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灰濛濛的, 雨還在下。
早上選好了各自的婚服,買了銀釵,中午便開始佈置白府。
迴廊上纏着紅綢, 檐下掛着燈籠, 院中的花也綁上了紅繩, 處處透着喜意, 唯一不作美的就是這天色。
雨濛濛的, 總有一些說不出的壓抑感,令人看了難免不適。
“也不知道明日這雨能不能停。”
江年抱臂站在迴廊下,看着這飄蕩的紅綢, 忍不住嘆了口氣。
“能不能停有什麼影響,那兩人根本不在意。”
雨霧籠罩的院落中有一個小亭, 李弱水和路之遙正待在那裡, 氣氛融洽, 沒人被這雨給影響。
明日的婚宴大概是沒有父母、沒有親朋的,只有天地與他們。
“你覺得我們能參加明日的婚宴嗎?”
江年很想參加, 但路之遙十有八九是不會同意的,也不知道李弱水準不準。
“什麼?!婚宴?”
聲音發虛,但語氣驚訝,咳嗽聲隨之而來,連續不斷地像是要將自己的震驚都咳出去。
陸飛月轉身看去, 抱刀行了一禮。
“公主。”
安陽昨晚睡得有些晚, 她萬萬沒想到自己一覺醒來, 這院子裡已經掛滿紅綢、貼滿喜字了。
前幾日李弱水和路之遙不常待在一起, 她還對二人的感情有所懷疑, 現在竟要成親了。
她皺眉看着亭中的二人,回憶起過去看的話本, 沒有哪一本發展這麼奇怪的。
“這根本就不算成親,太簡陋了……”
安陽咳嗽得更加厲害,這兩人確實要成親了,可這場景她一點也不喜歡。
這不是她預料中的樣子,這根本就配不上他們。
“我要回宮去拿些東西。”
安陽沒理陸飛月二人疑問,她轉身走出白府,步伐都比平日快了許多。
*
亭中放着一張四四方方的石桌,上面擺有一個紅木盒。
這個木盒不算大,裡面放着不少東西,都是路之遙這麼多年來積攢的,算是他的回憶。
如今,這是他給她的聘禮之一。
“這是什麼?”
李弱水從中拿出一個木雕的小雞,大概有半個雞蛋這麼大,小雞下面掛着一根繩,看起來有些年頭了。
“這是玩具。”
路之遙閉着眼睫,笑容溫和,他摸索着拉到小雞下的那根繩,突然伸手一扯。
“咯咯咯——”
繩子與木頭摩擦,發出類似於雞叫的聲音,不是打鳴或者咕咕聲,而是那種被掐住脖子的雞叫聲。
不能說好聽,只能說晚上最好不要玩,會做噩夢。
路之遙抿着脣笑,又扯了幾下,脣角忍不住上揚,最後忍不住笑出了聲。
“這是我小時買的玩具,叫咯咯雞。當時很多人都不願意買,但我覺得很有意思。”
李弱水看着這掉了小塊漆的咯咯雞,再看看笑得開懷的路之遙,表示理解。
“這小雞掉漆了,以後有時間補上吧。”
路之遙鬆開拉線的手,轉而去勾住她的手指。
“它是什麼顏色的?”
李弱水頓了一下:“五顏六色,好像是沒上好漆後面補的,都不太均勻。”
“這樣啊。”路之遙點點頭,另一隻手將小雞放了回去。
“老闆說它是嫩黃色我才選了這個,原來它不止一種顏色。”
咯咯雞在箱子裡滾了幾圈,最後歪在角落,線也長長地耷拉在外面,很是可憐。
李弱水拍拍他的手背,將咯咯雞扶正。
“那下次我們就將它塗成嫩黃色好了……我再看看裡面有什麼。”
木盒裡的東西並不整齊,也有些陳舊,但李弱水很感興趣。
這些都是他的過去,是她所不知道的路之遙。
儘管她進過回憶碎片,但也只是見了他的模樣,知道他的一點點事而已。
“這個……是什麼?”
