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吹文廟,女聲震瓊霄。
王存淑和祁孝行從四書五經一路互相提問作答,漸漸就成了辯經。
一個說“誠信求實”,一個說“克己守心”*,一個論實,一個修心,實在是辯得酣暢淋漓。
透過大門能看見文廟內的孔子像,他手握經卷低頭俯瞰,看着兩個女子將儒學數千年來的流派一一說盡。
米心蘭端坐在一旁,手中紙扇輕搖,在心中將眼前的情景細細描摹。
一個女官站在她身側,笑着說:“米大人,錦衣衛將呂知府請下去了。”
米心蘭微微點頭,緩聲說:
“捉拿一個私心猖獗的小人是常事,像王、祁二人這般在文廟前論道辯經,真正千古未聞,張典學你且將那些瑣事放放靜心來看此景。”
聽見米心蘭說捉拿呂仲齊只是瑣事、常事,尚文局司學司典學張婺勾脣一笑。
“大人說的是,我本以爲祁孝行已經是世上難得的才女,沒想到這王存淑也能和她不分伯仲?今日一見這二人鬥法,實在令人大開眼界,恐怕三五年內這世間也再無女子能在經學上與這二人比肩。”
米心蘭手中的扇子微微一頓。
“張典學,這世上有才之女子多得很,要說驚才絕豔……”
張婺看向米心蘭,只看見她垂眸莞爾。
“要說驚才絕豔,張典學你還是應該多出來走走看看方能知曉。”
“米大人的意思是您竟認識遠勝眼前這二人的女子?那是何人?您的孃家侄女?還是湘贛一地的名門淑女?”
張婺再次看向在侃侃而談的兩個女子,怎麼都想不出遠勝她們的女人又是什麼模樣。
“米大人若是識得這樣的女子,無論如何,還請您將她舉薦入京。”
米心蘭再次淡笑搖頭:
“她身有劫數,困於紅塵萬丈,等她破繭而出那一日,必會驚動天下。”
說完,米心蘭不再多言,又看向了那些儒生。
在青州儒生紛紛落敗於祁孝行的時候,他們中的很多人就已經走了,此刻留下的,也只有寥寥一兩人在認真聽着二人的辯經,其餘的……
還有那些販夫走卒,他們不耐煩聽這些經文,一雙眼睛只在女官們的身上打轉。
“張典學,你看那些人,他們的神態,咱們也得細細記住。”
張婺看過去,眉頭輕皺。
米心蘭輕聲說:“自陛下讓女子爲官,朝堂之上令行禁止,燕京城內政通人和,偶爾有人聒噪,也能被陛下一力震懾,在端己殿呆久了,咱們偶爾恍惚,也覺得女子爲官不是什麼難事了。”
“離開了燕京,這些人,他們會信女官麼?他們不信,所以,他們會把自己的女兒關在家裡,會把自己的妻子鎖在竈房,會打斷那些識文斷字的女子的腿,就像王存淑,他們會弄瞎她的眼睛,然後告訴世上之人,是她不願意。”
米心蘭語氣幽幽,張婺緩緩握緊了雙手。
“只要還是呂仲齊之流掌管着這些州府,這些衙門,這些宗族,這些……家,這種事就永不會歇止。你以爲朝中反對女官的人只有那區區數個麼?非也,非也。”
金色的扇子在冬日的陽光下流光溢彩,米心蘭看着扇面上的字,笑着說:
“更多的人,他們知道,他們只要冷眼旁觀,這些一家之主、一族之長、一地之父母,就能輕而易舉地將女官扼殺乾淨。根本無需他們動手,只要不停地有人告訴陛下,女人們不行,女人們做不了,女人們不想做,有些事就會自然而然地平息了。”
在極短的瞬間,張婺感受到了刻骨的寒意。
這種寒意她並不陌生,當年她被太監張玩弄進宮裡當女官,還被逼着去跟他當“對食”,她爹託人給她送來一封信,讓她自盡以全張氏顏面。
那時,她就受過這般的寒和冷。
重新看向祁孝行和王存淑的時候,張婺有了新的感悟。
她終於明白了米心蘭說的難得。
因爲兩個女人在文廟前辯經的樣子,不僅是前無古人。
也隨時可能後無來者。
更會是泯滅於史書,消散於衆口。
怎麼辦呢?
