢慢笑開,薄薄的暮光下卻恍得我睜不開眼。
“素素……姑娘。”
心裡有一頭埋於枷鎖下的猛獸在掙動,我看着她,任由那頭野獸將我向她引去,然後攪動成驚濤駭浪。
素素,這名字真好聽,我在心底默默的念,熟稔地心悸。
“我迷路了,皈依可領我一道出去?”她脣角勾着淺淺的笑。
“好。”進竹園的路只有這麼一條,姑娘怎麼會迷路?可我只回了一個字。
進山的路委實有些長,她落了我一步,跟在後面走着,我沒有嘗試回頭,她也不曾說過什麼。兩旁的落葉將一路深深淺淺的腳印覆蓋起來,直到看到了出口處的石碑,她忽然上前一步站在我身側,腳步,停下。
她看進我眼裡,千百心思流轉,似哀似淡。手緩緩擡起,取下我頭頂的一片落葉,拂袖間嗅到了她衣袂間的清香,心神一片紊亂,佛主看着我。
卻卻聽得她道:“皈依一直住在這裡?”
“是。”
“可曾下過山?”
“有的。”
“可曾見過別的姑娘?”
“有的。”
“那……她們好看麼?”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那皈依覺得,她們和我比,誰好看?”
“素素姑娘……”
“皈依。”她語調輕快,“你覺得呢?”她似乎很執着。
“……素素姑娘……更好看。”我的耳根一片火熱。
“皈依,出家人可以打誑語。”
“是的。”
“那我們走吧。”
這一次,她走在我的前頭,她看起來比剛剛開心許多,我的回答讓她開心,嗎?這個認知讓我歡欣。
我不會撒謊,她打底是我見過的,最清致最淡雅的姑娘,乾淨的讓人心動。
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