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這個車間不能投產!”
潯陽市第一人民醫院的內科副主任李惠站在電路板拆解車間的中間,一臉嚴肅地對林振華說道。
自從發生了郎冬中毒的事件之後,林振華便把勞動保護問題提到了公司的重要位置上。應林振華的邀請,婆婆嘴、豆腐心的李惠被聘請爲公司的高級衛生顧問,負責指導全公司的職工醫療保健工作,以及生產過程中的勞動保護工作。
電路板拆解車間建成後,林振華把李惠請到工作現場,讓她評估一下污染問題。李惠拿着幾臺儀器測了半天,最終給出了一個結論:污染嚴重,不能投產。
電路板的拆解流程,是先用酸性溶液對廢舊電路板進行清洗,洗掉上面的污垢。然後用電烙鐵除掉元件上粘的焊錫,使元件與電路板分離。隨後,生產線上的工人將用鑷子把元件一個一個地摘下來,分門別類地裝進托盤裡。
在拆解工作完成後,後面還需要有人對這些拆解下來的元件進行測試,以確定其是否損壞。所有測試合格的元件,就可以重新用於生產電子器材了。現代社會所產生的電子垃圾數量衆多,回收這些電子垃圾不但不用花錢,甚至還可以收取一筆垃圾處理費。而拆解這些電子垃圾所得到的元件又有很高的價值,所以這項業務可謂是一本萬利。
在當時,國產電子元器件的質量不過關,一些高端元器件更是無法實現自給。通過拆解國外的廢舊電路板,能夠得到大量優質和稀缺的元器件,其意義更是不能簡單地用金錢來衡量的。
然而,拆解電路板所產生的污染也是非常嚴重的,焊接過程中使用的焊錫和助焊劑都有一定的毒性,在拆解過程中,這些有毒物質受熱蒸發,會對操作工的身體造成嚴重的損害。
在那個年代裡,能夠認識到這種環境危害的人並不多,但林振華以及他手下的那一羣海歸們是有這種意識的。在林振華提出建設電路板拆解車間之後,項哲非常嚴肅地與他談了一次,核心內容就是在發展產業的過程中如何保護職工的權益。項哲把這件事上升到了企業社會責任的高度,讓林振華無法迴避。
爲了消除車間裡的污染,林振華投入了幾十萬元,在車間里加裝了空氣過濾、除塵等設備,已經把污染降到很低的水平了。不過,即使是這樣的低水平,在李惠的眼裡,也仍然是帶毒作業,是不可容忍的。
“李姐,你的標準是不是太高了一點?”林振華問道。其實,按李惠的年齡,林振華應當叫李惠爲阿姨纔對的。
“小林,你知不知道,這種電路板拆解的項目,發達國家是根本不允許開展的。”李惠說道。她看過的外文期刊不少,對於國際衛生標準瞭解很多。
林振華連連點頭:“我當然知道。正因爲如此,所以纔會有這樣多的廢舊電路板流到我們這裡來,李姐,你可不知道,這些電路板上的元件,都是寶貝啊。”
“寶貝又怎麼啦?人的生命健康難道還比不上這些元件的價值嗎?”李惠瞪着眼睛訓斥道。
林振華道:“我正是因爲知道這一點,所以才投入了重金進行治理。你看,流水線上方有專門的通風設備,把加熱過程中產生的廢氣吸走,送到處理裝置裡去進行淨化。現在我們這個車間的污染水平,在國內其他同類車間裡,絕對是最低的。”
“這一點我承認。”李惠道,“但即使是這樣,我剛纔測過,你這個車間裡空氣中鎘、鉛、砷等元素的深度還是超出標準十幾倍了,工人長期在這樣的環境裡工作,會導致慢性中毒的。”
“那怎麼辦?”林振華問道。
李惠看看車間的設備,嘆了口氣道:“小林,你們已經搞起了這麼大的攤子,現在我讓你們把這個項目下馬,恐怕你們也無法接受吧?我真想不通,這種在西方國家已經被淘汰的產業,我們中國的企業爲什麼會如此熱衷呢?”
林振華道:“很簡單,這是因爲咱們國家窮啊。”
“再窮,人命的價值是一樣的。”李惠說道。
林振華搖搖頭道:“李姐,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在醫院裡工作,有沒有遇到過因爲缺錢而放棄治療的病人?”
李惠愣了一下,沉重地點了點頭,說道:“有的,有些病人,如果能夠使用一些高檔藥品,就能夠救過來。可是,他們用不起這樣的藥品,我們就只能看着他們死掉了。有些時候,我們醫生恨不得自己拿出錢來幫助他們,可是,這樣的病人很多,靠我們醫生義務捐助,也幫不了幾個人的。”
林振華道:“這就對了,如果我給你1萬元,讓你去購買這些高價藥品,你就可以挽救一個甚至於好幾個病人的生命,所以,他們的生命的價值,就是一萬元,甚至是幾千元。李姐,你說對不對?”
