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湘再也吐不出什麼東西了,虛弱地跌在皇后懷裡,有好心的宮女打來熱水送來帕子,皇后爲湘湘拭淨臉上的污物,可看到湘湘嘴脣裂開的傷痕,看到刺目猙獰的鮮血,小皇后還是抑制不住地抱着她哭起來。反是幾位宮女勸她:“娘娘,先把夫人送到牀上去躺下,奴婢請太醫去。”
這一鬧,湘湘不敢再逞強,事到如今她已無力再去懷疑身邊的人,不再拒絕她們送來的熱水和食物。至於湯藥,老太醫來瞧過後,認爲湘湘喝下的並不多,而如今懷孕已有些日子,這些日子裡胎兒是物競天擇,倘或母體留不住,便是喝再多安胎藥強行留下也不會長久,若是留得住,這麼丁點虎狼藥下去,傷不着孩子。
老太醫更道:“比起藥物的傷害,娘娘掙扎時才更傷身子,但您那樣激動地掙扎反抗都沒傷着孩子,老臣斷言這孩子會安安穩穩在娘娘腹中長大。還是那句話,沒有比心情愉悅更好的安胎藥,這事兒過去後,您爲了孩子,也把它忘了吧。”
湘湘因面上有傷痕,模樣狼狽,今日不得不隔了一層紗簾,伸出手請太醫號的脈。此刻聽太醫這樣說,已是淚流滿面,她知道這孩子爭氣,這孩子比她娘更堅強勇敢。皇后在外頭又問了好些話,半晌才把太醫送走,明德殿來了人問出了什麼事,意思是皇帝正在京郊檢閱軍隊,傍晚纔回城,一時半刻不能來洛神殿,請湘妃娘娘自己保重。
皇后卻覺得他們是來看看湘湘和孩子怎麼樣,巴不得湘湘失去孩子,她到底沒敢撂下狠話,敷衍了幾句把他們打發了,回來湘湘身邊時,嘀咕着皇帝沒安好心,湘湘則已換過一些精神,因嘴角生疼,讓皇后拿鏡子給她瞧。
鏡子裡的人,果然嘴角紅腫,那嬤嬤強行往湘湘嘴裡塞勺子,幾乎要撕開她的嘴,皇后捧着鏡子小心地說:“太醫說這幾天別講話,讓傷口好好癒合,最怕傷口反反覆覆撕裂,會留下疤痕,姐姐,這幾天我不和你說話了。”她一面說,就捂住了自己的嘴。
到這一刻身邊還有人能依靠,甚至想法兒逗她高興,湘湘竟因爲感動而又流淚,嚇得小皇后不知所措,手忙腳亂地上來抱着她,本是安慰人的,自己卻先哭了,摟着湘湘說:“姐姐你別哭,都怪我沒本事,我要去問門前的侍衛要一把劍,下次他們再來,我就殺了他們。”
她們互相擦拭淚水,彼此漸漸平靜,湘湘回憶方纔的事,輕輕一嘆:“沒想到最後時刻,是靜姝出手,她今天從進門起就和往日不一樣,我正覺得奇怪,事情就發生了,沒有功夫再多看她一眼。”
皇后皺着眉頭說:“姐姐,那會兒我哭着求太妃放過您,可她一直是呆滯的,不知道被什麼喚醒了,緩過神看到你被灌藥,像突然醒悟了一般,就掄起凳子砸了那老嬤嬤。”
湘湘心頭髮緊,問:“你都看見了?”
皇后點頭:“我一直求她放過你,可她好像根本沒聽見,不是從前瘋了似的要虐待我的樣子,是呆的。”
“是呆的?”湘湘想起那晚齊晦帶她去看靜姝,屋子裡抱着枕頭最後疲倦至極倒下去的人,也是呆的。今日她在爲什麼而發呆,既然來了,既然毫不猶豫地讓那老嬤嬤上來灌藥,她又怎麼突然良心發現?
“明德殿的人,假模假樣地來問姐姐好不好,呸!”皇后啐道,“太妃敢這麼做,皇上肯定知道些什麼,我就沒信過他說要讓姐姐平安把孩子生下來。”
湘湘目光冰冷,眼中有恨意:“他如今說這孩子是他的,也就能名正言順做這些事了。”
皇后呀了聲,急忙問:“被他這麼一說,將來姐姐如何讓天下人信這孩子是你和朔親王的,將來孩子長大會不會也叫人指指點點?”
湘湘輕輕覆蓋小腹,淡然道:“也要天下人先信皇帝說的話才行,昨日在明德殿裡,我就沒見有誰臉上是信的。而宮外的人,王府簡府先後遭難,我被迫無奈進宮的事,也早就傳開了。而我們夫妻從前出雙入對,無人不知朔親王府伉儷情深。況且我的身孕,早在進宮前那些女眷之間就已經傳開,連靜姝都是比我進宮前更早知道我有身孕的事,你說天下人會不會信他隨意的一句話?”
