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黎宮,黃金戰臺內。
一團團血色污光噴灑而出,還未等落地,就化作種種古怪稀奇的造物,四足並用,狂飆而去。
那些血影嘴裡叼着陣旗,按照乾、艮、巽、坤的方位排定次序,齊齊一抖。
陰風滾滾生起,颯颯襲人元神,直撲泥丸宮而去,隱匿的暗雷一閃即逝,惡霧瀰漫,毒光邃起。
惡陣已成!
一身血衣,覆着森嚴鐵面具的少年呵呵笑了兩聲,化爲血光,倏忽遁出惡陣之外。
在黃金戰臺中,他又從血光裡顯出身形,盯着被困在惡陣裡,那頭戴蓮花冠的道人,笑意戲謔。
“沈真君,這惡陣已成。”左成業慢條斯理開口:“還不認負麼?”
他身上是數個前後透亮的血洞,正在緩慢癒合,霸絕的拳意混攪着五色神光,令左成業眉心泥丸宮處,都出現一道深深血痕,幾可見骨。
血衣少年深吸口氣,骨骼發出劈啦啪啦的爆響聲,而隨着手中一杆血色大戟碎裂後,左成業的麪皮也更蒼白了幾分。
他沒有想到,這一番的鬥戰,慘烈到幾乎超出了自己預料。
“還不認負麼?”
左成業沒有貿然催動陣法,而是提聲,朝被困在惡陣裡的白朮高喝道。
暗雷肆虐,殺聲滾滾,陣中陰風怒嚎,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
在白朮身側,是無數散落碎裂的血色兵戈,幾乎堆成小山。
“你的替死術。”白朮淡淡掃了眼身側的血兵碎片,開口笑道:“還能用上幾回呢?”
這一次,他對上的,居然是左成業。
而距離陳季子設宴的時日,已悄然過去兩天了。
這位洛江陳氏的嫡子,手中持有一門護身的重器,名爲分水尺,即便在洛江陳氏這等十二巨室裡,也是不折不扣的重寶。
陳季子此番來青黎宮,身側也跟着一名族中的護道者,正是陳季子的族叔。
他修行《天水心經》,又暫時替陳季子掌管分水尺這門重器。
卻是隱隱察覺到——
桐江的水脈,似乎正在逐漸凝成一股。
便如一團輕散的飄絮,在莫名力量的揉捏下,被慢慢搓成一條繩。
雖然不知緣由,但聯想到青黎君數日不見其人的詭異動作,也難免令人心生警惕。
不僅青黎君沒有露面,青黎七子之中,也僅只有一個折梅君在場。
至於那些龍宮臣子,盡是統統不見蹤跡,音訊全無。
陳季子提議諸人合力,共同去探一探青黎宮的底細,看看這座龍宮深處,究竟與桐江水脈異動,有何關聯。
只是這話一出口,便被衆人毫無猶豫的拒絕了。
楚襄還當面刺了幾句,言語譏嘲。
唯一有所意向的恆安,思慮再三之後,還是搖了搖頭。
他們雖然大膽,但膽子還沒大到這般地步,去暗訪一方聖地的底細,這無疑是求死之道。
便是青黎君當場斃殺他們,也在明面上挑不出什麼錯來。
陳季子設宴的用意也再顯著不過,明爲論道,實則是找人助拳。
天水閣的宴席上,入座的無不是聖地和世家中人,其中甚至還有兩個皇室出身。
如他們這般出身,行走在外時,身側無不跟着護道者。
便如陳季子那名修行《天水心經》的族叔,便是實打實的五境命藏。
在執掌分水尺下,陳季子那名族叔甚至能抗衡兩尊同境界者。
餘下如梅之問、恆安、徐雍、一炁山的呂修竹等,也各自有護道者暗中守備。
十數尊五境命藏,這樣一股力道若是擰在一處,在青黎君不出的情況下,他們足以將這座龍宮攪得天翻地覆。
命藏者,在人仙彼此默契下,他們已是明面上的最強戰力。
便是偌大龍宮裡,也湊不齊如此數量的五境命藏修士。
但沒有人願意無故得罪這尊最古之仙,即便洛江陳氏甘當出頭鳥,也沒人想要追隨。
天水閣中,由陳季子發起的聚會,最終自然是不歡而散。
實際上,在陳季子提議監察青黎宮時,能有資格出聲的,便不再是他們這些區區三境陽符的年輕人。
陳季子那位突然出現的族叔在一展袖袍,遮蔽了外界所有訊息後。
天水閣的場中,便多出數十尊人物。
他們衣着各異,面目不一,老少皆有。
有的身着樸素的灰色道袍,背後只匯了一方陰陽大太極。有的服飾極盡華美,燦光滿天,將玉殿都映得一片堂皇。
有身姿婀娜,面如桃花的嫵媚女人,也有骨瘦如柴,行將就木的白髮老者。
但無一例外,他們身上的氣息,即便只是不經意泄露,都沉重的駭人。
如同一座座太古前的神山大嶽,高高撞破層雲,巍峨俯瞰腳下的螻蟻人間。
他們聚在一起時,虛空都彷彿被壓塌,發出不堪重負的撕裂聲,
在那羣五境命藏之中,白朮還見着了兩個曾有過一面之緣的人。
道德宗的涵虛老道、謝家的天鬼童子。
一炁山、高陵徐家、大魔墳、南華宮、汝南喬氏、青神觀……
他們聚在此處,本就是洛江陳氏的意志。
與其說是陳季子設宴,宴請諸多少年英才前來天水閣。
不若說,是洛江陳氏宴請天下世家、聖地,共商青黎宮中一行的始末。
而陳季子和他們,只是被明面上推出來的,用作掩人耳目的。
一行人繼續陳季子與楚襄之前的爭爭吵吵,最終,也是沒有一個定論。
而身後空無一人的白朮,在席中也難免被衆人打量。
這位橫空出世,戰平重瞳子徐雍的少年道士。
在他身後,竟沒有一個護道者!
