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八,八方街市開張,鼓樓大街的爆竹聲一陣接一陣,連謝家深宅裡都能聽見。
阿池把算盤打得噼啪作響,跑過來問自家姑娘:
“姑娘,咱們前些年過年都有些冷清,今年不如採買些煙花回來?”
正月裡的煙花自然是比年前還要貴的,阿池還是覺得應該買,她家姑娘守孝六年,沒過了一個熱鬧年,今年怎麼也該好好樂樂。
“煙花?”
穿着一條蘇梅色五福捧壽馬面裙,身上一件灰青色大袖衫,坐在案前的沈時晴筆下一頓,看向阿池。
見她滿臉期待之色,沈時晴笑着說:
“院子裡草木太多,煙花之類的買的小花筒、地老鼠也就算了。”
姑娘說的煙花都是哄孩子的,阿池的聽着就有些不樂意。
卻聽姑娘又說:“你不妨去各處問問,有沒有願意出門賞燈的?年紀大些的,三五結伴,年紀小的,就讓張銅錢選兩個踏實機敏的一塊兒出去。”
出、出府看花燈嗎?
阿池的眼睛一下就亮了。
“姑娘,您、您也去嗎?”
“去呀,我還想你們都陪我去呢。”
阿池立刻歡喜無盡,差點兒直接跳了起來,她好歹已經是管家的大丫鬟了,理了理袖口穩了穩,才說:
“那我就去記一記,從初十到十五,每天輪着出去纔好,不然一氣兒人都走光了,連看院子的都沒了。”
看着她高高興興地出去了,沈時晴搖頭輕笑,又低頭伏案繼續寫着什麼。
“春生草,夏有蟲,
“秋結穗,冬雪涌,
“天地生,各有數,
“女男異,亦有同。
“眼觀書,耳聞聲,
“喉舌言,口鼻味,
“五官殊,求同道……姑娘寫的彷彿是給幼童開蒙的兒歌。”
聽見身後有人將自己寫的一點點唸了出來,沈時晴轉頭,笑着說:
“怎麼這麼快就來了?”
來人穿着一身赭石色新襖,頭上戴着顏色鮮豔的鬧蛾,與沈時晴四目對上,她輕輕出了一口氣:
“是了,這纔是我家姑娘。”
來人自然是垂雲,趙肅睿用她用的不爽利,就算她之前當機立斷放出了謝鳳安去引來了西廠之人解圍,趙肅睿也還是難能對她生出兩分親近。
此時的垂雲看着真正的沈時晴,一顆心算是真的放下了。
“姑娘您傳信跟我說要換回來的時候我總擔心有什麼兇險。”
怪力亂神之事,總是讓人要多擔心些的。
沈時晴摸了摸自己頭上的玉珠簪子,垂眸一笑:“我應允過你的事又何曾失手過?倒是你,之前替我奔波數千裡找石問策回來,我還沒謝過你。”
“有什麼好謝的?”垂雲擡手,替她家姑娘理了理髮絲,“能替姑娘做了事,是我的福分。”
說完,她又看向了沈時晴寫的文章。
“姑娘,您這不會真是在寫蒙書吧?”
“確實是蒙書。”沈時晴的脣角帶着笑,“最近看圖南和阿池教小姑娘們讀書寫字,總覺得蒙書應該再實用些。”
垂雲將那幾頁薄薄的紙拿起來仔細端詳:
“實用與否且不論,‘女男異,亦有同’、‘五官殊、求同道’,姑娘好氣魄。”
“不過是些淺顯道理。”沈時晴站起身,從書架上取了一本書下來。
垂雲卻搖頭,看着那幾行字,如品奇珍:“再淺顯的道理,總要人看得見才行,姑娘將這書寫好,還是用離真君的名字送給書社?”
“不必,我在皇城裡費了那麼多功夫,要是換回來之後還得隱藏首尾,倒覺得從前數月都白忙了。米姨母打算把錦繡社歷年裡的精彩文章整理成冊,發行天下,她那守月君的遮掩都不肯再留了,我又何必再守着離真君三個字呢?”