李弱水從盒底翻出一對紅羽耳墜,大概是因爲放了太久,羽毛都被頂得有些炸開了。
這個她知道,是路之遙和他師傅在一起時戴得耳飾,她還記得那時的他還扎着小揪揪。
她將耳飾放到路之遙的手中,他隨手摸了下,揚起脣。
“這是我小時戴的耳飾,白羽烏骨雞的尾羽制的,好像很貴重,你若喜歡便拿去吧。”
李弱水聽完他的話,抓到了其中的盲點。
“白羽的雞,爲什麼羽毛是紅的?”
“這便是它貴重的地方。”路之遙笑吟吟地“看”着她:“這還是我當初親自摘的。”
他眉頭舒展開,似乎是回憶過往。
“我師父說那個地方有最名貴的白羽烏骨雞,最神奇的是裡面有一隻長了兩片紅色尾羽。
她說我恰好有耳洞,便讓我去將它帶出來,後來這紅羽便成了我的耳飾。”
“你師父是這麼一個閒情逸致的人嗎?還想着給你做耳墜?”
李弱水提着這兩片紅羽翻來覆去地看了一會兒,隨後安安穩穩地將它們放到了盒子中。
她怎麼記得他師父躁鬱傾向很嚴重,隨意打罵他,竟然會有這種閒情嗎?
“那隻雞呢?”
“我師父吃了,好像吃得很急,不知怎麼了,她邊吃邊哭,大概是不好吃罷,不過我聽着倒是很有趣。”
“……”
糾結一瞬,李弱水張開的嘴又閉上了,還是不和他解釋原因吧。
“這個呢?”
她饒有興致地拿出一個五官不在位置的木偶,它的身體比例也很奇怪,腰長腿短,頭大身小。
路之遙摸了摸,面帶懷念。
“這是我做的第一個木偶,我很喜歡它,但好像會嚇到別人。”
“……確實被嚇到了。”
木盒裡除了一些有年頭的小玩具和醜到嚇人的木偶,她還發現了一些眼熟的東西。
因爲這些都和她有關。
那封專屬的懸賞令以及自己剪給他的一截頭髮就算了。
誰能告訴她,爲什麼她上次斷開的髮帶也在這裡,還有不想用的手帕。
李弱水頓了一下,將手帕掀開,看到了其下遮蓋住的木偶人,無一例外都雕成她的樣子。
“……”
沒想到有一天她會被自己的樣子給嚇到。
李弱水擡頭看了眼笑盈盈的路之遙,將驚呼吞進口中,給木盒蓋上了蓋子。
這是他的愛好,反正收集的也都是她不要的東西,應該尊重。
“……大概看完了,這個聘禮我很喜歡。”
路之遙從懷中拿出那個白玉印章,慢慢摸索着將它掛到了李弱水脖子上。
“還有這個。”
李弱水頓了一下,伸手拿起這個小印章看了起來。
這個印章是他的信物,除了身上的一些散銀子,他的錢基本都在錢莊。
早上買東西時去取了銀子,她問過大概數目……只能說他接懸賞令的價格確實不低。
“這個印章和木盒就是我全部的東西,還有我自己,都做聘禮,你覺得可以麼?”