李惠沉默了,作爲一個醫生,她的職責就是救死扶傷,她從來沒有想過人命其實是有價錢的。她不得不承認,林振華說的話聽起來殘酷,但卻是實情。她曾經許多次地看到過這樣的場景:一名病人因爲無力承擔高額的醫療費用,而被迫放棄治療。
國營單位上的職工雖然有公費醫療或者勞保醫療,但高價藥品是不能報銷的。有時候,用幾毛錢一支的普通抗生素無法醫治的疾病,換一支幾十元的進口抗生素就能夠解決問題,但又有多少個家庭能夠負擔得起這種進口藥品呢?
誰說生命是無價的,因爲缺少幾百元或者幾千元,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就會消失,這就是生命的價格。
“小林,你說得對。我在非洲呆過,在那裡,一支青黴素就能夠救一條命。可是,那裡的人們卻窮得根本買不起一支青黴素。那裡的人,能夠活到30歲就非常不容易了,原因就是醫療條件太差了。”李惠說道。
林振華道:“李姐,你現在明白了吧,錢不是萬能的,但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要讓百姓健康,就必須掙錢,而掙錢的過程中,可能會有污染,又會損害百姓的健康。這就是一個矛盾。”
“可是,不污染也同樣可以發展經濟啊,你看人家西方國家。”李惠反駁道。
林振華道:“我們沒有他們的技術。如果有那種又清潔、附加值又高的產業,西方國家肯定會攥在自己手上的,以我們目前的實力,根本競爭不過他們。作爲後起國家,我們只能選擇這種又髒、又累的產業。”
關於發展經濟與避免污染之間的關係問題,後世曾有過大量的討論。站着說話不腰疼者認爲,寧可不發展,也不能有污染,否則就是大逆不道。對於這樣的觀點,林振華是不能接受的。非洲倒是沒有污染了,但非洲人民的生活很幸福嗎?GDP崇拜固然不對,但沒有GDP,你拿什麼去改善人民的生活,拿什麼去提高人民的福利?
即便是西方國家,也並非從一開始就能夠過上如此舒服的生活的,他們今天的富裕,也是建立在昨天的艱辛之上的。倫敦也曾經是霧都,芝加哥、伯明翰這些老牌工業基地,曾經都是煙囪林立,煙塵蔽日的人間地獄。這是任何一個國家都無法規避的代價。
“照你這麼說,我們就永遠都得做這種又髒又累的工作了?”李惠問道。
林振華道:“放心吧,李姐,這只是一個過程而已。我向你保證,最多20年時間,我們就能夠和西方國家平起平坐了,到那個時候,咱們也可以把防治污染放在最最重要的位置上,有污染的產業堅決不做。不過,在這之前,我們還必須忍受這一切。”
李惠無奈地搖搖頭,說道:“小林,我發現你永遠都有一套說法。我也不知道你說的對不對,不過,作爲一個醫生,我還是不能允許你讓工人在這樣的環境下長期工作。”
林振華苦着臉問道:“李姐,我說了半天,全白說了?”
李惠想了想,說道:“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我提兩個要求,如果這兩個要求你能夠做到,我想對於這個車間裡的工人受到的損害將可以降到最低。”
“沒問題,別說兩個要求,100個要求都可以。”林振華信誓旦旦地說道。
李惠道:“第一個要求,所有的工人工作期間必須戴專門的口罩,口罩的夾層中要有活性炭,用於吸附空氣中的有毒物質。”
“完全可以。”林振華道,“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去採購一批防毒面具。”
“防毒面具倒沒必要。”李惠笑了起來,眉毛彎成了一道好看的弧形。她對於林振華總的來說還是挺滿意的,漢華重工的勞動保護在潯陽市的各家企業裡做得是最好的,林振華身爲常務副總,還親自站在這裡和她商量勞動保護問題,這就非常難得了。
“第二,工人的工作時間要嚴格限制。每班工人的工作時間不能超過4小時,每週工作時間不能超過20小時。”
林振華點點頭:“這個也沒問題,我讓他們上半段在這個車間工作,下半段換一個工種就是了。”
“第三……”李惠繼續說道。
“李姐,不是說只有兩個條件嗎?”林振華笑着問道。
李惠道:“這個不算條件,只是一個建議。你們應當把這個車間的工作定爲有毒作業,要給工人發健康津貼。此外,建議在這個車間工作的工人,要經常吃豬血、綠豆等,這些都是有助於排毒的。還有,每隔三個月,你要讓他們接受全面的體檢,如果發現有中毒徵兆,就不能繼續工作了。”
“好,我全盤接受。”林振華欣然應道。