皇后連連點頭,爲湘湘抽出墊子,好讓她躺下去,可湘湘言及靜姝,又想起她拎着凳子時失魂落魄的驚恐,像是她最珍愛的東西要被人毀了似的,她們有短暫一瞬的目光相接,此刻想來依舊叫湘湘心中揪着疼。一切發生得太突然太快,她到現在也不敢去想,靜姝是真的救她,還是不惜犧牲一個老奴才而演的戲。
“姐姐,你睡吧,我去熬粥,我知道你還是不放心的,我不讓那些宮女碰,反正她們也習慣了,樂得清閒。”皇后要爲湘湘掖被子,可湘湘突然捉了她的手問:“皇帝今天幾時歸來?”
皇后應道:“說是傍晚。”
湘湘想了想,對皇后說:“我睡一會兒養養神,等下醒來,你陪我去一趟長壽宮。”
皇后連連擺手,着急地說:“那種地方,躲還來不及呢,不要去不要去,就是她死了也不可惜,她那麼壞。”
湘湘卻神情凝重,似自言自語般說:“我想,她是在等我。”
這話皇后聽不懂,但若換做齊晦,一定明白湘湘的意思,那晚齊晦沒說出口,他就覺得靜太妃不像是在等皇帝,但這事兒誰也說不準,指不定今天是一場戲呢,宋靜姝還有什麼沒做過,還有什麼做不出來,皇帝只要動動嘴皮子,她可以不惜一切代價。
而今天的代價,宋靜姝可能要爲此付出性命,皇帝交代她的事,其實一直以來她都沒做好。當初把念珍放出去想安插在湘湘身邊做眼線,結果被湘湘勸服把人家送回家鄉,還因此驚動了湘湘讓她明白宮裡盯上她了,那會兒皇帝可就沒少動怒折騰自己,這一次沒殺成湘湘腹中的孩子,皇帝又該瘋了。
可即便沒有殺成,湘湘受了那樣的折磨,太監宮女全都在自己的指揮下行惡,她的良心發現,又能抵消多少罪惡,她是個惡人吧。
長壽宮裡,太監宮女都被趕出了寢殿,看到皇后和湘妃娘娘攜手而來,一個個都驚愕不已,伏在門前說:“娘娘休息不讓人打攪,奴才們都等在門外呢。”
皇后勒令他們不必進去伺候,她爲湘湘守在門前,湘湘緩步走近們,她的嘴角還很疼,她的胳膊也擡不起來,走路一步一步極緩慢,縱然如此,看到門裡靜姝站在凳子上,幾條鮮豔的披帛纏在一起吊在房樑上,沒有白綾那麼淒涼恐怖,反而添了幾分荒唐,可是靜姝站在那裡,雙手吊在環中,神情呆滯,不知這麼站了多久了。
乍見這樣的光景,湘湘心頭撲撲直跳,但很快就讓自己冷靜下來,冷聲問道:“你做什麼?”
靜姝聽見熟悉的聲音,醒過神看到湘湘站在底下,她的眼中充滿了怒意和恨,漂亮的眸子裡,映着正要赴黃泉的自己,她冷笑:“你怎麼跑來了,你做什麼這會兒來呢,再晚半個時辰多好。”
湘湘走近她,沒說別的,知道:“你下來。”
靜姝搖了搖頭:“你現在來了,我斷死不了了,真可笑,你一定又在心裡想,我做戲給你看。你走吧,過半個時辰再來,哪怕抱着我的屍身哭一哭,我這輩子也算沒白活一場。快走吧。”
湘湘道:“半個時辰後,你真的會死嗎,我看不見得?”
靜姝眼神一晃,說不出話。
湘湘走到凳子下方,昂首說:“不如你把腦袋伸進去,我立刻把凳子踢開,不用等半個時辰,你當着我的面死,不是更能證明自己沒有做戲?”
靜姝緊緊咬着脣,渾身瑟瑟發抖,她才小產,身體很弱,這些日子沒有一天真正好好休息過,可能湘湘此刻還比她強一些。
她在凳子上站了很久很久,已是精疲力竭,可她沒有勇氣把腦袋伸進去,她要有勇氣去死,也就不會有芙蓉居的靜美人,更不會有長壽宮的靜太妃。
“若是我現在死了,我們還是姐妹嗎?”靜姝憋了半天,卻憋出這句話。
“是,但活着恐怕做不成。”湘湘應道,“你現在死了,我會爲你安葬,會爲你哭一場,你這輩子不會白活。可你繼續活着,我們還會繼續對立,你跟着皇帝,我跟着我的丈夫,永遠是兩條道上的人。而你做下的惡,終有一日會有報應,你不得不活着承受痛苦。死了多好,快啊,把脖子伸進去,我送你一程。”
靜姝被逼的臉色扭曲,絕望地哭道:“我不想死……湘湘,我的孩子沒有了……”
湘湘並不懷疑靜姝失去孩子的痛苦,將心比心,她若今日失去孩子,還不知會變成什麼樣子,靜姝也有資格做一個母親,至於她是好人還是惡人,是另一回事。
湘湘沉聲道:“你先下來,慢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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