怎麼辦呢?
張婺心中驚惶,怎麼樣,才能讓她們好不容易走出來的路不會崩塌成廢墟?
——
“米氏!米心蘭!陛下派你來青州,你卻無憑無據就要拿下我四品朝廷命官,分明是將朝廷法度視爲無物,難道這就是你們這些女子們的爲官之道麼?”
站在青州府衙的大堂上,呂仲齊全然一副凜然不懼之態,看着自己面前穿着官袍的一衆女官,他嗤笑一聲:
“也對,你們這些女人有朝一日大權在握,自然要顯出些從前沒有的本事,用我等的人頭讓陛下知道羣臣反對女子爲官,你們也能更多些聖恩!可惜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陛下何等聖明,總有一日會知道你們這些女人見不得人的勾當!”
米心蘭點了點頭,對一旁的連茉娘說:
“趕緊將呂知府的話記下來,過幾日若朝中有人也這般彈劾我等,那八成就是呂知府的同黨了。”
“同黨?米心蘭你血口噴人!你草菅人命構陷朝臣,本就是人人得而誅之!”
米心蘭再次點頭:
“連錄事,再記一筆,呂知府惱羞成怒,威脅欽差性命。”
呂仲齊大怒:“米心蘭,你顛倒黑白至此,竟不怕死麼?”
米心蘭笑了。
“呂知府,你之前顛倒黑白說是王存淑自己不願選女官甚至不惜自傷的時候,竟沒有想過這等事竟然也會被用到你的身上?”
見呂仲齊怒視自己不再復言,她打開了手中的扇子。
“呂知府,實不相瞞,我來之前,陛下與我說過一句話。”
五十多歲的女人上身穿着藍色官袍,下面是紅色的馬面裙,腰間繫着一條革帶,頭上的官帽比一般女官頭上的簪花略少些,卻格外精巧別緻,身上披着一件黑色的玄狐斗篷,襯得她臉如溫玉,氣韻動人。
這樣的女人,怎麼看着都應該在後宅中操持家務,每日圍着自己的夫婿打轉,縱然有些聰明靈巧之處,也不過用在了和什麼妯娌小妾的勾心鬥角上。
可也正是這樣的女人,她此時雙眸含笑地看着被綁縛在堂下的朝廷四品大員。
“陛下說,爲了不當官而自損一目的女子他算是聽說了,可是爲了不當官而自損一目的男子,他從未聽說過,男子爲官數千年,女子爲官數月,竟然就能出了這麼離奇之事。陛下說,他不要解釋,也不要什麼真真假假,呂知府想要自證清白,就找一個爲了不當官而自損一目的男子,此男子才學還要和王存淑相當。”
金色的扇子上“按法誅奸,提振綱紀”八個大字鎮魂懾魄,呂仲齊看着那八個字,突然大笑起來。
大笑過後,他的頭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原來是陛下早就給我定了罪!”
見他如此,米心蘭緩緩搖頭:
“是你自己,從你定下此計,你便已經定了罪。”
*是明代儒學的“實學”和“心學”之爭。
無責任小番外三:
保保保保胎?
趙肅睿還沒想明白這倆字是什麼意思,已經被阿池帶着幾個丫鬟給趕回到了牀上。
看着身上的大紅被子,英明神武的昭德帝越發慌了。
“我要回京!”
“姑娘,大夫的意思是,您要是現在急着回京,這個孩子就保不住了。”
保不住了?
趙肅睿僵住了。
阿池動作利落得很,已經去將保胎用的湯藥端了來。
趁着沒有其他人,阿池笑着說:
“姑爺,你放心,就算圖南不在,我家姑娘也不在,我也會照顧好您,讓您安安穩穩平平安安地把您和我家姑娘的孩子生下來。”
趙肅睿:“……”
爲什麼是我生??!!
好難寫的一章,之前看到評論說爲什麼覺得女官推行的這麼容易,因爲是皇帝往下推的,作爲一個官僚體系來說,想要讓一件事夭折,根本不需要和皇帝對着幹,只要在執行中搞出些幺蛾子就行了。
沈時晴很清楚這一點,所以她要迅速召集更多的女官,本質是爲了能確保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