向來嘴臭的楚襄譏嘲了幾句,白朮依舊面色自若,不爲所動。
實則,看着那羣五境命藏的護道者,白朮心頭亦是無奈。
便是他的師尊,豐山寺的方丈無懷,也才僅僅四境金剛。
在豐山枯坐多年,依舊沒有尋到吞滅天人的契機,無奈之下,只得遠走南海,尋找破境的機遇。
傳訊玉圭上早已沒了無懷的消息,也不知道,此刻的赤面僧人,是否已經破境成功了。
白朮木着臉,聽着那羣命藏們爭來吵去,辯得面紅耳赤,卻始終沒有個定數。
而在天水閣的不歡而散後,再次登上黃金站臺的白朮,萬萬沒想到,自己的敵手,竟然是汾陰城的故人,左成業。
面對同爲真符種道的左成業,他的武道與神鴉宮尹璚截然不同。
竟是瘋狗般的大開大合,再加上陰森的血兵替死術。
替死術這一神通,出自謝家一門古老的心法《血神經》,也是左成業所修的根本大法。
以特殊手法祭煉,凝血成兵,不僅能當做法器,且平日蘊養在泥丸宮內,在危機時刻,更能代主身替死一次。
這門神通,白朮從未在豐山寺的典籍裡聽聞。
如今,也自然是第一次得見。
一時不妨下,他幾乎被複生過來的左成業重創,打碎肩骨。
白朮心思飛速轉動,也只在一瞬之間。
他擡起頭,凝視周身的惡陣,無數陰風呼嘯,有如萬千惡鬼哭嚎,正要生撕人的血肉,破滅元神。
“你真以爲。”白朮聳聳肩:“自己就困住我了?”
“不然呢?”左成業微微挑眉,冷笑連連:“我親眼見你被困在陣中,這還能有假?”
“你太慢了。”
白朮淡淡開口,留在惡陣中的化身潰散成盈盈光點,驟然消失不見。
在左成業面色劇變的同時,早便已劍遁離開的白朮真身,驟然一掌劈落下去。
“我倒想看看。”他的聲音滾滾響徹:“你的替死術,究竟還能用幾次!”
白朮通體赤霞炸開,在全力運轉心經下,有如岩漿火河一般,絢爛刺目。
轟!
左成業張嘴吐出一方大印,硬撼白朮劈落的那一掌。
在黃金戰臺的微微顫抖中,兩人身形在虛空留下道道殘影,大開大合,嗡嗡聲不絕。
……
“你押了誰?”
觀禮法臺上,慧圓和尚對崔元洲開口。
“自然是沈師兄。”
小胖子漫不經心,眼神都在飄忽。
“你怎麼了?”慧圓和尚訝異開口。
“我在想,天水閣的那件事。”
“天水閣?”慧圓和尚皺眉,他悄悄四望了一眼,以心音向崔元洲問道:“是否探尋青黎宮,那些命藏的大人物自有定數,你操什麼心?”
“不是這個。”
“不是?”
“楚襄,我在想楚襄羞辱你我的事。”
崔元洲淡淡開口:“我一向久居深山,在陵池道院裡,我的老師是道院之主,我的叔叔是界京山長老。
我會一些粗淺陣法,心性又驕狂,大家看着老師和叔叔的份上,都在奉承我,把我捧到了天上。”
崔元洲面無表情,他頓了一頓,接着開口:
“就連我那三腳貓的陣道,都被大家吹成了小茆星子,偏偏,這該死的名稱還傳了出去,我當時還自以爲足,只覺得可算在天下人面前揚名了。”
慧圓和尚嘴脣動了動,剛想說話,周遭幾座水晶宮殿裡,就爆出陣陣驚呼。
只見黃金戰臺上,白朮接連施展神通,終於一拳轟碎了左成業的頭顱。
只是隨着一柄血兵碎裂,那覆着森嚴鐵面具的人形,又一次,在不遠處凝形。
慧圓和尚沉默了良久,終於澀聲開口:
“你才年輕,十四五歲的年紀,就不要想太多了。”
黑瘦的和尚嘆了口氣,對崔元洲笑了笑:“我在你這個年紀,才只是區區耳竅。”
“我也想去黃金戰臺上。”崔元洲慢慢搖了搖頭:“這一趟出門,我總算,看見了自己的淺薄。”
老師,你也是這樣想的吧……
崔元洲在心底輕聲說了句,隨及對皺眉的慧圓和尚大笑一聲,灑然拍拍他的肩,望向黃金戰臺裡。
“大丈夫當如是也。”
他眼神閃了閃,慢慢笑了笑:
“楚襄辱我的事,貧道日後定要原樣奉還!”