路之遙稍稍斂了笑,握着她的手有些用力。
他是全程參與過那時李弱水和鄭言清的婚宴的,他們有媒婆、合八字、給禮單、吹鑼鼓、踢轎門……
而他只有這個陳舊的木盒和一個小小的印章。
“可以啊,這些已經夠了。”
李弱水看着木盒,不禁彎起眼眸,眸子裡亮晶晶的。
這是他的過去和現在,全都交給了她,怎麼會不夠呢。
想到這裡,李弱水不禁笑了起來,笑得胸前繫着的絛帶也跟着抖。
“怎麼有種我娶你,你把自己交給我的感覺。”
路之遙笑容不變,神色放鬆,那份溫柔看起來比以往多了幾分真實。
“你若高興,那便是你娶我,只要我們在一起,娶和嫁又有什麼分別。”
成親對他來說也不過是和李弱水在一起的過程,他在意的只有在一起這個結果。
若是她高興,他穿嫁衣也行。
“我去寫聘書了,明日成親時給你。”
路之遙站起身,接過李弱水遞來的傘,順着原路返回房間。
濛濛的雨霧罩着這抹白,傘沿滴下的水花雀躍地打在石板路旁的花朵上,像他的心情。
雀躍和期待,這兩個詞原本不會出現在他生命中,現在卻都被他寄託到了明日。
明日,他們就能成爲彼此的所有物了。
*
“弱水,我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眼見路之遙離開,陸飛月二人這才走進亭子。
李弱水放下木盒,對着他們點點頭:“當然了,陸姐姐儘管問。”
“你的蠱毒是怎麼解的?”
李弱水愣了一下,隨後指了指房間:“路之遙會解,一晚上就好了。”
江年在一旁插話:“你還記得怎麼解的嗎?”
“就是用銀針扎穴道,然後用內力推。好像先扎的是氣海……”
那晚曖/昧的記憶的記憶浮現心頭,李弱水不自覺紅了耳尖,強行壓下自己的嘴角。
“後來我注意力散開,就不記得了。”她看向他們:“你們認識的人中蠱了嗎?”
陸飛月點點頭,眉眼間有隱隱的愁緒。
“皇城裡被拐來的女子都中了蠱,或許解決這個問題,她們才能沒有後顧之憂地給出線索。”
“那我們去問問路之遙,他知道的。”
沒等陸飛月二人反應,李弱水抱着木盒就跑進了屋,沒過一會兒,她從房內探出頭,向他們招手。
“陸姐姐,你們站那裡做什麼,進來呀。”
如今已經隱隱認識到路之遙可怕的二人:……
等到他們走進臥房時,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桌上鋪着的宣紙。
那紙上已然寫了幾個字,遠看不甚明晰,但近看還是能看出字形。
可執筆不是李弱水,而是閉着眼睫的路之遙。
“路兄厲害啊!”江年張着嘴湊近看了幾眼:“這字竟然寫得有模有樣。”
他是真的吃驚,但這話說出來難免有些像嘲諷,陸飛月忍不住動手給了他一肘。
路之遙依舊蘊着笑,眉眼彎彎。
“你們說的蠱和李弱水中的不是一類,解開並不麻煩。”
路之遙說出瞭解蠱的法子,那眉梢眼角的笑意,誰都看得出來他有多開心。
趁着路之遙開心,江年順勢問了出來。
“明日的婚宴我們能來嗎?”
路之遙笑着,但是沒有開口回答,只是靜靜地笑着。
他沒開口,但江年讀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像是在反問他們:你覺得呢?
“好吧。”
江年笑着將寫下解蠱方法的冊子收到懷中。
“我們明日還是會來的,不打擾你們,遠遠看看就好。”
路之遙繼續提筆練字,眉眼溫潤:“不要誤解我的意思,可以來。”
不止是江年和陸飛月,就連李弱水都瞪大了眼睛。
她確實想他們來見證一下,但之前是她自己先提出的兩人一起,現在確實不好反悔。
可路之遙居然自己答應了。
“這幾日學習了一下,聽聞成親時需要親友的祝福,我無所謂,希望你們能祝福李弱水。”
路之遙和碑帖店的老闆聊了不少,知道不少皇城的成親俗禮。
還因此去皇城的月老廟求過婚牌,用紅線緊緊將牌子纏在一起,將它們掛在了銀杏樹頂。
“祝福的水我也求來了,到時便辛苦你們灑了。”
李弱水三人:???
在衆人疑惑的神情中,路之遙抿着笑繼續練字,一筆一劃間已然進入佳境。
等到翌日清晨雞鳴時,他手下的聘書恰好寫成。
成親之日已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