在燕京城高門女眷之間暗地裡流傳的“繡花樣子”原本就是米心蘭幼時從自己母親處學來的零陵女書,她到了燕京之後將女書教給了自己的幾個好友,其中就有沈時晴的母親秦姝,秦姝手中有錢,索性創辦了錦繡社,把女書變成了女眷們之前傳遞消息趣事兒的通行文字。
後來秦姝去世,沈時晴做了兩件事,一是將錦繡社轉給了米心蘭,二是繼續精研女書,將女書文字拓展到了近千字,又將女書聲韻整理成修改成了官話,如此,女子們不僅能用女書傳遞消息,還能用來寫文章甚至討論時事。
以此爲依託,錦繡社日漸壯大,甚至有人在裡面連載起了傳奇故事。
之前,沈時晴以自己的身份給米心蘭傳話讓她鼓動其他女子做女官,米心蘭依言照做,後來又傳信給沈時晴,告知了自己的想法。
流淌在後宅裡的文字上也有義勇與堅韌,這些東西也該讓天下人都知道。
尤其是那些孤困於囹圄的女人,應該想方設法讓她們知道,這人間的別處,有人的心音與她們同響。
“這一本里是我從前寫的文章,米姨母如今在山東查案,你在京中活動方便,先行整理起來。”
垂雲接過那本冊子,又看向自家姑娘,片刻後,她輕輕一笑:
“您把身子換回來是爲了給夫人報仇,怎得用這樣的差事將我撇出去?”
“你放心,應該讓你做到事我也不會交給別人。”
兩人眸光一碰,沈時晴一片坦然。
垂雲輕輕一笑:“姑娘,要是有機會,您千萬讓我能捅了那趙拂雅一刀。”
沈時晴點頭。
四個大丫鬟裡面,對她所作所爲所知最多的,就是垂雲。
“對了,你和賀長軒如今可還好?”
“好的。”說起了自己的夫婿,垂雲的臉上帶着笑,“此次去西南,我本想自己去的,他卻一定要一起,還說是爲了行萬里路,連坐館的差事都辭了。找到了石、姚兩位大人之後他也是前後奔忙,不曾懈怠。”
見垂雲說起賀長軒的樣子,沈時晴心中稍緩。
當年她被趙拂雅逼得緊,想要往外傳遞消息都不能,正遇到崔錦娘悔婚於賀長軒,垂雲便說要替嫁過去,爲的不過是能出了謝家幫她做事。
沈時晴原本是不肯的,垂雲卻用一句話說服了她。
“‘其翼若垂天之雲’,姑娘,垂雲本就是你的羽翼,何不將我展開,送姑娘入重雲九霄?”
賀長軒當時雖然是秀才,家中卻貧寒,沈時晴想盡辦法打聽,知道他寡居的母親是一位極爲仗義疏闊之人,才終於點了頭。
後來賀長軒中舉,也依然對垂雲極好,如今二人經過南行一路之後越發融洽,沈時晴自然是替垂雲高興的。
“垂雲,雖然你誇了賀長軒,可我還是要說,待謝家事了,你仔細斟酌你和賀長軒之間種種,無論如何,只要你想要走了,我都幫你。”
這話要是讓旁人聽來只會覺得驚詫。
一個丫鬟出身的女子僥倖嫁給了一個舉人,二人感情又不錯,怎麼會有人勸分呢?
垂雲卻明白自家姑娘的意思,這世間多少“舉案齊眉”和“琴瑟和鳴”不過都是裝給世人看的把戲罷了。
“姑娘放心,我絕不會委屈自己分毫的。”
她一直在謝家待到了黃昏時候才離開,看着她走了,圖南走進了院子。
“姑娘,之前那人在的時候讓張銅錢帶人去挖池裡的藕,如今淤泥已經快清到地方了。”
“那這兩日趙勤仰和趙拂雅也都該有些動作了,你去信給培風,讓她多帶些人進京,先留在沈宅,過兩日藉着出府看燈的由頭,你帶着人將一些要緊的東西移回去。”
“是。”
圖南點了點頭,又說:“姑娘,咱們如今在府裡的弓箭還是少了些,要不要讓培風想辦法弄些進來?”