此刻,白朮與左成業兩人,正戰到了癲狂。
他每一式都大開大合,毫無保留,體內的苦海佛牽引天地道韻,令他一拳一指,都裹挾着無邊的天地巨力。
噗!
白朮口吐五色光,直直洞穿左成業的肩骨。
同一時間,他的血氣轟然爆發,如若一尊血色大陽,灼灼射出天光。
白朮身形一動,欺身上前,與受創的左成業再次硬撼了數十記,兩者之間,霞光衝起,精氣澎湃,罡風滾滾激盪。
“滾開!”
掌指想觸間,半邊身子都隱隱發麻的左成業怒喝出聲。
一道細長人影突兀顯形,將白朮與左成業隔開。
他面上塗着極厚重的油彩,豔而麗的顏色,幾欲滴出血來。
這是一個約莫五米高,瘦骨嶙峋,裹着長長粗麻的男人。
“陰物!”
白朮楞了一瞬,便認出面前的瘦高男人,便是那頭吃了汾陰趙府無數活屍,被左成業豢養的陰物。
瘦高男人嘿嘿一笑,手腳如麪條般拉長,向白朮纏繞過去。
而左成業身形暴退數裡之外,胸膛血光沸騰,顯然正在療愈傷勢。
白朮懶得與瘦高男人糾纏,避過那如蛛絲般纏繞的掌指,隨手一拳,就將陰物生生擂了下去。
“開!”
他身後現出一圈五色光輪,如大孔雀開屏般,無數光羽如瀑傾斜,朝左成業狠狠激射過去。
巨大的虹光在上空縈繞,無休無止,白朮足踏虛空,面色淡淡。
終於,在隨着一聲兵戈的碎裂聲裡,左成業發出沙啞的聲音。
“我認負。”
他嘔出一口血,軀體是大大小小的傷痕,血衣少年面色無悲無喜,他最後看了白朮一眼,就自行傳送出戰臺外。
場中靜了片刻,隨後便有海嘯般的歡呼聲襲來。
“我贏了……”
白朮盯着左成業消失的地方,目光有片刻的迷茫。
幾個月前,他面對那個血衣少年,如同稚童般無力,像砧板上的魚肉,只是任由宰割。
現在……
“我贏了!”
白朮慢慢捏緊五指,輕輕笑了起來。
……
……
……
“你覺得,他們哪個更順眼呢?”
一處貝宮裡,青黎君懶懶躺在龍牀上,對階下恭敬侍立的女兒笑道。
“全憑君上吩咐。”十七公主低下腦袋。
“那個死光頭不行,我一看見光頭,就忍不住想敲破他們腦袋。”
青黎君看着面上帶笑的白朮,搖了搖頭:
“就算是青黎宮要絕種,天下男修都死絕了,我也不會讓你嫁他。”
“那陳季子呢?”十七公主試探開口。
“堂堂洛江陳氏的的嫡子,會看上你一個低賤妖蛟?”
青黎君冷冷一笑:
“那些來觀禮的狗東西,還想着來探探老子虛實,真是吃狗膽了!”
十七公主垂下腦袋,頓時緘默不語。
天水閣裡,那些命藏們自以爲行事隱秘,親自出手遮掩天機,絕不會被看破。
卻沒想到,他們的一舉一動,在青黎君眼中都如掌上觀紋般清晰。
“君上快壓服水脈了麼?”良久,十七公主輕聲開口。
“快了。”青黎君微微頷首,他看着黃金戰臺上一衆少年人物,似突然想到了什麼,笑意明快。
“你可知道。”青黎君嘴角上揚:“我修成神道之後,第一件要做的事,是什麼?”
“殺神足僧和妙嚴?”十七公主問道。
“不。”
“發兵陸上?”
“也不是。”青黎君搖了搖頭。
“我要去王秋意的墳前。”他望着籠罩整座青黎宮的大陣,似想起千年前那個霸絕的男人,一拳拳,正要打破整座龍宮的壁障。
而他只是縮在法陣裡,像個縮頭的老龜。
“我要去他的墳前,把骨灰給他揚了。”
青黎君淡淡開口:
“不僅是骨灰要給他揚了,若是王秋意還存着元神碎片,就連元神。
老子也要給他超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