沈時晴輕輕搖頭,走到了一個上了鎖的紅木箱子跟前。
這個箱子是她那日“回來”的時候,從西苑帶回來的“御賜之物”,因爲上着鎖,阿池怕是什麼金貴物件兒,還沒把它收進庫房。
沈時晴看看那把銅鎖,從腰間的荷包裡取了一把鑰匙出來。
箱子打開的一瞬間,圖南的瞳孔一縮。
看着裡面整整齊齊放着的二十把火銃和一些用來裝填的丹藥,不管是多麼沉穩的丫鬟,她也有些驚訝了。
“姑娘?”
沈時晴下巴稍擡,神色有兩分得意:“那趙肅睿在我的身子裡到處討債斂財,我自然也要弄些好處回來。”
彎腰拿出一把火銃比劃了兩下,沈時晴笑着說:“你箭法一貫是好的,這火銃應該也用的不差。”
圖南眉頭輕輕動了動,才終於將目光從整整二十把火銃上移開,重新看向自家姑娘。
“姑娘,到時……這些火銃如何說明來歷?”
“簡單,神機營提督勾結趙勤仰,偷偷將神機營庫中的火銃給了他,這些不過是證據。就算看見咱們用了,也可以說咱們是在密道里發現的。”
看着自家姑娘神采飛揚地說着怎麼栽贓陷害一個郡王世子和一營提督,圖南一時間無話可說。
她家姑娘,在一個任性妄爲的君王身子裡這麼幾個月,到底還是沾染了些從前沒有的不羈之氣。
嗯……真好。
心裡很高興的丫鬟面上還是一派淡然。
“姑娘放心,用火銃我也能護了姑娘。”
再將害了姑娘和夫人的人,盡數殺了。
……
西苑瓊華殿。
趙肅睿單手撐着桌子,面無表情地看着面前的十幾道菜。
沒一道想吃的。
“林姐姐,你這兒這道鵝肉做的也太膩了,又是炸又是燉的,一點兒鵝肉原本的香味兒都沒了,這羊肉也是,放了這麼多的胡椒,哪還有香氣?也就這道菜羹還算是好吃,可朕是人,又不是兔子,哪有喝菜湯喝飽了的道理!也就一道煎肉不錯,還是三貓做的,姐姐你還跟我一起搶着吃完了。”
林妙貞垂着眼不想理他。
趙肅睿自幼在吃喝上就嬌氣,趙肅幹還在的時候他每次進宮被賜膳都要長出一口氣說幸好自己是王爺,在王府裡愛怎麼吃怎麼吃,也就進宮的時候纔要吃野菜。
後來當了皇帝,隔三差五到她的長春宮也就是爲了能吃口想吃的。
誰能想到呢,他跟人換了幾個月的身子之後竟然更嬌氣了,從前好歹是有肉就行,現在連肉都堵不上他的那張嘴!
趙肅睿卻還在那兒唉聲嘆氣:
“沈三廢選了那麼多女官入宮,怎麼就不能多選兩個手藝好的?”
要是有一個圖南那麼能幹的,他何至於連飯都吃不飽?
“陛下,你要是想吃點兒好的,不如就讓三貓每餐多做幾道菜……”
“然後再讓光祿寺那幫人來我面前廢話。”
堂堂昭德帝爲了口吃的幾乎要仰天長嘆。
林妙貞略遮了遮自己翹起的嘴角。
趙肅睿要抱怨的又哪止這些?
批不完的奏摺,得好好研究才能弄明白的新政,朝中變動的時局……他換回來好幾天了,都沒去西苑的鹿林裡打獵!也沒去象苑騎他那頭大象!
他換回來是幹嘛的?吃苦!
“今天一個白天,我批了三車半奏摺。”
這還是過年呢!趙肅睿悲從中來。
“內閣四個閣臣現下只有一半兒,司禮監現在就是個傳話兒的,沈三廢她是把朕的身子當成了鐵打的了?每日都批那麼多奏摺?!”
林妙貞眸光輕轉,此時殿內並無第三人,由得趙肅睿在這兒罵罵咧咧。
又挑了一筷子勉強能入口的涼拌雞絲,趙肅睿看向林妙貞。
“林姐姐,要不你幫我選幾個女官,替我分揀奏摺,我聽三貓說原本沈三廢放在御前的女官回鄉探親了,我已經下旨把她找回來了,你再給我找幾個能用的。”
“找人?難。”林妙貞搖了搖頭,“之前沈娘子派了米氏爲欽差,一口氣帶走了十幾個女官,端己殿要查賬,還有些女官被抽調去了六科,徐宮令今兒中午還跟我要人呢,我從哪兒給你弄出人來?”
一擡眼,林妙貞就見趙肅睿正看着自己,神情有些可憐。
她心頭一軟,可想起自己身後的女官們,她還是覺得自己應該再抻一抻眼前這個任性妄爲慣了的皇帝。
“再說了,這些女官可都是我一個一個選出來的,我許了她們前程,自然要爲她們着想。你呀,是個不定性的,雞狗貓鼠幾個在你眼前伺候了這麼多年,哪一日不是活得戰戰兢兢?要找個如他們那般的女官,可難着呢。你要了人去,怎麼用她們?”
“用着就是了,我之前在那沈三廢的身子裡,我……”
驀然想起了阿池、圖南、培風,還有柳甜杏和三兩她們,趙肅睿一時無言。
想起沈三廢說他的心纔是她的依仗,趙肅睿一時間又有些心燥。
“朕知道林姐姐你在擔心什麼,你只管放心,朕……這幾個月裡旁的也罷了,倒是被人給管住了些,不會動輒對你選出來的女官喊打喊殺。”
有了這句話,林妙貞的心就放下了一半兒。
第二日,她就將之前被沈時晴送到她手裡的女官送回了幹清宮。
有了這些女官分揀奏摺整理摘抄,趙肅睿幾乎要仰天長嘯喊一聲舒坦。
這些女官不如沈三廢的幾個丫鬟合他心意,也是好用的。
用着用着,他就對那些女官整理案卷的端己殿有了些興趣。
“改天去端己殿看看。”
一羣女人審批案卷,把如齊繡兒、白引娣那般的女子給拉拔出來,趙肅睿覺得這事兒也沒什麼不好。
只可惜,他終究沒去成端己殿。
昭德八年正月十二,入夜,端己殿大火。
同夜。
寧安伯府謝家,發出了一聲巨響。
響聲傳至數十里之外。
正在指揮滅火的趙肅睿聽見那一聲響,猛然回頭看向謝家的方向。
他一直想知道沈三廢爲了報復謝家到底做了什麼。
其實,沈三廢早就告訴他了
——火藥。
“備馬!”他大吼。
無責任番外18
沈時晴在燕京研究男女均田,趙肅睿在江南又遇到了一道坎。
——他每天早上起來,腿都會抽筋。
“啊啊啊啊!”
疼啊,抽筋是真疼啊!
太醫看了,開了方子,說他應該養血舒筋。
趙肅睿喝了。
第二日還是疼。
如此過了三四日,趙肅睿被折磨得都憔悴了,阿池左思右想,找了個穩婆過來。
穩婆經手的產婦好歹多些。
那穩婆想要摸肚子,差點兒被又疼又氣的昭德帝直接下令拖出去亂棍打死。
她捏着帕子圍着英明神武的昭德帝看了一圈,說:
“夫人你一人在外,夫君不在身邊,陰盛陽衰,陽氣不足,纔會被小鬼纏上,每日都腿疼。喝一碗符水,再抽打個九十九下就好了。說不定還能抽出兒子呢!”
趙·英明神武·陽氣不足·肅睿:……
“來人,把她抽成男人,抽不成,不罷手,我倒要看看她的陽氣有多足!”
一整個大劇情比較難搞,我仔細想想,今晚未必有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